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

  那是他们自封的。宋潜机笑问:你见过剑神说话时自称剑神,书圣出了门自称书圣吗?
  两人头摇得像拨浪鼓。
  周小芸:我明白了!封号要别人捧出名堂。自己封的,常常挂在嘴边的多半都是草包!
  宋潜机:去掉多半也可以。
  青崖书院大儒聚集,贤者如云,无人敢妄称一个贤字。只有被家族交钱送进院门,来混资历的修二代,不怕被人背后笑话,聚众玩乐时互吹互捧,自称六贤。
  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物,华微宗高层就算忙得没觉睡,也不会只打发执事去迎接。
  回去吧,我要看星星了。宋潜机说。
  他知道孟河泽才真的忙得没觉睡,每天除了打工,还要给自己做饭泡茶。
  为了表演赛,没日没夜地修炼。但如果让他别来煮面,省出些时间,他又像受了天大委屈。
  两人告辞,小院重归清净。宋潜机瘫进躺椅,仰望夜空。
  除去六根青葱来访,他这一天很圆满:认真种地、认真吃饭、认真看星星。
  晚风徐徐,吹动满园鲜花、青草、泥土的味道。
  宋潜机十分满意。
  直到他听见一阵哭声。
  那哭声哀哀切切,如泣如诉,顺着夜风飘进院墙。
  宋潜机眉头微皱,动了动耳朵。
  是黄昏时那个女修。她竟然又回来了。
  宋潜机闭上眼,耳畔哭声愈发清晰。
  他起身,开门。
  如果有恶霸上门打砸闹事,宋潜机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消失。
  但何青青只是蹲在门口,埋头啜泣。
  他三丛凤仙花都被哭得无精打采,花瓣闪躲晚风瑟瑟发抖。
  豆角苗也垂头丧气,叶片萎靡地晒着月光。
  它们也是有情绪的,哪受过这委屈?宋潜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你哭什么?他问。
  何青青被开门声吓了一跳,向后倒去。
  宋潜机一把拉住她:小心!
  花菜何辜,小心踩踏!
  何青青没想到他会伸手拉自己,紧张地屏住呼吸。
  那阵淡淡的紫藤花香气仍旧飘进鼻腔,笼罩周身。
  头晕目眩。直到宋潜机松开手,她才恢复知觉,重回人间。
  对,对不起。少女小声说。
  她换了新的面纱,即使漆黑深夜,依然严密地遮着脸。
  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哭?
  宋潜机问,他本意是说你可以换个地方哭。
  何青青一怔,却以为他问原因。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也从来没人关心她。
  一直紧绷的琴弦绷断了,压抑已久的情绪全盘崩溃。
  少女几乎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发泄出来:
  我的琴没了,被他们砸坏了。没有琴,我去不了登闻大会。全完了,彻底完了
  她从没对人倾诉过委屈,说得颠三倒四。
  宋潜机听了片刻,终于明白。
  她将登闻大会的琴试,当做最后希望,人生转机。
  现在,她没有琴了。
  不管沙漠里骆驼如何挣扎,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压了下来。
  你可以再买一把。
  不可能了。那把琴,是我所有东西换来的。
  宋潜机想说不就是没钱吗,我给你钱,赶紧拿去买。
  你我萍水相逢,无冤无仇,别在我的菜地哭,耽误我种地的路。
  摸兜,兜比脸干净。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重生以来,不事生产,全靠吃白饭,一时间有些尴尬。
  问题不大。宋潜机说。
  等他再走出来,手里竟然拿着一柄剑。
  长剑色泽陈旧,但放在华微宗外门,已是难得的好剑。
  你,你!何青青骇然,浑身颤抖。
  却一咬牙,说出今晚最清楚、最完整的一句话:
  你要杀便杀吧!我受够了,这世道谁还想活!我早该死了,我宁愿死在你这样的人手上!
  因为绝望,声音极凄厉。
  宋潜机:你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出去一趟。
  何青青茫然。
  他走出两步,回头叮嘱:千万别乱动。
  见对方坐在门槛下,抱膝缩成一团,与竹篱笆保持距离,这才满意地走了。
  不就是买琴吗?
  大活人还能被几块灵石难倒?
