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1)

  他放轻脚步走到门边,缓缓拉开一条门缝,顿时被眼前画面惊着了。
  桌上照例摆着热腾腾的早饭,只是都搁在一边,旁边放着一大包元宝香烛;这还不是最怪的,奇怪的是方才的人声
  言斐蹲在堂屋里,一面小声跟林煜说着话,一面勾头仔细地描着手边的一柄油纸伞;林煜在一旁欣赏地笑着,不时还会低头指点一二。
  戚景思有些看傻了眼,这画面和谐得
  简直怎么看怎么好像他面前俩人才是相亲相爱的父子或是师徒俩,倒好像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
  可不是明明只见过一面吗?
  你们这是戚景思结巴道:做什么呢?
  景思。林煜闻声回头,柔声道:醒了?
  言斐也停笔抬头,指着手中将要完成的油纸伞,对着戚景思粲然一笑,好看吗?
  这戚景思彻底傻眼了,这是干嘛?
  你上次是不是嫌弃人家千里迢迢送回来那柄油纸伞破来着?林煜笑着走到戚景思身边,小声道:多好的孩子啊,一大早来寻你,见你没起,也不让我叫醒你。
  我闲聊时只是随口说了句你出门不爱带伞,小言这就张罗着给你做一柄新的。
  不是小叔叔戚景思尴尬地将林煜又往一旁拽了拽,小声道:他来干嘛啊?你为什么不喊我呢?码头的功夫该耽搁了
  你这是什么礼数,叔叔从小是这么教你的吗?林煜佯装严肃道:且不说这孩子丹青工笔都没得挑,单说这份心意,你就该好好谢过
  还在别扭些什么?
  他说着指了指面前的小桌,码头的功夫我替你去告过假了,香烛元宝也都替你备下了
  趁热用了早,跟言斐上山瞧瞧你娘去。
  今天?戚景思不明所以地盯着林煜。
  他生母的忌日是近了,可明明还没到。
  最近这天儿总不好,时晴时雨的,祭祀这事儿只能赶早不能迟;趁着今日天气晴好,正巧言斐也得空,有个人陪你一路上山,也好教叔叔放心些。
  林煜一边说着一边将戚景思往桌边带,抓紧些,听说你最近辛苦了,小言说什么也不让我唤你起来,一耽误,就耽误到了这个时候
  巳时都快过了,不抓紧时间,到时赶不上在天黑前下山了。
  戚景思一脸狐疑,半推半就地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林煜给他备下的热粥灌了一大口,完全食不知味;他放下碗,看见言斐也已经在伞面上勾完最后两笔。
  放着吧。林煜轻轻拍了拍言斐的肩膀,等会叔叔上街找个匠人刷层油就成了,你也凑合着去和景思一道吃点儿?
  小叔叔,我用过早了。言斐冲林煜礼貌地笑笑,起身走到戚景思对面坐下,温柔地垂着头。
  小言?小叔叔?
  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熟到这个程度的?
  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戚景思觉得这饭算是吃不下去了
  他匆匆两口灌完手边清粥,拎起桌上扎好的元宝香烛,那我走了。
  嗯。林煜笑着点点头,去罢。
  他说话时冲言斐温柔地笑了笑,甚至还递上了一个油纸包;戚景思简直弄不懂林煜这是在跟谁说话,完全看得莫名其妙。
  *****
  戚景思迈开长腿闷头往前走,起先言斐小跑两步还算勉强能跟得上,但慢慢走到城郊的山边,泥路混着枯枝教他瞧不清楚,体力也渐渐不支。
  戚景思言斐躬身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你你等等我好不好
  都日中了戚景思停下脚步,却也没有回身,只抬头看了看天光,像你这么磨蹭下去,天黑之前怎么下得了山。
  别怪我没提醒你他回身扫了言斐一眼,岚山可是有狼的。
  晟京城郊山顶的那个雨夜的一切,言斐都还记忆犹新,尤其是戚景思右手小臂上那几条可怖的抓伤;戚景思话里带着明显恐吓的意味,言斐也是真的吓着了。
  他紧张地上前两步,不自觉地拽住了戚景思的衣袖,那那我们快走罢
  岚山有没有狼,戚景思也不知道,他起先只是随便唬人一句,却不想真的把言斐吓着了;目下他扫了一眼言斐小心翼翼攥着自己袖口的手,袖袋里露出早上油纸包的一角,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可是我饿了,走不动了。他盯着言斐,早上小叔叔是不是给你什么东西来着?
