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 第58节
胡剑雄不敢嬉笑,肃然道,“是。”
穆遥坐下,倒一盏茶,“你今日来寻我,除了说齐聿的坏话,还有别的事吗?”
“老奴哪有说什么坏话……”胡剑雄竟无语凝噎,“老奴一片忠心——”
“好了,说你的。”
胡剑雄低头组织一下,“昨日登闻鼓响,惊动陛下,已经责令御史台严办了。”
“朱青庐今日还上朝吗?”
“没有。”胡剑雄道,“朱相今日称病在家,相府大门紧闭,一不让进,二不让出。”
穆遥目光投向窗外,凝望满院积雪,“今儿初几了?”
“腊月初八。”
“初八……”穆遥笑一声,“这是拿定了主意,不肯叫老朱过这个年呀——”
“穆王?”
“我已经知道了。你细细说一遍你知道的。”
“是。”胡剑雄垂手道,“朱相族人在乡里占人田土,早不是新文。事发是因为一丈宅基地同邻居起了争执,两边械斗时打死了邻居主家,一个近七十的老头,这事早五年就告过御状,中书台硬给拦下了。如今老头的儿子已经死了,现时这个苦主是老头的孙子,昨日敲登闻鼓又告了御状,惊动陛下,中书台也拦不住。”
穆遥饶有兴致问,“怎么惊动陛下的?”
“天下事就是这么巧——”胡剑雄道,“昨日陛下一时兴起,微服出宫,往晏海侯府探病——刚出宫门登闻鼓响,叫陛下撞个正着。陛下听完苦主的申诉,才知道临山一个县都快成了朱相家私产。这下把陛下气的,侯府也不去了,转身回去急召御史台——李中丞正在外头吃酒,那一路急赶,衣裳赶不及回去拿,是家奴送到宫门来,到了宫门口一边往里跑一边换衣裳——”
穆遥扑哧一笑,“万幸昨日没去成,齐聿在我这,去了扑个空,两边没脸。”
“穆王说这话那是叫老奴没脸。”胡剑雄道,“宫里咱们有人盯着,陛下一动身消息就到咱们府上了,昨日不是没去成吗?要真去了,哪能叫晏海侯不在家呢?”
“是呀……谁家不盯着宫里呢?”穆遥笑一声,“怎么叫陛下这么刚好就撞上登闻鼓呢?”
胡剑雄一个字不敢多说,接着说完,“苦主一家其实也是富庶人家,家底丰厚,不然不肯连一丈地的气都不肯受。当年告御状不成,老头的儿子生生气死,孙子带着一大家子偃旗息鼓,择乡另住,就是不知道怎么这么刚好,现时又入京告御状。”
“那必是有人同他说,现时一告一个准呀。”穆遥轻轻笑一声,“旨意有没有说谁来主审?”
“还没有。”胡剑雄道,“既是发往御史台,难道是李中丞?”
“李秋山来审……朱青庐说不定就有惊无险了。操办这个事的人,应当不大乐意吧?”
胡剑雄忍不住道,“穆王说的人……是谁?”
穆遥一掌击在他脑门上,哈哈大笑道,“蠢材,齐聿教你的话,记不住吗——手伸得太长,人活不长。”站起来,“我去寻田世铭,今日不回来。”
胡剑雄急道,“晏海侯一会过来——”
“他今日不过来。”穆遥往外走,走两步停住,越想越是摇头,“不帮一把怎么说得过去?”
胡剑雄愣住。
“你现在就以沈良的口气给我写个信,就说西北天寒,这一批兵刃一遇霜雪,便锋刃不利,想是锻造有误——写完知会沈良一声。”
胡剑雄一头雾水地盯着她。
“蠢材。”穆遥哼一声,“现时就出去,遇到中京各家逢人便说,北穆王昨日出京,往郊亭锻造处看着打铁去了。”
胡剑雄仿佛明白,又仿佛不大明白,“既是如此……穆王还回京吗?”
“我难道不回京为陛下贺岁吗?”穆遥扑哧一笑,“二十六,买猪肉,就二十六吧,本王提肉回京,为陛下贺岁。”便往外走。
“穆王——”
穆遥回头,“还有什么事?”
“您真要去亭郊呀?”
