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良为妃_分卷阅读_8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毕竟是第一次经历官司,顾沅三人坐在遮得严严实实的大车里,彼此对望了几眼,心里都有些七上八下。那位来传人的百户苏传却挺随和,坐在车辕上隔着车帘和几人笑眯眯地说闲话:“放心,这是例行公事,你们几个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不是吃官司的材料!”
镇抚司在昭义坊,与慈寿庵一东一西,坐车要走近半个时辰。镇抚司朱门大敞,里面灯火通明,苏传给门口守卫看过牙牌,领着几人穿过夹道,却并不进大堂,自右边侧门绕过去,青石道尽头是间花厅,里头人头涌涌,门口立着个圆脸女官,与顾沅几人对过名单,和和气气朝里面一指:“几位小娘子请,且安心稍候。”
里面俱是女科士子,三五一群低声闲话,并没什么刑讯盘问,三人都放下心来,朝苏传作揖,入内去了。
眼见几人进门,苏传却将女官的袖子一扯,道:“瑞娘还没下来?”
“瑞娘遇到了先前乡里教谕,略叙几句话,稍候片刻便来。”女官斜眼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殿下不是请令去接美人儿么?美人接来了,怎么不跟进去?”
“凡夫俗子才做攀花折柳的事。”苏传不以为然地摇头,“我不过是去看看小九儿这回中意什么样的小娘子,替她把把关罢了。倒真跟韩大说的一样,小九儿眼光不坏,这样容貌,只怕就是宫里头也排得上名号。”
“排得上又怎么样?”女官道,“咱们陛下为人不似殿下,正派——”她一语未了,见两个穿绿袍的高挑身影沿青石道过来,忙正了正容色,垂手立在一旁。
李瑞娘到了花厅门口,朝着苏传深深一揖,还不及开口,苏传手快,一手扶住,顺手就往门里头推:“快去,别让里头小娘子们等急了!”
李瑞娘被她搡得一个踉跄进了门,见众人把目光都投在自己身上,身后苏传抱着肩膀大咧咧站在门外,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只得苦笑一声,整整衣襟,举步到了堂上大案前,朝下面黑压压的人头一拱手,朗声道:“下官鸾仪司李瑞娘,今日奉令请小娘子们来,却是为了查一件事。”
里头李瑞娘的声音还在继续:“何日上船,何日下船,行李几何,同行人几许,皆须本人亲自书写画押——”外头苏传已经不耐烦,向那女官道:“瑞娘怎么如此啰嗦,要我看,什么画押,又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当着众人问一声不就完了!”
宫里头人都知道这位北王不着调的脾气,女官抿抿嘴唇,看了一眼身边穿绿袍的中年女子,见里头李瑞娘朝这边望了一眼,忙进了门,将大案上摞着的文房四宝发与士子们,让他们据地书写。倒是女子朝苏传行礼道:“按例传讯证人必得亲自口供画押,这也是为了防范奸小,还请殿下稍待。”
“你倒是和瑞娘口气一样。”苏传抬眼打量女子,四十余岁年纪,极修边幅,宽额长眉,一副端庄相,微微垂头,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极庄重沉稳的模样,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是让人瞧着舒服。她素来喜欢以貌取人,和颜悦色让女子起来,又问:“你是刑部里来的?”
“刑部司狱司右主事程素,奉部堂令来此取女科士子口供,若有作奸犯科的,也一并暂押刑部女狱。”女子依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口吻,“臣曾在梧州任过几任教谕,直到天寿元年才调上京来,今日侥幸,得见北王殿下。”
“怪不得!”苏传一笑,“这里没什么北王,你只管叫我苏传就是了。”北王世代守定州,最重勇武,北王世子除了承爵考,还要在定州卫做三年军户,北王微服时用的是苏传这个名字,因无人识破,便索性一用到底,进京时还替自己去鸾仪司换了牙牌,让鸾仪司提督林远哭笑不得。
眼见里头人写得差不多了,女官抱着一摞口供出来,苏传一指程素:“刑部的活计我没干过,这里却有个行家里手,又当过教谕,对这些士子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就让她和瑞娘一起看吧!一人一半,快些了了事,也省得半夜把人拘在这里。”
程素告了罪,接过口供一张张看去,突然目光在一张口供上停住,她略一沉吟,苏传已经道:“怎么?这人不对?”
