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7)
何青青独自凭栏。
夜色苍茫,天星散落,似飞雪点点。
分明是初夏时节,她却感到丝丝缕缕的寒意,随夜风钻进骨缝。
她住在莲花峰琉璃宫,居处华美而精致,金堆玉砌,白幔飘飞,集仙音门风格之大成。
大宗门的规矩结成蛛网,经常勒得她透不过气。
她安慰自己只是还不习惯。她想活得有人样,现在做到了。仙音门给了她太多,人不该不满足。
每个弟子都会向她行礼,即使她揭开面纱,也不会有人对她鬼吼鬼叫。
这里的人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不露半分,总是微笑,从头到脚写着两个字:体面。
何青青甚至怀疑,就算他们见到真正的鬼,脸上还是那副表情。
她看了一会儿星星,又觉得心里的话说出来,星星也不愿意听。
何青青走回案前,铺陈纸笔:
宋师兄,这里每个人都对我很友善,但我还不习惯。她们笑着,却好像离我很远很远。你说我师父性格偏激,我拜她为师,不知是福是祸。我也不能预测命运,我只知道师父是对我好的。
她说我的脸不能再拖下去,仓促远行,为我寻访云游四海的妙手神僧。若有大师施展神通,或许枯木回春,能为我恢复容貌。
如果天意眷顾,真能治好,我想下山一趟,去千渠郡看看你。看一眼就走,一定不会耽误你办正事
何青青写完默念一遍,长出一口气,满意地投入灯笼中。
纱灯里蹿起长焰,满纸墨痕被火舌吞噬。
灰烬随风飘飞,顷刻没了影子。
第72章 传奇开篇
天似穹庐, 黄土广袤。
由暗转明的天光下,初生红日跃上地平线,光芒却像隔着一层轻纱, 模糊而混沌。
空气干燥, 不知是雾是霾的东西漂浮在平原上。
纪辰眯眼望去,一棵棵枯树的剪影凝固在浓雾中。
枝条光秃,枝干萎缩,像迟暮的老人。
已是初夏时节,瑶光湖千重垂柳如幕, 华微城街道两旁高槐如盖,恼人的蝉鸣响彻全城。
而在千渠郡西边的村落,生机最旺盛的夏天被彻底遗忘了。
没有蝉鸣鸟叫, 死寂的旷野上大风呼啸。阵阵沙土扬起又落下, 打得人脸颊刺痛。
我小时候,这儿是全千渠最大的林子, 从东到西, 七八里地啊。东边有榆树,西边有杨树, 绿油油看不到边。小孩钻进林子, 根本瞧不见日头,迷进去就出不来。
后来一夜之间,树死了一半。那年又赶上荒年,野草根都挖完了, 人吃树叶剥树皮, 树就死得更快。荒年过完, 又是大旱灾, 反正这些年折腾过来, 整片林子都没了。
说话的是一位干瘦老人,右手拄着拐杖,被儿子搀着左臂,正站在新任司农刘二身前,缓慢又轻飘地叹息:
现在给村里小孩讲树林,他们都不信。谁知道那年怎么回事,有人说,是有一任仙官施法,坏了风水
搀扶老人的中年汉子大惊:爹,咋能说仙官的不是!
老人依然双目混浊,也不惊恐,麻木地下拜:是是,我老糊涂了,快该死了,司农大人饶我儿一回吧。
不敢不敢。刘二木匠急忙把人扶起来。
他即使换了新袍,戴上高冠,也很难把自己当司农老爷。
他好像还在做木匠,语气像询问订木具的客人有什么需求:张老族长,咱们这次来呢,主要是看看地,再看看大家有什么需要的。
上次送来的粮食,能不能吃到今年秋收?鸡鸭崽子养得活吗?地里有没有虫灾?至于以后怎么办,都要听新仙官安排。现在大家伙想说啥,就说啥。
村民们怯怯地跟在族长身后,一个个干瘪黑瘦,像一根根竖着的包谷杆。
他们有的跟刘木匠打过交道,见他还像从前一般,没有官老爷架子,胆子便大起来:
那新仙官到底啥意思?
我听说从前那么多税,都要作废了。是不是要交新税?
乡上有人说,新仙官喂饱我们,是为开坛祭天
新官上任三把火。乡上换个小吏,都要在村里剥下一层皮,何况是最大的仙官。
新仙官反常的举动,让整个千渠像过年,村村户户欢欣庆幸。
好景不长,匪夷所思的各种流言传开,像一块大石头落下,打散欢乐气氛。
谁说要交新税?土地百亩以上的地主,才交田亩税。祭天更是胡扯,你们不信,可以去天城看,神庙锁上了,谁都不许进去拜,祭天都没地方祭。
你说神庙锁了?老族长忽然握住刘木匠的手,再不用上供了?
