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

  梁修齐认识荀卉的时候他才刚学会数一到二十的数字。
  荀卉小时候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粉雕玉琢的可爱小孩,四岁的梁修齐虽然词汇量不大,但是却很会精准切中要害。
  “她好黑啊。”梁修齐在妈妈要求他和邻居妹妹打招呼的时候,没忍住吐槽。
  荀卉虽然不好看,但是听得懂人话,当时就哭得天崩地裂,小脸皱成一团,第一次见面以梁修齐被妈妈锤回家收场。
  梁修齐一直到初中对荀卉的印象都止步于“对门的小妹妹”,他们不常见面,偶尔荀卉出门时见到他会对他乖巧地笑笑,梁修齐后来才知道她其实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名字,笑一笑糊弄。
  梁修齐记事起和荀卉说上第一句话也是初中的事情。
  初二结束的某个暑假傍晚,他在卧室带着耳机打游戏,耳机里枪林弹雨冲撞耳膜,隔壁主卧也是硝烟四起。
  梁修齐的父母明明相看两厌,却一直都存续着可笑的婚姻关系,二人在外各自找了情人,却每天都记得归家,和他一起坐在餐桌体面地品尝保姆的手艺。
  二人吵架也要体面,体面到在门外听不见一点动静,而一打开家门就能看见二人谈判一般对峙,声音平和如谈论天气地细数对方的过错,梁修齐常想他们不离婚一定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对方,为了能和对方无休止地辩论才坚持着数十年如一日的同床异梦,走出家门,这又是令人艳羡的模范家庭。
  门铃响动,每十秒钟响一次,如准点报时,响了第七次后梁修齐烦躁地摘下耳机去开门,门外是一张瞬息万变的笑脸。
  荀卉等了一分钟还没等到邻居开门,脸笑得有些僵了便松弛了表情,梁修齐正是在她毫无防备之际开的门,她在门缝展开时急忙挂上笑容,但整个过程都已经被他尽收眼底。
  梁修齐勾着嘴角,瞥了眼她手里的礼盒,一想便知她是被父母催着来送礼拉近邻里关系,没等荀卉说话他回了声“谢谢”就把礼物随手放上玄关的柜子,蹬了双鞋转身看见荀卉略带震惊的眼神。
  梁修齐似笑非笑:“出去玩吗?”
  荀卉没想到送礼会这么容易,她看多了电视节目里两方推拉的场面,梁修齐这么直白又平淡的反馈她还真不太习惯。
  “去,”荀卉鬼使神差地答应了,“等我换双鞋。”
  她穿的是夏日里最清凉的T恤热裤,趿拉着一双米色拖鞋,回转身的时候可以看见她纤细的小腿连着粉色的脚踝,皮肤很白。
  荀卉本是想送完礼物就走,但她隐约觉得这个哥哥似乎人还不错,以貌取人地说,他应该人很好。
  那天他和荀卉霸占了小区里的太空漫步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幼稚的天,明明早就过了卖弄纯真的年纪,却不觉得无聊,回家时他们四肢上都是满满的蚊子包,二人相视一笑,见证了对方的狼狈,说了“再见”,意思是“你好”。
  梁修齐其实不喜欢喝酒,这话说出去大概没人信,他在国外叁天两头就要去买酒,家里酒柜上从来都是满的。
  简向甄其实很难相处,这话说出去大概也没人信,简向甄在外人看来是再完美不过的伴侣,她在他每一个晚归的深夜表现得体贴入微,绝口不问原因,梁修齐情愿她歇斯底里,也受不了她的静默。二人时常争吵,简向甄总率先示好,包容他谅解他,梁修齐在争吵过后获得的短暂的畅快总被她关切的目光撕裂。
  梁修齐时常共情囿于玻璃罐的畸形标本,残缺的眼透过福尔马林和扭曲的折射望着人间,科学家在标签上写下“基因缺陷”,他深知家庭暗疮之下焉有完卵。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处境像极了父母,他在重蹈覆辙,他在享受着互相折磨的关系,他爱简向甄,简向甄爱他,可这并不能阻止他热爱被打破被拉扯时产生的痛觉,岁月静好让他感到罪恶。
  但他生命里算得上的岁月静好的瞬间其实屈指可数,或者说,只有那一次,那一个夜晚。
  高考结束当天晚上同学定了包间把他叫了过去。
  KTV的光明明灭灭,背景音和着人声四面八方朝他涌来,他抽了一半注意力发呆,看着周围豪饮啤酒的同龄人,他的心中无端升起一片悲凉。
  荀卉发消息时他正斜眼旁观被群众起哄的一对男女,女生羞红了脸,男生愠怒地瞪视多事的旁人,梁修齐默不作声在心里鄙夷,无情对有情,旁观者何必插手。
  荀卉问他在哪里,他随手打了KTV名字发过去。
  二十分钟后他便接到了荀卉的电话,“梁修齐,我在湖心公园,离你的KTV很近,你要不要来找我。”荀卉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喜怒就是不开心,问句变成了陈述句,说完便挂了电话。
  梁修齐直觉不好,跟边上同学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梁修齐到达公园时看到的便是坐在长椅上抱着一袋酒,神情落寞的荀卉,身旁还站着一瓶驱蚊水。
  “怎么了?”梁修齐坐到她身边,揭了驱蚊水瓶盖给自己手臂小腿上喷,末了也不忘再给荀卉补点。
  “祝你高考顺利,”荀卉低头望着膝盖,送上迟来的祝福,“考完了开心吗?”