“不是。”程素笑道,“只是此人的字格外好,臣一时看住了。”北王不甚好书法,却见落款正是“顾沅”两字,便也一笑:“这是遂王看中的人,字怎么不好?”
程素拿着文书的手指一紧:“遂王看中的人?”
苏传只觉程素神气甚是古怪,只以为她与内阁诸人一样,看不惯时下风气,便笑眯眯地撇清:“我听人随便说的,也不知真假。不过这位小娘子容貌举止不俗,文才若是也好,倒像是小九儿能中意的模样,被人这么说也没什么奇怪的。”
“殿下说的是。”程素应了一声,将余下口供看完,重新收拢了奉与苏传道,“臣这里没什么可疑之处。”
“臣这里也是。”李瑞娘也道。
“那就这么着,”苏传抬眼看了看头顶上一轮满月,吩咐道,“程主事把文书送回去,瑞娘回宫里复命,替我跟郑姑姑说一声,如今已经是快三更了,我先安排些人送这些小娘子们回去,免得路上生出什么事来,稍后便来。”
顾沅三人回到慈寿庵时已经是四更天的时候,崔成秀正在供桌底下打盹,得了小尼姑知会,忙自佛堂里头迎出来:“几位小娘子受惊辛苦,小人让人准备了火盆,又自佛前请了净水,去晦气是最灵不过的!庵里厨下师傅们备了素汤面,几位待会换了衣裳,也吃些垫垫肚子——熬夜费心神呐!”
太监对人最是殷勤,从来都是笑脸迎人,李清许汐甚是感激,道谢不迭,唯有顾沅想起皇帝的话,略有些迟疑,朝崔成秀道:“崔管家,这些我等实在不敢烦劳——”
“顾小娘子说什么见外的话?”崔成秀心里有成算,笑吟吟只管把顾沅往里头让,“顾小娘子且去收拾,我家十一娘子还有几句话要小的捎来呢!”
顾沅推辞不过,与许汐李清一起跨了火盆,她心里惦记着十一娘的话,匆匆沐浴更衣,又到前头来寻崔成秀。崔成秀候在佛堂里,见了她便殷勤地递过佛香:“这庵里头灵验,小娘子也敬一柱,小娘子福分大,有这么一炷香,佛祖爷爷必定保佑小娘子富贵绵长的。”
顾沅听他话里有话,蹙了蹙眉道:“我辈读书人,只知道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富贵穷通皆是天意,倒是高攀妄求不得。”
崔成秀一番殷勤换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上顿时有些不是颜色,心里头把顾沅恨铁不成钢恨到了十成,眼前这么好的通天大道,这小娘子怎么就是不上道呢?那位小爷也是,宫里头哭着喊着吃斋许愿想得皇帝青眼的人无数,偏偏就好宫外这么一个油盐不进的,也真是邪性!
压着怨气自己上了一炷香,对着佛祖爷爷腹诽了一阵儿,他心平气和了,睁开眼睛又是一副笑脸,自供桌上将那包茶叶请了下来:“我家十一娘子让小的给顾小娘子带些今年的新茶尝尝——您可先别开口,十一娘子后头还有话呐!”
将皇帝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顾沅,他见顾沅拿着茶叶怔怔出神,心里头琢磨了一下,语重心长地拉开架势,先大着胆子替顾沅寻皇帝的毛病:“说句僭越的话,小的虽然不知内情,可也是自小服侍几位小娘子的,我们家里这位十一娘子,自小儿就只会读书料理家业,其他的都不大理会。要说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冒犯了小娘子,许是有,可若是说对小娘子有什么算计坏心虚情假意,小的敢打包票,那是万万没有!晌午儿十一娘子回去,午饭晚饭就都没吃,巴巴寻了这样东西,要小的送过来,话虽说得不中听,可里头对小娘子还是惦记着的,只是拉不下脸来。要不,小的替十一娘子向小娘子陪个罪?小娘子就大人大量,莫要再生分了吧?”
他说着就哈腰行礼,顾沅慌忙拦住:“府上对我等多加照拂,这怎么当得起?何况,”她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来,把茶叶塞回崔成秀手上,“要说冒犯,也是我冒犯了十一娘。她不怪罪我已经是宽宏大量了,我还怎么敢收回礼?”