刘木匠一惊,没想到他昏沉干瘦,还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新仙官上任第一天就锁了,他是好人,发粮发鸡,咋不念他点好?
村民们嚅嗫着说不出具体理由,表情尴尬犹疑。
刘木匠郑重道:你们村里的田地,仙官已经施了法,谷子明天早晨就能出芽!
人群轰的一声炸开锅。
今年缺水,土地硬得几乎犁不动,全村都着急上火。
老族长再次握住刘木匠的手:真的!
刘木匠道:我亲眼见过仙官施法,你们可以去隔壁村问,他们的豆子已经发芽了。我要说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后半句他急得发毒誓,村民们气氛一变,喜不自胜:
仙官是不是坐在天城的云楼上,手指一点,就给咱们土地施法啦?
真是仙人本事啊!谢谢仙官,谢谢司农大人!
老族长指了指不远处,纳闷道:那个年轻后生是谁?为啥那么多人都围着他?
被他一提,众人顿时起了好奇心:对啊,昨天就见他在村里田上走,大半夜都不睡,一直晃悠。今天一早,他又在村外这枯林晃悠。
刘木匠转头望去,怔了怔。
一片枯木间,一道人影半跪在地,缓慢抚摸干硬土壤,神情认真。
他身旁站着十余位年轻人,都望着他,莫名像一群子女环绕父亲。
然后那人站起来,招了招手,身边人适时递上铲子,他便开始挖坑,像要种树苗。
刘木匠见此情景,眼中情绪变得复杂,崇拜、尊敬、感激几乎满溢而出,隐约还有一丝自豪。
但他没有回答,只说:
等我们走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宋潜机每到一个处,先摸土地。
为了防止被人跪拜,他没有透露身份。
刘木匠猜测新仙官行事低调,每次等他即将离开,才会告知当地村民。
见宋潜机动手,纪辰也拿起铲子挖坑:这片枯林还能种什么?种谷子还是种豆子?
不种粮,只种树和草。宋潜机说。
纪辰感叹道:这么一大片地,可惜了。
宋潜机觉得很正常,种什么都是种,快乐不打折!
原本这片树林就为千渠郡防风当沙,是一道天然屏障。
并不是每片土地都应该种粮。
千渠地广人稀,比一百座华微城还大。后者人口多达百万,千渠只有区区十万。
真正有人耕种、能结出粮食的土地,本就少之又少。
有的贫瘠缺肥,有的干硬缺水,有的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闹黑沙暴和旱灾,还有的沟壑纵横,路都挖不出来。
如今千渠,亩产极低,五毒俱全。
大肆开荒,结果只会越开越荒。修复屏障、保护水土、蕴养灵气比开荒更重要。
宋潜机与不死泉越来越默契,但他还不能真正使用这等天地至宝。
他悄悄取出的,只是飘出瓶口的灵雾。
灵雾滋养他经脉,最终顺着他指尖,飞速浸透土壤。
沉睡的土地仿佛被唤醒,生机从无到有。
他喜欢创造生机,这种成就感与播种、收获类似,令他满意地微笑。
创造生命,比毁灭生命更难。
宋潜机又想起这句话,这是上一世一位老和尚告诉他的。
对方四处讲经布道,他不以为然。重生种地后,许多他不认同或不明白的话,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不知可会再见那个云游的老和尚?