“我去那做甚?让孙书闲替我走一回亭郊,盯着他们改良兵器,盯到二十六才许走。”穆遥道,“我去躲几日清闲。”
孙书闲是西北军大将,这一回跟着穆遥回中京休假,稀里糊涂掉落一个差使在脑门上,还不能摸鱼。胡剑雄心底里替他点一把香,送穆遥出门。
穆遥前脚刚走,后脚朱青庐府上派一个总管来,递一纸折子,“朱相请北穆王过府说话。”
胡剑雄恍然大悟,此时方知自家主子良苦用心,尽职尽责装出懵懂状,“西北这一批兵器不知怎的,经了霜雪锋刃大不如前,穆王心急如焚,往郊亭锻造处去了。朱相寻穆王何事呀?”
总管大急,“北穆王何时走的?”
“昨日一大早。”
“何时回?”
“那就不知道了……”胡剑雄肃然道,“兵器改良哪里有个准时?”
总管一顿足走了。胡剑雄赶紧写一封纸折子,命人快马急送红叶别院。
红叶别院是历代北穆王避寒之所,依岁山而建,引岁山汤泉入院中,因为修建时便做了避寒打算,每一间屋子都拢了地龙。冬日别处瑟瑟发抖时,此间尚需赤足而行。穆遥接到纸折子时便只披了一身单衣,一帘之隔一名风姿秀丽的少年正弹琵琶唱曲,吴侬软语别有意趣。穆遥隔着帘子接过,打开纸折子看一眼便笑,“老东西——这时候记起我了?”
随手将纸折子撂在一边,仍旧趴在地上握着笔,处置西州诸务——手边清茶细点,帘外美人唱曲,好不惬意。
外间琵琶“铮”一声响,穆遥皱眉斥一句,“弦断了?学艺不精,出去,换人来唱。”
便听少年的声音在外道,“你是什么人?你怎么敢擅闯内庭?”
穆遥握着笔的手顺势隔开帷幕,便见一个人立在庭中,居高临下盯着那少年。来人听见响动回头,一眼看见一帘之外的穆遥,随随便便披一身单衣,赤一双足,趴在地上,双足俏皮地翘起,裤腿下滑,细而软的布料堆在膝弯处,露着修长纤细一段小腿,肌肤晶莹,尤胜霜雪。
男人用力皱眉。穆遥翻身坐直,“不是同你说了我晚间过去,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摆手命少年,“出去。”
少年不敢吱声,默默拾起琵琶,低着头往外走。
“站住!”
少年止步,惊慌地看穆遥。穆遥扑哧一笑,“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让你站着。”
男人冷冷盯着那少年,“出去的意思,是滚出中京去,再让我见着你,我杀了你。”
第71章 什么东西 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少年冷不丁被人死亡威胁, 无所适从,回头便看穆遥。穆遥两手撑在身后,散漫坐着,饶有兴味地看热闹——少年心中一动, 就她这反应, 来人必定不是朝中贵客。他眼见齐聿虽然衣着打扮极其富贵, 容貌却是出奇地好, 又从根骨里透出十分的不足来,风儿都吹得倒的模样。
少年自入别院以来见过不少朝中显贵, 多以武人为主,俱各气宇轩昂,偶然有个把文臣往来, 无一不是挺胸凸肚,富贵夺人,从来没见过眼前这一品。
少年瞬间生出底气,猜测此人多半同自己一般营生,吊起嘴角冷笑,“这位公子好大的脾气,怎么, 中京城是你家的产业?”