崔成秀见顾沅声气淡淡,神气却坚持,想了想转手把茶叶撂在供桌上,也摆出副肃然脸色来:“小娘子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心思重。实话也不瞒您,我家十一娘子对您是一片实心实意。按照规矩,这该十一娘子亲登门去送结契礼的,可偏偏祖上对这事儿忌讳,给不了您名分,这一处只能委屈小娘子。说起来结契这事儿是两厢情愿,丝毫勉强不得。要是小娘子觉得十一娘子人好,愿意一处,那是再好不过,要是不愿意,这件事就当没提过。这包茶叶就是凭证,您看这么样,成不成?”
顾沅伸手将茶叶自桌上取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崔成秀不曾想到顾沅这样坚决,顿时觉得自己胃都开始疼了,连笑脸都快垮了,忍不住咧着嘴感慨:“小娘子真是,真是那个什么颜如玉心如铁,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们家十一娘子当真是好,倒底是哪一处不中小娘子的意?您能不能给个话儿,我也好让十一娘子死了心不是?”
“她处处都好,是我配不上她。”顾沅低声道,朝崔成秀轻轻一礼,道,“恕我失礼,先告退了。”
崔成秀还想阻拦,见顾沅已经红了眼圈,一时没能开口,回过神来,只能在空荡荡的佛堂里跌足叹息,又嘟嘟囔囔地给佛祖爷爷上香:“明明是好好的一对儿,怎么就是个没缘分?佛祖爷爷慈悲,给小的再指一条富贵门道吧!”
他嘟囔了一阵,眼见已经是五更大亮,自茶房里先讨了两碗茶喝了,一头走一头琢磨怎么向皇帝交差,刚出山门便和个人撞了个正着。崔成秀蒙头蒙脑,满心火气,正想耍把总管脾气,却见对方是位中年妇人,衣着虽然寻常,却极齐整规矩,倒有些鸾仪司人的做派,便不敢怠慢,紧着赔礼:“小的一时没留神,这位夫人见谅。”
“也是我不小心。”妇人理了理衣裳,语气不疾不徐,从从容容,倒是教人心生好感。崔成秀只觉得这做派眼熟,眼见她进了山门,突然灵光一现:这不是和顾小娘子是一路的么?他上了灰驴,犹自在驴背上胡思乱想:那位顾小娘子是不成了,等有了空闲,回头问问那些姑子,那位夫人是个什么来头,要是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女儿,或是学生,说不定能入皇帝的眼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捉虫)
崔成秀紧赶慢赶,回宫时已经过了辰正,按照惯例,皇帝日讲总得到午时方止,他在值房里歇足了精神,待皇帝进过了午膳,先进殿交待差使:“回小爷,昨儿吩咐的差使已经办得了。”
皇帝坐在案边,头也不抬地看奏章:“她收了?可有什么话带回来?”
那声气极淡,仿佛并没什么期待似地,崔成秀微一迟疑,又是中规中矩地回话:“收了。倒是没有什么话,只是——”
“此事到此为止。”皇帝淡然看了他一眼,“不必再提了。”
崔成秀怔了怔,边上侍立的副总管魏逢春低着头,幸灾乐祸地撇了撇嘴——同是御前当差,崔成秀的心思他还不明白吗?这小子不上进,一门心思把小爷往宫外勾搭,这回吃瘪了吧!
御前大总管二总管彼此揽尖儿抢活儿是宫里公开的秘密,眼见崔成秀怏怏退了出去,魏逢春暗地里乐了半天,精神焕发地在皇帝面前递小话儿:“什么差使能一办一夜,还不是借着由头去逛外城了?小爷昨儿巴巴等了半夜,奴婢们看着,实在是——”
皇帝放下奏章,冷冷瞥了他一眼:“聒噪。”
皇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眼神极少见,魏逢春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什么,低眉顺眼地伺候皇帝读了一会儿奏章,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小心翼翼地道:“小爷昨儿歇得不好,眼下可要歇一歇?”