  何青青抱膝坐在夜风中,望着少年清瘦挺拔的背影。
  直到那人走出小径,与满天繁星的夜幕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
  她想,这不是真的吧。
  好像做了一场梦啊。
  第21章 夜入黑店
  宋潜机回屋取剑时, 顺便带上了陈红烛送的符箓。
  一路畅通无阻,遇到三队执法堂巡逻弟子,刚拦下他想盘问, 望见他前襟别的红色纸鹤, 又很快让开。
  山门前,值守弟子也客气地与他打招呼, 目送他走出山门牌楼。
  却不知联想到什么, 神色古怪,羡慕中参杂着同情。
  宋潜机背影刚消失, 他们迫不及待地聚众八卦。
  守夜枯燥无味,终于有一件新鲜事解了困乏, 能唠一整晚:
  深更半夜, 他出去干什么?你没问吗?
  他带着大小姐的符, 我敢问吗?你怎么不问?
  哎,谁说男人长相不重要, 人家长得好看的,就是事事占便宜。
  华微宗位于天西洲上林郡。
  方眼整个天西洲,华微宗一家独大, 好似擎天巨树, 叶大根深, 依附它的凡人城镇、邦国部族数不胜数。
  各个属地皆设有神仙庙, 百姓在皇室或属地仙官的带领下,按时供奉华微宗掌门和峰主的金身塑像, 为宗门增益气运。
  华微城只是其中之一。
  它距华微山不过数里远,背靠大树, 邪修不敢来犯, 尤为繁华, 人口多达百万众。
  春夜里走在这座没有宵禁、夜不闭户的雄城,夜风都变得更轻柔,更醉人了。
  宋潜机若往城东去,舞榭歌台,金灯如昼,还会碰见赵济恒之流一掷千金,柳醉花眠。
  若往城南去,赌坊钱庄,吆喝喧天,说不定徐看山、丘大成正在摸牌下注,捶胸顿足。
  宋潜机只往城北去。
  城北是一片老街。
  住这里的人们睡得早,夜里偶尔一点动静,也是犬吠猫叫孩子哭。
  街边酒肆面馆、绸缎庄胭脂铺已经关张落锁,只剩几面半旧的酒旗风中飘摇。
  老巷逼仄狭长,如蛛网盘根错节。初来乍到的外乡客,没有本地人领路,难免撞进死胡同,需摸索一个月,才能勉强不迷路。
  但宋潜机脚步笃定,毫不迟疑。
  没有走错一步路,没有拐错一次弯。
  春月凉凉,长街寂寂。
  石板历经风雨,被打磨光滑,映着宋潜机斜长的影子。
  他忽然想起,前世此时,自己也走在这条路上。
  华微宗堂堂大宗门,一个外门小弟子却在宗内杀了人,还逃了狱,觉得有失威严,在整个修真界悬赏追杀他。
  宋潜机逃命不只靠逃,他初下山才炼气期,杂鱼一条,哪里逃得过高阶修士搜查,他更多靠藏。
  靠无微不至的观察、步步为营的谨慎,靠高阶修士的疏忽和傲慢。
  他故意留下逃往城外的线索,大胆地折返回头,隐匿于华微城,一边扮丑扮残扮乞丐,一边拼命修炼。
  华微城所有的暗巷小路和狗洞,他比打更的更夫还熟悉。心里刻着一张地图,时刻假设敌人从哪条路出现,自己走哪条路,逃往哪里最快脱身。
  虽然很多年后,修真界称他百战不死宋潜机,但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拔剑战斗,而是拔腿逃命。
  旧地重游,正逢月圆。
  宋潜机手拎长剑,晒着月光散步。
  这辈子,他再也不要逃命了。
  老街幽静漆黑,只有一家店铺还亮着灯。
  宋潜机停在店门前,目露一丝感怀。
  四字门匾掉漆,依稀可辨后两个字:当铺。
  华微城的大当铺,都开在赌场边。
  这家实在太小、太老,灯光昏黄如豆,掌柜在打算盘,伙计在打苍蝇,老猫在打瞌睡。
  走进厅堂,正对面的白墙上贴着一副不成文、不对仗的对联。
  上联,人生自古谁无死。
  下联,钱财乃身外之物。
  横批是半晌暴富。
  宋潜机站在厅堂,甚至没人招呼他,只有对联里一个惨烈的死字扑面而来。
  作为一间做生意的当铺,这里实在太不吉利,太晦气了。
  来活了!宋潜机先招呼伙计,当东西。
  当什么?老掌柜撩起眼皮,微微眯眼打量他。
  当剑。
  旧剑拍在长桌上,啪地一声脆响。
  惊醒窗下打盹的老猫。
  十块灵石,不还价。
  掌柜一个眼色,伙计进后台点够灵石塞给客人,一脸爱要不要的表情。
  十块灵石,正好买把琴。宋潜机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还卖琴?伙计这才正眼看他,惊奇道,不对,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琴正好卖十块?你以前又没来过!