  是。言斐连忙点头,老老实实从袖袋摸出那个油纸包,是点心,小叔叔说怕你路上饿,一大早上专门上街去买回来的。
  又是油纸包,还又是点心
  跟豫麟书院里一模一样。
  戚景思轻轻叹了口气。
  你看言斐说着打开油纸包,双手捧着冲戚景思笑,都还新鲜着呢。
  小叔叔这称呼早上戚景思也听言斐唤过,他一路上总疑心是自己没睡醒听岔了,现在看来
  这两个人还真的不是一般的熟!
  小叔叔说你不爱吃甜的,特意去买了酿肉馅儿的团子见戚景思盯着自己手里一包糯米团子愣愣地出神,言斐一边自顾自地嘀咕着,一面剥开一枚团子外包着的叶子,递到戚景思嘴边,抬头笑着道:尝尝罢?
  看着言斐又把那对雾蒙蒙的大眼睛笑成弯月,戚景思觉得脸上有点烫。
  还好他这几个月都在码头上工,又晒黑了一些,他觉得自己若是跟言斐似的细皮嫩肉,肯定得穿帮。
  他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他有些气急败坏地一把攥住言斐给自己递吃食那只手的腕子,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的?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你又来找过小叔叔了?
  我我没有被戚景思着说来就来的脾气微微骇住,言斐低着头小声道:我只是猜出了小叔叔他是
  你知道了?戚景思一把松开言斐,突然觉得身边刮过的山风正吹散他后背的薄汗,整个人都寒津津的,你还知道了什么
  知不知道他们家的那些腌臜的破事儿。
  不知道了啊,小叔叔就跟我说了些你小时候的事儿,他说你总是打了别人家的孩子,被家里大人找上门来讨说法言斐答得很诚实,但说着说着看见戚景思慢慢垂下头去
  像是有些难为情。
  戚景思平日里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模样,就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面孔,这样的戚景思,言斐还是第一次见
  好像还挺可爱的。
  不好意思了?他勾着头偷瞄着戚景思,看着戚景思一脸的别扭,还是
  你吃醋了!
  他把剥好的团子重新放回油纸包里,又拽了拽戚景思的袖子,景思
  戚景思一个激灵抬头,你唤作我什么?
  景思。言斐肯定地回答,温柔地笑笑,是你说这里不是晟京,没有什么公子。
  景思。他又再认真地唤了一遍,你是怕小叔叔跟我亲近,以后就不疼你了吗?还是怕我跟他告你的状?
  我有什么好怕的。戚景思甩开言斐,夺过对方手里的油纸包,气鼓鼓地走到一旁的树干边坐下。
  他只是怕言斐知道了戚同甫当年的那些龌龊事,就像言斐当初要亲口对戚景思说出自己母亲的身世时也会有犹豫一样。
  怕言斐跟着走到戚景思身边坐下,怕我今晚回家就告诉小叔叔,你把我扔在了半路上。
  你有功夫跟我贫嘴戚景思没好气地将手中的油纸包塞回言斐怀里,不如多吃点,下午好走快些。
  他手里还捏着方才言斐剥开的那个团子,一口咬下去,露出鲜嫩多汁的酿肉馅儿;他偏过头去,把上翘的嘴角藏了起来。
  接过言斐剥好的一个个糯米团子,两人分食完那一小包点心再上路,看起来和早上也没什么区别。
  戚景思迈开长腿在前面开路,言斐喘着粗气在后面跟着。
  戚母的坟茔在岚山的山巅,过了半山腰后被人踩出的羊肠小道也渐渐就没有了;戚景思拎着半截树枝走在前面,看着跟之前一样,就算言斐偶尔嘀咕两句,他也几乎不会回头搭理。
  只是走过好远言斐才慢慢发现,眼前的路好像比之前还要好走一些。
  戚景思会踢开脚边的枯枝,折掉头顶的树杈,顺便也踩倒沿路的枯草
  他走过的地方,会留下一条不显眼的小径。
  就和戚景思这个人一样,他的一切都不发出什么额外的声音,并不吸引谁的注意。
  对于看不惯的人和事,他会直接动手,就算是在权贵云集的晟京,就算对方是世家嫡子常浩轩,他也不曾放在眼里;而他的关心也和脚下的小径一样,默不作声,不会跟谁炫耀,也不会询问你需不需要,就是静静地摆在你的眼前。
  言斐抬头看着眼前的背影,午后耀眼的日光镀在戚景思身上。
  他看着戚景思随手挥动手边的半截枯枝,打掉头顶挡着的半截枯枝;也说不出为什么,他突然觉得鼻梁发酸,但又好像特别的安心。