  梁修齐实话实说:“还好。”
  “我买了点酒。”荀卉打开便利店的塑料袋,一瓶又一瓶地取,二锅头和各种品牌的啤酒,梁修齐看得太阳穴直跳。
  “这些都是你喝的吗?”
  “你求我的话,我也可以分给你一点。”她的手指在几瓶酒中间点兵点将地摇晃,最终还是递给他一罐啤酒。
  梁修齐也不客气,拉开拉环便灌下一口。
  荀卉在拧二锅头的瓶盖,手上沾了啤酒罐身的水滴,滑得拧不开,梁修齐把手伸过去却被她拍开,她使力时手腕内侧有一块细小的凹陷,葱白的手指在路灯下被照得发黄。
  天色不算太晚,公园的人工湖边际似乎仍泛着落霞绯色,耳边是蝉鸣和远处的广场舞伴奏,荀卉终于拧开了瓶盖。
  她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喉咙吞咽的声音清脆,她并不会喝酒,喝完皱着眉陷入酒精的辛辣滋味里。
  “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事情。”荀卉咽了咽口水。
  梁修齐将两条腿伸直到舒服的姿势,大喇喇地踢在无人经过的鹅卵石小道上。
  荀卉一口酒下肚就有些大舌头了,她絮絮叨叨地讲着班里的琐事,说的时候一口一口抿着酒,一瓶高度数的二锅头很快就见了底。
  荀卉又拿了瓶啤酒,梁修齐的手象征性地拦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放任着她喝酒,换作是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会选择阻止,而只有他会眼睁睁看着她醉倒。
  很久以后他鼓起勇气回忆这一幕,终于愿意承认自己内心阴暗,他当时只想把她的翅膀折断,和她一同坠落。
  荀卉越是难受话越是多,说到最后只是无主旨无要义的机械发声,词语一阵胡乱堆砌,似乎用言语堵住喉咙,伤心就不会溢出来。
  “我是不是真的很丑啊?”荀卉手臂撞上他的,“我妈说你小时候见我第一眼就说我丑,真的很丑吗?”
  “没有,你妈记错了,我那个时候还没学会说人‘丑’。”梁修齐说的是实话。
  荀卉的脸整个端到他面前,“那你现在会说了,你说我丑吗?”
  梁修齐在昏黄的路灯光线下大胆地直视她的眼睛,“不丑,很漂亮。”
  “那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又是一个陈述句。
  梁修齐叹了口气:“因为他们是笨蛋。”
  “那你是笨蛋吗?”荀卉陷进了他的逻辑里。
  “当然不是。”
  “那你喜欢我吗?”
  荀卉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等得快要睡着,她的头终于失力倒在他的肩膀。
  忽然她的脸被捧起,温热的两瓣柔软小心翼翼印在她的唇。
  梁修齐在轻微颤抖,激动或是无助,他从荀卉微张的口中品出了酒味,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乘人之危,可身体本能驱使他探索更深,直到荀卉咬住他的舌尖。
  荀卉没有说话,眼眸半睁,任由困惑不解从眼神里溢出。
  “你会记得今天的事吗?”梁修齐转过头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不知道。”
  “那你忘记吧。”
  “嗯。”荀卉歪了歪头,梁修齐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荀卉的确忘记了,她把梁修齐在那以后漫长的疏远归咎于青春期作祟。
  后来他们再见已经是飘雪的冬天——
  男二越看越有病,我圆不了了,感谢原生家庭解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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