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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再沐皇恩_分卷阅读_8

  阿桂方才看的,是云南永北镇总兵福灵安弹劾云贵总督杨应琚的折子。大清与缅邦一战,清军进攻木邦受挫,被从新街南下的缅兵断了后路,损失惨重。总督杨应琚却在给弘历的折子上谎称大捷,置边境数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
  弘历久久地凝视着疆域图,铜壁关与铁壁关作为边境御敌的大门,如今悉数被缅军攻破。陇川危在旦夕,杨应琚居然还谎报军情。弘历一拳砸在图上,恨声道:“他怎么敢!”
  “传令,速将杨应琚逮捕进京,交予刑部处置。”弘历脸色铁青,看了眼垂首敛目的阿桂,沉声问道:“爱卿久经沙场,战功卓著,依你看此番云南的局势,该派谁继任云贵总督?”
  阿桂思索片刻,恭谨应道:“奴才斗胆向皇上举荐一人,伊犁将军明瑞。”
  弘历闻言一愣,随即眉峰紧蹙,指尖轻叩着御案,像是想到了什么。
  弘历又何尝不知道大学士傅恒的侄子,现任伊犁将军明瑞是一员猛将。但弘历也清楚记得:上一世,明瑞就是因为大意轻敌,而死在了云贵总督的任上。
  明瑞去后,弘历命阿桂为副将军,傅恒为经略,再次出兵征缅,方才与缅邦订立了和约。
  阿桂看皇帝提笔在纸上写了什么,装入信封后递给他:“让军机处发一道廷寄给明瑞,即日起明瑞调任云贵总督。将这封信附上,务必交到明瑞手中。”
  阿桂应诺着接过,随后呈上一份文折:“皇上,春闱中选的举子名单已整理完毕,两月后礼部将在保和殿安排殿试,请皇上过目。”
  弘历打开文折,细细地从头看去,阿桂瞧着皇帝的眉头渐渐蹙起,心下忐忑。
  吴书来却看明白了,万岁爷这是在找一个名字,也不知那个叫和珅的举子,怎么就入了皇帝的眼。
  正想着,弘历总算在折子的最末找到了和珅的名字,禁不住失笑出声:“三百名,还真够大起大落的。”一时又忆起阿桂还在,这才收敛了笑意:“朕寻思着,今年的殿试换个形式,不写策论了,朕要亲自考考他们。”
  “这……殿试考时务策……是祖宗定下的规矩。”阿桂为难道。
  “阿桂,你是行军之人,自然懂得随机应变的道理。难不成做个礼部尚书,就让你变成了一个腐儒?殿试如期举行,还是定在太和殿,届时朕会亲自前往考问学子。”
  “奴才遵旨。”阿桂退出了御书房,在宫道上走出一段距离,方才取出袖中的中举名单,找到第三百名,暗暗记住了那个名字:钮祜禄·和珅。
  四月初,和珅第一次以贡士的身份踏进宫门。朱红色的宫墙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和后世游人如织的故宫博物院不同,彼时还是皇家内苑的紫禁城透着一种天然的肃穆。和珅排在队伍的最末,跟着礼部的接引官来到太和殿。
  预想中颇为壮观的三百张桌案并没有出现,大殿内只有明黄的御座和御案。和珅疑惑地抬头,见众位举子同样面露不解。
  静默间,忽然听到一把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眼见着领头的接引官已经跪下了,举子们才如梦初醒般跟着跪了一地。
  弘历的目光扫过跪着的众人,一眼就瞧见了和珅。今日的和珅,穿了一身淡蓝色的葛麻长袍,更衬得他丰神俊朗。
  “平身吧。”弘历坐上御座,朗声道:“此次殿试,不考时务策。朕给各位出一道题,没有对错之分,各位可以各抒己见。”
  此言一出,台阶下的举子都面面相觑。殿试不考时务策,这是大清开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说是各抒己见,可有些胆儿小的举子,当着皇帝的面,连句话都说不利索,还有弓腰驼背、视力极差、说话结巴的,还没开考就已经注定了败局。
  当众人心中惶惶不安时,两个侍卫抬着一个巨大的卷轴上了殿。弘历挥了挥手,吴书来便在一旁唱道:“开题。”
