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3)

  太宰治的计划隐蔽之处在于,所有被太宰治暗中接触过的人,都认为自己是唯一知晓太宰治计划、要帮助他篡位的人,并且在被太宰治说服之后,无一例外,都自发地帮太宰治隐瞒下了他的计划。
  这些人职位不同,能力不同,愿意帮助太宰治的理由也全然不同,连愚钝的程度都各不相同,但对于太宰治来说,这些都全然无所谓。
  在他的眼中,所有人都变换成为了一枚枚没有自身意志、毫无特别之处的棋子,他们只要按照他的意志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地完成太宰治吩咐下来的事情,那么细小的齿轮便会一枚接着一枚的转动起来,给港口黑手党这座庞然大物般的机器注入无尽的动力,让它切切实实地在自己手下焕发出活力的光彩来。
  而太宰治的计划又是明目张胆、毫无隐瞒的,因为太宰治所做的每一个动作、他所接触到了每一颗棋子、他所进行的每一场谈话,森鸥外都知晓的清清楚楚。
  也只有在这一场演出来的虚假戏码之中,他才越发清晰地认识到太宰治的可怕之处,也越发清晰地看到了港口黑手党之中到底有多少人对太宰治盲目崇拜和狂热地追随,甚至信任太宰治超过了信任他。
  在看到这样的情况之后,没有任何一个首领会不感到担忧,森鸥外自然也是如此。
  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如果太宰治想要假戏真做,掀翻他的统治,真的去篡夺首领的位置的话,是极有可能成功的。
  但是当太宰治将这一种可能性毫不掩饰、明明白白地摆在了他的眼前,森鸥外反倒奇妙地可以放下心来了。
  他想着,如果太宰治想要假戏真做,用着从黑衣组织身上牟取利益的借口来布置他的篡位计划的话,就不会这样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威胁性展现在他面前。
  太宰治最擅长的把戏就是扰动浑水,让难以辨别的迷雾蒙蔽敌人的双眼,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辨不明晰,即便他真的想要假借这场戏码篡夺港口黑手党首领的位置,也只会削弱自己的威胁性,以柔弱无助的一面示人,来让森鸥外放下警惕心和戒备心。
  他不喜欢锋芒毕露的做法,也不会制定这样简单粗暴、全凭赌博一般的计划。
  森鸥外是以自己对太宰治八年的了解这样自信地判断的。
  。
  最让人头疼的果然还是中原中也。
  万籁俱寂的深夜,太宰治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将手臂枕在脑后,睁着眼看窗外黑沉沉没有一丝光亮的夜空,脑中思考着篡位计划的事情,暂时还没有睡意。
  让中也去国外出差的话不是不行,森先生也一向不喜欢他们两人相处时间太久,不仅会经常损坏财物,拉低任务效率,而且他也在忌惮着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渐渐缓和、亲近起来。
  虽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但森先生既然想要这样想,他也乐得轻松,毕竟那种拼了命地想要融入人群里的积极生物跟他就是完全的两极,连生理上都会相互排斥,一看见对方就想吐,还是眼不见心不烦比较好。
  但是不巧的是,中也才刚刚出差回来,这时候动手脚让他立刻再一次远离横滨、飞到国外去就有些刻意,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让森鸥外起疑心,也是不划算的事情。
  这样一来的话果然还是跟那群拥趸着森先生的顽固派一样,对中也原原本本地将计划全盘托出好了!
  为了骗取黑衣组织的财产、人脉和资源,所以不得不演一场篡位大戏给黑衣组织看就这样告诉中也,再配合好森先生签发的银之手谕,暂且安抚住他。
  等到计划执行的当天,在让森先生下台,篡夺走了港口黑手党首领的位置之后,再等中也那个一根筋的直觉系生物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成定局了。
  虽然善后估计会很麻烦,但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之下,这就已经是最优解了。
  只要一想到中原中也盛怒之下那可怕的破坏力,太宰治就不由得露出了嫌弃又郁闷的神情。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不辞辛劳地能说服一个就说服一个,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拿出银之手谕让他们确信自己行动的正当性。
  另一边的被窝忽然动了动,稍微打断了太宰治的思路。
  他伸出手来隔着被褥轻轻拍了几下津岛怜央的身体,抚慰着他,想让他有点安全感继续睡去。
  太宰治跟津岛怜央是睡在一起的。
  或许是因为童年的经历吧,他们两人都缺乏安全感。