皇帝想了想,点了点头。魏逢春几步到殿门口,轻轻击掌,候在廊下的几个司设女官进殿,不一刻就全退了出来,向着魏逢春低声通传:“有旨意,小爷要静静养一养神,殿里不必留人。”
魏逢春不敢怠慢,在殿门口朝着里间叩了个头,轻声道:“奴婢等告退。”起身领着一干人退出殿去。
外间一片寂静,皇帝躺在天青帐里,心里头乱麻一样,不愿去想,却又忍不住一遍遍回想。世上最难寻的便是后悔药,自那时到此刻,皇帝已经无数次地后悔:怎么就会那样的莽撞呢?
之前那人虽然客气,也总能礼尚往来相谈甚欢,可如今崔成秀费了一夜的力气,才能让她收下自己的一包茶叶——一念至此,皇帝就觉得心里头仿佛被人狠狠划了一刀:她是彻底地要和自己避嫌疏远了,这想法也对,她本就是有夫婿的人,眼看着就能与人光明正大成婚拜堂生儿育女,本身又不是贪慕富贵的人,又怎么会在意一个除了富贵以外什么也给不了她的女子?
倘若自己能学太祖行径,或者还有挽回的余地,但是倘若她本身便对自己避如蛇蝎,那时岂不是连挽回的期望都一丝不剩?皇帝抬起手,在虚空里慢慢描摹,一笔一划都仿佛刻进了心里头,明明满心里都是这两个字,可现在的她却不愿听人提起——“顾沅”这两个字,她怕了。
崔成秀再也没在慈寿庵露面,顾沅等人安安静静地在庵里呆过了七月。七月十五是中元节,满城寺院都做盂兰盆道场,自然又是搅得几人读不成书,许汐去报国寺逛了一日回来,扳着指头与顾沅数了一轮进香听经的权贵,忽地想起什么似地道:“听说林家小娘子家里尊长与这寺庙颇有渊源,这一次倒是不曾亲来。”
“满京这么多寺庙,香火旺盛的岂止一家?还不许人去别处进香么?”李清见顾沅虽然头也不抬地抄书,页角却已经溅上一滴墨迹,瞪了许汐一眼,寻了个借口,将她拉到院外道,“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阿沅?”许汐扁了扁嘴,“她不提,可我还看不出来么?她一本本抄的时文集子,是鸾仪科的,还是承爵考的?抄完了还要自己加评点画圈儿,一本花的功夫顶得上之前三五本,她这样费心,谁知道是不是那小娘子说了些什么挟恩图报的话出来?如今大考在即,便是要报恩,也不能把自己的前程赔上,我有心替她去讨个公道,谁知那些个报国寺里的和尚,一个个滑得泥鳅一样,怎么都不开口!”
“阿沅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李清道,“我也问过她,听语气不似是受了什么胁迫,倒像是要了心愿似地。她功底厚,不必如咱们这样临阵磨枪,左右不妨事,且由她去罢。”
两人正在商议,却听远远山门方向一阵嘈杂,不多时慧静并主持一脸惶惶然引着几个膀大腰圆的皂衣衙役过来,颤着手朝两人一指,道:“这二位施主是与顾施主同住之人。”
二人听她声音颤巍巍的不同以往,正摸不着头脑,那边班头已经取了牌票火签出来,向着二人笑道:“小可李辰,刑部当差,我们奉命拿顾沅一人,两位小娘子若是无事,也随着走一遭?”
他话说得客气,身后人腰刀却已经半截出窍,李清与许汐对看一眼,便都应承。那些衙役都是办老了案的,这边言语稳住二人,那边已进了院。不过一刻功夫,只听里面家什响动了几声,一个衙役引着顾沅,另外两个提着书箱等物一处出来,将一张纸递与李辰道:“这小娘子倒甚是老实,也没甚行李,只这几样东西,我等写了清单,到时一并交上去便是。”
许汐不忿,正要开口,见顾沅朝她使了个眼色,便也闭了嘴,只待到衙门与顾汐讨个公道,不意那刑部衙门却甚是省事,只派个书吏记了两人口供便把两人客客气气请了出去。两人只道顾沅脱身也一样容易,在角门徘徊许久,眼见已是夜半三更,顾沅人影也不见,正忧心如焚,角门里出来一位下值的女官,四十左右年纪,绿袍角带,出门走了几步,又回头举着灯笼看了李清两人几眼,忽地扬声道:“你们两个,如何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