  只见两个侍卫缓缓地将卷轴展开,雪白的卷轴上笔走龙蛇地写着两个大字:征缅。
  和珅心头巨震,清缅战争,是乾隆帝十全武功当中,最名不符实的一项。虽说清缅两国最后签订了合约,但大清的损失是巨大的。不仅云贵边境生灵涂炭,更兼有国库空虚之困。原本边境上的一点小摩擦,由于边境督抚的鲁莽行事,越闹越大。清廷四次派兵才恢复了与缅甸的邦交和朝贡贸易体系,可谓是劳民伤财。
  台阶下的考生在揣度着皇帝的心思,弘历也在观察他们的表情:一些举子抑制不住喜上眉梢,一些则愁眉苦脸,还有一派喜怒不形于色的,让人看不清深浅。和珅的表情却不同于以上三类,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他的表情可以称得上凝重。
  “朕不妨给你们透个底,杨应琚带的人马,在缅邦吃了败仗,朕已经派了明瑞继任云贵总督。这仗要不要打?怎么打?各位都说说吧。认为要打到底的,站到台阶左侧;认为要和谈的,站到台阶右侧。”
  一时间大部分举子都站到了台阶左侧。一些不明就里的举子,见大家都站左侧,也都走到左边的一堆。短短数十秒内,中间就剩下了和珅一个人。所有举子的目光都聚于他的身上,只见他踌躇了片刻,站到了台阶的右侧。
  弘历看着两边悬殊的人数,再扫了一眼和珅凝重的表情,莫名地就来了兴致:“都说说自己的理由。”
  左边的一位举子率先出列:“学生以为,我大清国力强盛,乾隆盛世,物产丰足,又何惧那小小的缅邦。我大清文武官员,能为君父分忧者以千百计,又何愁此仗不胜。”
  众学子纷纷附和:“缅邦地处南蛮,尚未开化。我□□地大物博,此时出兵,岂有不胜之理。”
  弘历并未开口,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和珅。和珅先朝弘历行了一礼,而后冲着左侧的举子问道:“诸位可知,云南一役,要花费多少银子?”
  “这……”这个问题,可将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举子们难住了,一时间竟无人答话。
  “云南一役,没有八百万两军费,根本打不赢。那么请问,如今朝廷一年的收入是多少?”
  众人依旧沉默不语,只听和珅道:“朝廷一年的收入,丰年约七千万两,荒年约五千万两。”
  “学生斗胆,给各位算一笔账,户部司库当中,一千万两的库银是动不得的,那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预备给灾害应急等不时之需。如今征缅一役,刘藻、杨应琚两次兵败,期间耗费的银两少说也有一千五百万。余下的两千五百万两,还要预备出八百万两给明瑞大人做此次征缅的军费。诸位觉得,除去军费和朝廷的各项开支,国库里还剩多少银子?”
  众举子当中,有些已经开始擦汗,更多的则是垂着头讷讷不语。
  “难道诸位以为,这国库里的银子是自己生出来的不成?”和珅原本温和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凌厉。
  弘历却皱起了眉头,冷声喝道:“和珅,你这是在跟朕哭穷么?难道泱泱大国,太平盛世,朕连八百万两银子都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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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众人见弘历疾言厉色,都吓得不敢言语。少数几个方才被和珅问懵了的举子,眼里露出了幸灾乐祸之色。
  和珅见弘历动怒,连忙跪下,面上却无惊惶之色,从容道:“学生只是以为,兴兵事,是最劳民伤财的。缅邦国小民寡,兵源不足,一面还与暹罗有纠纷,断无与我大清抗衡的实力。”
  “朕知道,战事兴,百姓苦,但是缅邦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侵扰边境子民。朕要为受苦的黎庶讨一个公道,何错之有?”