  在度过了最初重逢的惶恐期之后,太宰治也尝试着让津岛怜央单独住一间睡房,想培养津岛怜央自立的能力,他是喜欢自己的弟弟,因为双生子不可磨灭的血缘关系,因为封闭压抑的津岛宅邸,因为他对两人的幸福所做出来的努力被一次次否定,太宰治也或许是生出了些病态般的控制欲,但这也不代表他希望津岛怜央变成离开他就无法生存下去的莬丝花。
  他希望津岛怜央能够摆脱被他人利用、被他人摆布的命运,如同任何一个普通孩子一般自由地生长成自己喜欢的模样,绝不要像他一样在无法自救的泥沼里一点点被吞没殆尽,变成他们最厌恶的那些污浊又贪婪的大人模样。
  在局势稳定之后,他甚至有打算着要送怜央去普通孩子的学校,跟他们一同上学,过正常的童年生活。
  但没有办法,无论是太宰治还是津岛怜央,都无法克服心中的不安感、安心入眠,害怕着眼睛一闭一睁,对方就会消失不见,最后不是太宰治偷偷摸到津岛怜央的睡房里去,就是津岛怜央半夜抱着枕头去敲哥哥的房门。
  分开房间睡的尝试彻底宣告失败之后,太宰治只短暂地遗憾了一分钟,就又愉悦地把津岛怜央的东西搬回了自己的房间。
  津岛怜央是习惯性地用被子将整个人都包裹起来睡的,有时候不小心捂住了口鼻,便会半夜迷迷糊糊地醒来,换一个姿势再睡,因此太宰治也没怎么在意,只是帮着津岛怜央扯了扯被子,将脑袋露了出来。
  柔软的薄被是被扯了下来,但出现在太宰治面前的脸庞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一张。
  毫无血色的惨白脸庞,透出了森森死气、黑洞洞的五官,冰凉如同死尸般的皮肤。
  绘里奈正安静地躺在被窝里,两只小手攥拳乖乖地放在胸前,维持着一张看不出情绪的怪异面孔,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太宰治。
  第84章 第 84 章
  太宰治没有被吓到, 也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神情,他将一切情绪都藏的很好,只是伸出手摸了摸绘里奈的头发, 柔声问道, 绘里奈怎么醒过来了。
  绘里奈、绘里奈在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意思, 用那样尖利又刺耳的含糊声音说道,饿了睡不着、睡不着。
  忍耐了这么久, 绘里奈的情绪也是肉眼可见地暴躁了起来,太宰治甚至能感受到从绘里奈身上散发出来的、在自己身边危险涌动着的阴冷气息。
  她渐渐地、从喉咙深处低低发出了那样如同野兽般的威胁似的呼噜声, 时不时发出歇斯底里、让人难以忍受的诡谲尖叫声,四肢胡乱挥舞踢蹬着, 如同小孩子般通过哭闹发泄着自己的难受和委屈。
  绘里奈、绘里奈。
  太宰治也是措手不及,他从来遇见过这样的情况, 只能慌乱地伸出手, 紧紧拥抱住了绘里奈, 用手一遍一遍抚摸着绘里奈的脊背,抚慰着她不稳的情绪。
  但绘里奈身上浑浊森冷的咒力是一下子打开了闸门的洪水一般, 难以平复下来,随着她激动的情绪从漆黑的孔洞之中倾泻而出, 在半空里萦绕,逐渐形成了黑沉沉的浊雾, 让整个房间骤然灰暗了下来。
  绘里奈!
  太宰治意识到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他冷静下来, 严厉地呵斥了一声, 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安静下来!
  这是太宰治第一次对绘里奈使用[命令]的规则。
  绘里奈真的忽然就息了叫喊, 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只盯紧紧盯着太宰治看, 漆黑的、犹如空洞般的双眸深不见底,像是涌动着黄泉湿冷、冰寒的诡谲阴风。
  她缓缓地开口,像是牙牙学语的婴孩般死板又生硬地应道。
  好。
  绘里奈实现了太宰治的愿望。
  从那双让人浑身发寒的漆黑眼瞳里,太宰治久违地、迟钝地意识到了绘里奈是从负面情绪之中诞生的咒灵。
  她是从污浊、肮脏的黑色土壤之中生长绽放的恶之花,在津岛怜央压抑苦难的时候汲取着营养,表现得温良顺从、毫无攻击性,但在平凡又平和的幸福之中,她就变得狂躁又易怒了起来。
  绘里奈想要的是、期待着的是人性之中难以痊愈的贪婪和欲求,她会因为他人的苦难放声欢笑,会祈求建立在鲜血和剧痛之上的恐惧,会在饱餐之后心满意足地满足他人的脏欲,也会在不知满足的人性之下孜孜不倦地寻找着下一个被强求者。
  津岛怜央将绘里奈视作妹妹,绘里奈也对津岛家的双生子有着强烈的眷恋和依赖,但这并不代表着绘里奈就真的能成为人类了。
  咒灵就是咒灵。
  永远无法对人类热烈追求着的幸福共情。
  太宰治的命令让绘里奈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她重新闭上眼睛,将身体交还给了津岛怜央。
  黑雾不再笼罩着的房间里,月光如水般从窗外流入,铺洒在津岛怜央恢复了宁静的睡颜之上,描摹出柔软的轮廓。
  他对绘里奈的出现毫不知情。
  而太宰治却下定了决心。
  他没办法将绘里奈从津岛怜央的身体里剥离出来,因为在这样长久的共生之后,他们早就融为了一体,是不可分离的亲密半身,共同构筑出了[津岛怜央]这一社会存在。