  虽然戚景思已经尽力开出一条好走的道来,但越是向上,山路越是崎岖陡峭;入冬的植被都落了叶,也遮不住头顶午后刺目的阳光。
  渐渐就不再听得见言斐偶尔在身后念叨两句闲话了,他只能时不时停下来回头望望,看着言斐喘着粗气拽着身边的树枝向上爬,一边抹着额头的汗水,一边又紧张地怕跟不上。
  言斐勾着头认真盯着脚下,刚爬完一截陡坡抬头,就撞在了戚景思身上。
  对对不住他捂着额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连连道歉。
  戚景思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已经直不起身的言斐,你这么慢,天黑也上不了山。
  对不起言斐抱歉道:要不你先走罢别别耽搁了
  他勾着脑袋,捂着胸口喘气,突然被塞进了一包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早上林煜备下的那一包元宝香烛。
  拿着。
  戚景思不讲道理地将东西塞进言斐怀里,背过身起躬起腰背,双手撑在膝盖上。
  言斐闻声,不明所以地抬头,被眼前状况吓了一跳,这、这
  赶紧。戚景思看似不耐烦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背,我不想晚上陪你留在这儿喂了狼。
  跟细皮嫩肉又娇生惯养的小瞎子不一样,虽然林煜从小也待他很好,可他还是在山头野大的孩子,对山上的一切驾轻就熟,即使背着一个人,也是又稳又快。
  言斐趴在戚景思背上,却好像比背着自己爬山的戚景思还要热,脸上羞红一片,觉得自己烫得就快要烧着了。
  他两只手臂荡在戚景思胸前,偏头就能看见戚景思额角渗出的汗珠;他一手拎着林煜之前备下的东西,一手想要为戚景思抹一把汗,可伸出的那只手总是将碰到时又退却。
  反复几次,饶是戚景思再怎么木头,也反应过来了言斐的意思。
  瞧见不远处刚好有一棵冬日也不会落叶的马尾松,他尴尬地清了清嗓,歇会阴凉罢,我记得这附近有小溪,去弄口水喝。
  言斐被戚景思放在马尾松下的树荫里,他老老实实地听吩咐等在原地,揉了揉因为好些天没有怎么好好歇着而酸胀不已的眼睛。
  喏
  再睁眼时,一个装满的羊皮水袋已经递到了面前,他抬眼,看见戚景思逆着光,遮住了他面前的骄阳。
  戚景思热得在溪边洗了把脸,扯开的前襟就这么大喇喇地敞着,露出结实胸口那一片蜜色的皮肤,还挂着水珠。
  言斐登时小脸刷红,恨不能将脸埋进胸口里,愣在当场。
  戚景思背着光,根本瞧不清言斐颔首垂眸里的小情绪,只当是鹤颐楼的小少爷没有见过羊皮水袋这种乡下东西。
  他走到言斐身边的树荫坐下,伸手拔掉袋口的塞子,又把水袋往言斐眼前递了递,真不要?
  言斐不要意思地抬头接过,这才注意到戚景思不止胸前,连背后也被汗湿透了,额间也挂着水珠。
  他饮下两口清甜的溪水,一点点隐秘的甜意凉丝丝的,一直流进心坎里。
  终于鼓起勇气敛了袖口伸手,他想要帮戚景思拭去额间的薄汗,戚景思却别扭地朝后躲了躲。
  戚景思以为会跟这一路上一样,他稍微躲开些,言斐也就会不动声色地退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这一次不一样。
  言斐不但没有再退,甚至还抬头望着戚景思,眼神湿润又坚决。
  戚景思在心中轻叹一声,差点又被言斐这一路上柔柔弱弱的样子骗了,他面前的小瞎子,明明就是这世上最倔的那一个。
  他别扭地错开言斐执着的目光,低头看见言斐大概是因为天热,左手的衣袖掀起了半截,露出了当初的刀伤。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当初那条骇人的伤口现在已经变成躲在言斐衣袖里,只露出一个小角的疤痕,但就跟戚景思自己右手上的抓痕一样,有些东西,是抹不掉的。
  戚景思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好像妥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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