穆遥一直歪着头打量齐聿的脸色,闻言回头,“琴生, 没听见叫你出去吗?再不走, 一忽儿哭破天也没人来救你。”
“穆王, 他让奴出中京——”
穆遥漫不经心道,“那就去呀,你又不是中京人, 出去叫管事把你三五百银,回乡置地。”
琴生万万没料到来人一句话北穆王就认真打发自己,大不甘心,“穆王——”一语未毕,便见来人身形一动,面凝寒霜向自己走来。剩的话便都咽回去,站在原地呆滞地看着他。
齐聿大步逼到少年面前,右手一翻,指尖已经多了一柄匕首——锋刃雪一样白,稍一迫近便有凛冽的寒气。琴生虽然没见过宝刃,眼前死亡的威胁却激得本能翻涌,大叫一声,抬手便去齐聿手中抢夺。
初初一动,腕间一下剧痛,两边手肘不由自主垂下来,一股大力从肘间冲击全身。琴生站立不稳,身不由主向后接连几个倒退,仰面栽倒在地上。
琵琶“当”一声坠地,嗡嗡之声连绵不绝,不远处骨碌碌滚落了两颗红豆。穆遥眼看着琴生倒地,那边齐聿仍旧不依不饶,便坐直身体,叫一声,“齐聿——”
男人听若不闻,提着匕首大步逼向琴生,匕首雪一样的刀尖瞬间离琴生只二尺有余。琴生被红豆打得傻了,呆楞楞地只是坐着。
穆遥喊不住齐聿,便骂琴生,“愣什么?还不快滚?”
琴生被她一语惊醒,跳起来连滚带爬往外跑。外间两扇门被他生生撞开,左右扑扇着,吱牙有声。
寒风刺骨凛冽,夹着雪粒子扑地而入,直把穆遥激得一个哆嗦。她见齐聿仍然没有松动的意思,不管不顾只往外追。一时间大觉头痛,叫一声,“齐聿——”
齐聿止步回头。
穆遥眼珠子转一圈,昨夜里刚从他那里学来的本事现时卖弄,甜蜜蜜叫一声,“阿哥——”
齐聿哪里捱得过这一声叫——指尖一松,匕首“当”一声坠在地上。
穆遥强忍笑意,“阿哥,侬关上门,好勿好?”
齐聿恶狠狠地盯住她。
穆遥眨一眨眼,“……我冷。”
齐聿终于有所松动,掩上门,双手背在身后抵住门扇,斜斜倚靠在门上,目光冰冷,一瞬不瞬盯住她。
地龙热气袭上,室内复又温暖如春。穆遥道,“阿哥来评一评,我说得怎么样,像是不像?”
齐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穆遥尴尬地清一清嗓子,“陛下这么快就回宫了么?”仍无一字回应,穆遥便冲他招手,“过来。”
齐聿站着,便连手指尖也没动弹一下。
穆遥渐失耐心,“不理我罢了。我还有事,晏海侯请自便吧。”手臂一掀放下帷幕,仍旧去写回复本子。心浮气躁批过两本,掀开帷幕齐聿仍在原处,背靠门板蹲在地上,沉默地低着头。
穆遥叫一声,“齐聿。”
男人抬头,满目慌张的无助和无可适从的茫然毫无遮拦呈在穆遥面前。穆遥瞬间感觉无可奈何,“你过来。”
男人不动。
穆遥坐起来,拢一拢头发,冷酷道,“再不过来,便回你的晏海侯府。我这里庙小,容不得侯爷这尊大神。”
男人撑住门板,慢慢站起来,往里间走。片刻前腾腾的杀气褪尽了,瞬间变得苍白,整个人显得木讷而又迟钝,如同一尊腐朽僵硬的木雕,呆滞地往前走。
穆遥一直盯着他,耐心地等。男人走到尺余远处,忽然停住,不肯往前,也不肯退后,视线低垂,连看也不肯看她。穆遥忍无可忍,一抬手攥在他襟前,大力一扯,将他拉着滚在地上。
帷幕沉甸甸下垂。里间灯火通明,照在面上纤毫毕现。穆遥摸一摸他脸颊,“阿哥,侬热不热?”
男人勃然发作,“不许你这么说话!”
穆遥无语,“你的家乡话,为什么不许我说?”笑道,“昨天阿哥亲自教我,还夸我说得好来着——今日便翻脸,好不无情。”
“我教你,不是让你为了旁的男人用的。”男人咬牙,恶狠狠道,“穆遥,你便是这么对我,我于你,究竟算个什么东西?”
“我怎么对你?”穆遥指尖勾住他一缕长发,一圈一圈挽在指上,又一点一点松脱,“说来听听?”
男人不答,生硬道,“你把我当作什么东西?”
穆遥本来在逗着他调笑,神色一整,“齐聿,你这是在认真问我?”
男人咬牙,无声地望住她,算是一个默认。
“那不如我先来问你。”穆遥将他掀往一边,退后一步坐直,“我于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男人面上血色倏忽退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