第116章 鸿雁传
何连捧着信封忙不迭走到门口，又回身道：“师兄，你那是明前龙井，师父说你喝茶如牛嚼牡丹果然没错……”
封天麒作势要将茶碗扔到他身上，何连赶紧跑了。
信这样厚的一封，以那个人素来写字没有耐心的样子，怕是难得写了很久。小心翼翼用指尖撕开信封，掏出厚厚一摞生宣。幽州不比神都，没有上好的洒金宣，也不似余杭有名满天下的四季花笺，所以写信用的纸是在市场摊贩手里也买得到的寻常货色。
他的神思跟随着封天麟的文字一直飞到遥远的幽州，看见这个初初崭露头角的少年人是如何排兵布将，又是如何一步步将内心的宏图画卷描绘在幽州被战火破坏的土地。十三部的马匪如饿狼一般恨不能生食百姓血肉，皋兰营的将士又是如何与幽州百姓里应外合擒杀群狼。父亲和他曾经想象过的边塞，在信中生动仿佛亲眼所见。
何连既担心自家天麟哥，又觉得实在是太过危险，小侯爷描述的涿郡之战何其激烈，可以说是险象环生。何连再一次感觉到，封天麟是真的拼尽了全力在为了他的理想奋斗，不畏惧任何艰险。
就这样何连读得如痴如醉，不知不觉傻笑了一个下午。当他终于舍得从书页中抬起头来时，天边的霞云已经织起了七彩的纱。
院子里很安静，封天麒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何连坐在石凳上，余杭四月的晚风已经有了夏天的温暖湿润，这几天总是阴雨绵绵，难得有一个能看见霞光的好天气。
这一次从蓟州回山庄的路上，蓝石楠交给了何连一个他有生以来最难以回答的问题。
“连连，你为什么要习武？”
“为了成为一代大侠。”
蓝石楠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个理由，你怕是自己都不会信。”
所以我为什么要来到锦绣山庄？
他还记得他即将出发时，在心中暗暗想到的理由。他要帮助封天麟，尽自己的所能完成他的天麟哥哥所有的心愿。
只是这样吗？
事实上这个愿望并不强烈，在封天麟这几年来所做的每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之中，他并没有任何一次强烈地期盼过要小侯爷成功。每一次，他心里想到的只有天麟哥的安危。
甚至不想他再做这些危险的事，不再冒着随时会丢掉性命的危险，平安顺遂到老。
何连就在这种思索之中迷失了。
其实他最想要的，不过是那个人能看到他，摸摸他的头，夸他长大懂事了。
至于什么兼济天下的侠义，何连是从来都不信的。从前他会将饼丢给饿鬼，让它们自相残杀，他知道那才是人的最根本的面目。在这之上，是各式各类伪装到无懈可击的面具，只有在按捺不住的时候才露出一丝狰狞的鬼相。在他于鬼界之中挣扎浮沉时，是封天麟带着他走出黑暗，踏进了光明的世间。
而这光明的世间，需要无数人为之拼搏，甚至献出生命。
收复幽州，向十三部复仇是封天麟的愿望，便是他的愿望。
兼济天下是封天麟的愿望，便也是他的愿望。
他习武为侠，唯一要守护的只有那个人的愿望。
在这世间诸多美景，他只想看着那个人的眼睛。
何连在这温润徐风中静默良久，忽然周身轻松爽利，脚步也轻快快地沿着路离去，因为今夜师父就会回来，一同来的还有那位来杭城游览盛景的武林泰斗。
蓝石楠说何连并不需要告诉他问题的答案。
天色渐暗，何连一路上又想起那个绮丽的梦境，他安静地依偎在封天麟的身旁，人生中在没有什么需要他担心的事，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和封天麟一起享受深夜的安眠。
就是这样美妙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他随着封天麒走在杭城夜晚的街市。他就在一群围挤在一起打群架的乞丐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瘦小身影。隔着影影绰绰的灯烛的光，他还是将那个被按住暴揍的人的侧脸看了个清清楚楚，而与此同时，那个少年也鬼使神差地转过脸，与他四目相对。
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少年，是在一群嘶吼的饿鬼之中，一只瘦小的手伸出来，无处抓握，又渐渐被淹没。
“孟小由……”
……
封天麟在四月的末尾回到了神都，比起幽州仍有些料峭的寒风，神都的桃花正迎着东风开得鲜妍。
这一次原本的皇命只有劳军，可封天麟带着刘将军和顾凉安在幽州干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桩桩件件在朝堂上被参的奏折堆成了山。若不是皇帝一味纵容，怕不是早就派兵将他捉拿回来了。
于是封天麟得到嘉奖，身披戎装风风光光上朝，还被当庭封为从四品威仪将军。
朝堂上众人神色不变，心思却各异，以端王为首的自然是十分欣喜，而燕王一党则更加将封天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可燕王在京中与十三部暗藏的势力已经被端王清除过半，导致他元气大伤。唯一的好处便是在和谈两年之后十三部u终于与大庆恢复了友好的关系，此时再有人说燕王与十三部勾结便不是什么罪名了。这对他那位多疑的父皇来说，也是省去了不少刺探查听的工夫。
小侯爷设想的第一步已经稳稳迈开，镇远侯这个几代人的鲜血性命浸浴的爵位也终于暂时恢复了往日的荣光。在这一片花团锦簇的好图景之中，封天麟在久别的侯府书房中给远在余杭的自何连写下了一封信。
“神都的花开得正好，封丙很好，正风潮平天九都好。
此后便要随军四处征战，或许也写不了什么信了。
现在我已经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你不要担心。
哥哥等着你，成为名满武林的一代大侠。”
写罢将信封好了，封天麟侧转目光望向窗外的桃树，去年这个时候，何连在树下练功，以为四下无人便抬掌对着缀满繁花的树梢虚按几掌，模仿着话本折子里的内容，假装自己掌风一挥就能击出落英缤纷。
刚巧那时一阵风过，绯色花瓣扑簌簌迎风飞成一片，何连就笑起来，总是板着的小脸的终于有了些稚气的模样。
那时相遇，他们一起面临着短短十几年人生中最糟糕的境遇，现在也终于一起看见了春暖花开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