  你怎么知道我没来过?宋潜机笑了笑,说不定是你忘了。
  小伙计不服:不可能!我过目不
  话多!掌柜低喝,狠狠瞪了一眼伙计,拿琴。
  一张琴与宋潜机带来的剑,一齐摆上长桌。
  宋潜机入手掂了掂,试了两个音。
  琴身很结实,音很准,七根弦组成一个小型扩音阵,正适合初入门的音修。
  整座华微城里,这张绝对是十块灵石能买到的,最好的琴了。
  不对。宋潜机却皱眉。
  哪里不对?小伙计不忿,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你最适合什么琴!我们店里,没有比这把更配你。
  掌柜又嫌伙计话多,抄起算盘敲他脑袋。
  并非我用。宋潜机说,太重,有没有轻一点的?
  琴身重,瘦弱女子可能抱不动。弦也重,指力不够弹不出音。
  你是给别人买琴?掌柜和伙计神色都变了。
  是。宋潜机点头。
  送人啊?送女修吧?一直懒得说话的老掌柜,忽然笑容极亲切,怎么不早说呢!来,快来坐下聊。小斫,愣着干什么,给客人泡壶茶,咱们来生意了,看这倒霉孩子,没点眼色!
  名叫小斫的伙计白眼一翻,端茶去了。
  宋潜机:不用麻烦,我只买一张琴。
  给女修买琴,想不麻烦也不行。掌柜笑呵呵道。
  宋潜机心想你别糊弄我。
  因为妙烟,他前世买过不止一张琴。
  名琴如名剑,可遇不可求。
  他曾大费周折,寻来十卷珍稀古谱、一张已绝迹于世的名琴太古遗音赠予妙烟,作为聘礼。
  十方精美檀木匣子摆上来,一字排开,伙计开匣,光华乍泄。
  有的琴身描金画凤,有的琴面点缀珠箔,有的雕刻花纹,有的镶嵌明珠
  破旧的小当铺,顷刻间金碧辉煌,丽彩流转。
  你有没有钟意的?掌柜问,这批不行,后面还有。
  我只要一张普通的,轻点就可以。宋潜机说。
  不可以!送女修用的琴,普通多没面子,我们不会做。掌柜连连摆手。
  宋潜机扫了一眼琴匣上标价的木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你定如此高价,卖得出去吗?这不是仙音门,城里没几个弹琴的女修吧!
  掌柜毫无愧色,坦荡地说:就算女修们买不起,也会有你这样的人来买单。所以女人的钱,永远比男人的钱好赚。
  宋潜机无法反驳:有道理。
  掌柜很得意: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谁就做不成大生意!你留下这柄剑,二百二的琴,算你二百怎么样?
  他显然把宋潜机当做冤大头,想宰一刀。
  宋潜机摇头:我没钱。
  没钱?!掌柜立刻变脸,没钱你买什么礼物?没钱你追什么女修?
  宋潜机懒得解释,取回剑,起身欲走。
  掌柜在身后喊:一张琴都送不起,你一辈子没道侣!
  宋潜机心想,呸,我上辈子送过天下最好的琴,还不是没道侣。
  算了吧。他也不是非买不可。伙计小斫笑着,好像很高兴掌柜这单生意没做成,嘴里没诚意地劝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对他来说,这世上没什么重要的事。区区道侣,何足挂齿。
  宋潜机左脚已经跨出门槛,忽想起自家门口被哭得无精打采的豆角苗和凤仙花。
  人生在世,怎会没有几件心爱之物?你一个黑店伙计,凭什么说我没有?
  他回头,直径走向老掌柜:我没钱,但我要买琴。
  来都来了,总该为门前菜园再努力一次。
  掌柜气笑了:你还想抢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原以为你是个懂行的
  我要下楼。宋潜机说。
  掌柜的讽笑戛然而止。胖乎乎老猫呜咽一声,跑得没影。
  小斫跳起来,如惊弓之鸟,哐当关上店铺大门。
  我要下楼。宋潜机重复。
  你从何处来?掌柜问。
  宋潜机神色不变:不问来路!
  你到何处去?
  不问去处!
  东西不干净,可能有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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