  他也没有办法真的只将绘里奈视作给他们带来灾祸的咒灵。
  从津岛怜央负面情绪之中诞生的绘里奈本来就是津岛怜央的一部分,否定了绘里奈给他们带来的灾祸,否定了绘里奈与[津岛怜央]的紧密存在的话,只看见津岛怜央残缺着的单调欢笑,不就相当于也将津岛怜央撕裂成了两半,抛却了他被蚜虫蛀坏的一半,留下他完好无损的一半。
  这样的话。
  跟当初舍弃掉了津岛怜央、只留下了津岛修治的父亲大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所能做的,只有硬下心肠,用他人的悲苦去喂养绘里奈,去接纳她的怪诞、她的异常、她的天真跟残忍。
  就像对待津岛怜央一样。
  。
  太宰治加速了他的计划。
  他猜出了森鸥外会对他举动的看法,再故意地引诱着森鸥外对他的行为选择了沉默的放纵,只要能争取到这一点的时间、这一线的机会,太宰治就可以从森鸥外的掌控之下,让港口黑手党内部的局势向他倾斜。
  这不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从一开始太宰治就从没怀疑过自己会失败。
  森鸥外自持对太宰治有八年的相处与了解,却错失了津岛怜央挣脱了狱门疆的情报,因此才会错误地以从前的标准衡量着太宰治的行为。
  那一刻起,其实就已经注定了他的败局。
  两个顶级的智者之间的交锋就只取决于他们手中所掌握着的情报多寡了,有时候毫厘之差就可以失之千里。
  。
  森鸥外意识到不对劲的那一天,是个爽朗的晴日,天空万里无云,阳光如金子般洒落,但首领办公室里却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巨大的幕布遮掩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也隔绝了所有明媚的阳光。
  只有昏暗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晃,森鸥外的办公桌上点了盏灯,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的文件之上,映出密密麻麻如同虫蚁般的黑字,旁边堆叠着积压如山的文件。
  让人看了就头疼的工作量,森鸥外却甘之如饴,手下快速地批阅着一份份文件,而爱丽丝则跪坐在旁边的地毯上,拿着蜡笔在专心致志地绘画。
  太宰治推开了厚重的雕花门一如既往地走了进来,爱丽丝一见他,便立刻露出了嫌弃的神情,拿着画笔跑到了森鸥外的身后。
  爱丽丝怎么一看见我就躲起来,这样的举动也太让人伤心了吧。太宰治做出一副受伤的模样。
  爱丽丝探出脑袋,做着鬼脸,说道,最讨厌太宰了!
  太宰治于是故作姿态地伸手要去碰爱丽丝,被穿着漂亮小洋裙的金发女孩尖叫着躲开来了。
  作为森鸥外异能力的爱丽丝惧怕着太宰治的异能力会将她消除掉,总是一见太宰治就躲了起来。
  好了。森鸥外适时制止道,太宰君也不要戏弄小爱丽丝了。他笑眯眯地问道,太宰君是有什么事情吗?我记得我没有传唤你过来。
  直到这时候为止,森鸥外都没有意识到太宰治隐藏在笑面之下的汹涌恶意。
  嗯,是有一件关乎港口黑手党存亡的大事来着。太宰治用那样轻佻的、像是开玩笑般的语调说着,任谁都当不了真。
  森鸥外轻笑着,无奈说道,别开玩笑了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缓缓睐起猩红色的双瞳问道,太宰君,你今天还带了其他人过来吗?
  在没有被关严实的厚重雕花门后,有一道细长的身影似有若无地站立着。
  森鸥外这时候就觉察出些不对劲了。
  是森先生你的老相识哦。太宰治倒也没有故弄玄虚,爽快地承认了。
  并非是基于事实的推论,也不是看着那道模糊的身形认出了来人,只是出于冥冥的直觉般,森鸥外下意识地开口,一个人名脱口而出,与谢野晶子?
  恭喜你,猜对了!太宰治啪啪啪地鼓起掌,笑眯眯地说道。
  与谢野晶子也踩着高跟鞋,从那道门之后缓缓走了进来。
  她看着森鸥外的眼神复杂难辨。
  畏惧、恍惚、怅然、失落、厌恶
  几番变化之后定格在了仇恨之上。
  森鸥外却没那么多的情绪,他看着与谢野晶子,眼中只流露出了淡淡的遗憾,像是看到很久以前被自己弄坏的心爱物件一样,虽然还依旧记得当初心痛的感觉,但现在早已经有了其他的物件来取代,因此回忆起来只唏嘘一声,便抛之脑后了。
  好久不见了,晶子。森鸥外扬起手来,跟与谢野晶子打着招呼,心中那短暂的涟漪眨眼间已经消散了。
  他借着跟与谢野晶子打招呼的时机,不动声色地按下了办公桌下的警报铃,心中却在发愁。
  在太宰治让与谢野晶子进来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太宰治是真真切切地想要假戏真做,把他从现在的位置上踢下去。
  否则的话,仅仅只是做戏给黑衣组织看的话,他们并不知晓与谢野晶子跟森鸥外之间的恩怨,太宰治也并不需要特地去跟与谢野晶子再次联系上,将她带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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