  和珅见弘历语速略急,知道这位爱民如子的帝王认真了,便温声道:“皇上没错,这仗要打,却不能长久地打。”
  “此话怎讲?”弘历原本依靠在御座上,听到这话,躯体略微前倾,不自觉地绷直了腰背。
  “学生斗胆,想求一幅边境地形图。”吴书来极有眼色,和珅一开口,他就立马吩咐侍卫将地形图取来。
  和珅将图铺陈在御案上,指出图中的几处军事要塞:“皇上请看,要攻到阿瓦,需要经过新街、木邦等好几个重镇。这些地方缅军都有重兵把守,我八旗兵将虽然勇猛,但一则缅邦地形复杂,八旗将领对地形不熟悉,就容易中敌人的埋伏。二则缅邦气候潮湿,山涧丛林中多瘴气,北方将士日夜兼程赶到边境,已是精疲力竭,水土不服之事时有发生。三则,兵家讲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云贵地区,向来不是富庶之乡,百姓又连年遭受外敌侵扰之苦,想从当地凑足军饷十分困难,而从内陆运输则时日长久,因此粮草供应不足是此战最大的劣势。因此学生认为,征缅一仗长久打下去,对我方并无好处。”
  如果说弘历起初还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听到后来就完全入了神。征缅一役,他也想过为何大清会败在一个小小的蛮夷之邦手里。初时,他以为是刘藻、杨应琚玩忽职守。可是上辈子明瑞的死点醒了他,战败的原因或许并不出在主将身上。
  包括阿桂在内的所有臣工,都说泱泱大国,攻无不克。可是血的教训时刻在提醒他,他的困惑,他的焦虑,今日被和珅用一席话开解了。从前,他让和珅去弄银子,让和珅充当管家兼账房的角色,却从未想过,和珅能有如此见地。
  和珅见弘历不语,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那双凌厉的眼睛里藏了太多他不懂的情绪。为了缓解僵局,和珅轻咳一声,勉强压下战栗的心神,缓缓道:“缅邦自知不是我大清的对手,他们不过想要以战逼和罢了。同样的策略我们也可以用,打下重镇木邦,以战逼和,届时合约上的条款就对我大清有利。”
  和珅为了指那地形图,几乎整个身子倚在了御案上。两人靠得那么近,看在众举子的余光里,就像窃窃私语一般。
  弘历待和珅说完,沉默良久,方才沉声道:“不行……”和珅呼吸一滞,眼里的光华渐趋黯淡。他听见弘历一字一句道:“朕……从来不做这等半途而废的事情,要打……就打到缅邦没有余力求和为止。”
  帝王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砸在和珅心上就像爆竹炸裂开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弘历说话间,喷洒在他耳边的热气,暖暖的。让他一时恍惚……
  “和珅……敢在跟朕说话的时候走神的人,你是第一个。”弘历陡然变得冷厉的声线,唤回了和珅的神志。
  “学生不敢,皇上如果从未想过妥协,又何必问我等举子的想法呢?明瑞将军骁勇善战,皇上又在犹豫什么?”和珅并不退让,直视着弘历的眼睛。
  “放肆……”弘历喝止的话还未出口,就听殿门外传来了一声高喊:“六百里加急……”
  弘历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的距离,和珅也返身下了台阶。吴书来将加急文书呈上:“皇上,云南的军报。”
  弘历打开文书,猛地怔住了。文书里头还夹着一张信纸,发皱的信纸正中写着八个字:“小心谨慎、戒骄戒躁”。底下还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小字:“奴才有负圣恩。”
  弘历认得,那是明瑞不成气候的字。这封信是他嘱托阿桂随廷寄一同给明瑞寄去的,可如今信回来了,人却没有回来。
  弘历连忙去看那文书。文书上的字工整多了,明显是出自随军文吏之手。文书上说:“明瑞亲率一万七千兵马,孤军深入准备直取阿瓦,不料缅军采用坚壁清野的战略。明瑞的人马一路上难以补给,只好回撤。缅军探听到清军后撤的消息,开始大举反击。最终清军只有三千人杀出重围,退至木邦修整。如今情形岌岌可危,一旦缅军的追兵赶到,包围木邦,明瑞等人再无生机。”
  弘历的脸色黑得如同一堆死灰,一把将文书摔在案上,厉声喝道:“额尔登呢,他手上的一万兵马是死人么?”
  一屋举子鸦雀无声,年轻的帝王脱力地跌坐在御座上。如果不是念及殿内还有人,他简直想狠狠地敲自己的脑袋。战争的进程和上一世几乎如出一辙:明瑞被困在木邦,北路统帅额尔登畏敌不前,错失救援的良机,以至明瑞的人马全军覆没。
  和珅和众人一同跪着,听到额尔登这个名字,转瞬之间他便明白了弘历勃然大怒的原因。在众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小点的时候,和珅忽然开口道:“皇上,学生自请前往云南,一探前线的究竟。学生虽不懂行兵策略,却能在后勤补给上尽一分绵力。”
  弘历猛地抬起头,见和珅伏跪在离台阶最近的地方。就像前世无数次那样,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和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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