这念头一闪而逝。但就像想见救世主卫真钰,他没有非见不可的执念。
纪辰和其他外门弟子第一次看到时,只当宋潜机将体内灵气注入土地,震惊不已。
有人提议:我们一起来,好让宋师兄省一点。
宋潜机坚定拒绝:我练的功法与众不同,你们这样做没有效果,只是浪费灵气。
背地里大家讨论这件事,不免带上苦情色彩。
纪辰摇头:宋兄为千渠鞠躬尽瘁,我实在佩服。
纪星:他这样为千渠,千渠人还不怎么领情。
周小芸安慰道:前面历任仙官把百姓骗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咱们刚来,发发东西,让人吃几天饱饭,就能建立信任吗?天上掉馅饼,总会怀疑是陷阱吧。
苦情之后互相打气。
丘大成:宋师兄棋书双绝,何等惊才绝艳的天才人物,尚且下地锄田,我等所为,不足道哉。
徐看山:千渠从前是宝地,如今落败至此。修士们找风水宝地算什么本事?我们能自己造一个!让千渠在我们手上重聚灵气,恢复生机。
有宋潜机以身作则,外门弟子们众志成城,不管入村送鸡,还是入林打猎,都仿佛在做一件改变世界的大事。
宋潜机放下铲子,招来他任命的新司农:
我走之后,请告诉大家,之前发下的树苗可以栽了。秋收时会有人来验收,每活一棵树苗,奖励二两谷子。
刘二连连点头,同时在心中飞速计算,如果栽下的树苗侥幸都能活,那这个村今年不用种地,单靠种树都能填饱肚子、存下过年的余粮。
新仙官太仁慈了。
您要休息吗?刘木匠恭谨地问,您已奔波半月。
他与外门弟子打过交道后,便知道修士从前也是凡人,与人斗法也会受伤,仙法并非无穷无尽,使用过度一样会疲累。
新仙官四处施法,消耗一定很大。
去下一个村。宋潜机干劲正足,挥手,上船!
紫府中不死泉响应他心意,嗡然轻鸣,焕发七彩蕴光。
宋潜机带队走遍千渠。
很多年后,这段经历出现在刘木匠的晚年回忆录
《与神王同行》的开篇。
已经识字且博学的刘二笔耕不错,在书房彻夜不息的烛火下,用质朴通俗却真诚的文字,写下珍贵的回忆:
你若从海外来,问四大洲的中心在哪里,每个人都会告诉你,当然是千渠郡。
千渠,千乘之都,富饶美丽,繁华昌盛。游子在梦中向往它,诗人为它写诗,称它为奇迹诞生之地。
这里有最长的大桥,最大的水库,最多的风车,最先进的冶金术,最精确的灌溉法器,最安全的阵法,以及最完备的法度。
这里模糊修士与凡人的界限,不断创造奇迹、带来整个世界的伟大变化。
千渠的崛起并非一帆风顺,它伴随着血与火的抗争,无数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曾为它出生入死。
我只是千渠微不足道的建设者之一,也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
一切传奇的开篇,要从宋仙君踏上这片贫瘠土地开始。
他来到这里,封锁神庙,对子民们开口说第一句话:不要供奉我,我不会满足你们任何愿望。
直到千渠风调雨顺,田野皆绿,他成为万千子民的精神信仰,他依然说:不要供奉我,我不会满足你们任何愿望。
很多年后我才领悟宋仙官的真意:
一切不靠求神拜佛,只靠自己双手创造,才是真正的千渠精神。
但那时人们不懂,我也不懂。
十五岁的宋仙君,沉静站在田地里,更像一个脾气温和的年轻人。
而不是一位改天换地,开创新世界的神王。
这本《与神王同行》一经问世,立刻被抢购一空,后来远销海外。
人们试图从简单文字的缝隙间,窥得宋潜机和那些熟悉名字,风流人物们的真面目。
但那已是很多年后的事了。
如今宋潜机刚拿到隔壁洪福郡,刘仙官的亲笔回信,约他在两郡交接处会面。
可以准备修渠了。宋潜机说。
孟河泽翻来覆去读信,略过长串客套虚话,没看出对方半点妥协的口风,不由担忧起来:
宋师兄,这刘鸿山好像要讹咱们一笔啊,据说他即将突破元婴,不好对付。这信写得也九曲回肠弯弯绕绕。
宋潜机微笑:没事。
他淡定地说没事,孟河泽便胸有成竹:好!谁怕谁,只管来吧。
宋潜机招来司礼:贴出告示,仙官府招人挖河道、修水渠。管吃管住,每天再给两斤谷子半斤猪肉。哦,你和司军最近闲来无事,也可以去。之前神庙献宝的那些人,似乎也无事做,正好都叫来吧。
司礼一怔。
让他们修水渠?开什么玩笑。给这一点点谷子和肉,哪个豪族大老爷愿意干粗活。
他只觉宋潜机故意为难,另有深意,小心试探道:何时动工?您不是正要出门吗?
算时间,他们的礼物和李太爷的信已经送到刘仙官手中。
一想到此处,他强忍激动。
宋潜机看了他一眼,神色没有不悦,只平静道:
征人。
这一眼让司礼压力极大,无法呼吸,瞬间冒出冷汗:
是,仙官大人!
千渠三年不下雨,天城外的村户大多依靠井水过活。
西南边旱灾说来就来,从不讲道理,不知道哪天开始,井里就打不出水了。
人们翻过沟壑,去邻村取水,运气好,邻村井里有水,运气不好,听天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