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真不容易。”福布斯先生前脚离开房间,里德尔上校就开了口,“从这个老派律师嘴巴里套出了些消息。依我看,那个姑娘是整件事情的关键人物。”
“看起来是的。”
“啊,伯罗斯来了。”
戈弗雷·伯罗斯很有活力地走进了房间,像往日一样精神饱满。他脸上的阴沉感像是刻意伪装出来的,微笑时露出的白牙都像是计算好的。
“伯罗斯先生,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当然,里德尔上校,你尽管问。”
“首先,简单地说就是,你知道杰维斯爵士为什么自杀吗?”
“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太让我震惊了。”
“你听到枪声了吗?”
“没有,我那会儿应该还在图书室。我很早就下楼了,于是就去图书室查些资料。图书室在房子的另一头,和书房在两个方向,所以书房那边的声音我完全听不到。”
“有人和你一起在图书室里吗?”波洛问。
“没有。”
“你知道其他人那会儿都在哪儿吗?”
“我猜大部分在楼上梳妆打扮呢吧。”
“你是什么时候到客厅的?”
“就比波洛先生早到了一步。那时所有人都在了——当然,除了杰维斯爵士。”
“杰维斯爵士的缺席有没有让你觉得很奇怪?”
“是的,的确如此。他通常都会在第一声锣敲响之前就到达客厅。”
“你有没有觉察到杰维斯爵士最近的行为与以往有些不同?他有没有在担心什么事情?或者显得焦虑?沮丧?”
戈弗雷·伯罗斯想了想。
“没有。我想没有。就是有一点……心事重重的,可以这么说吧。”
“他看上去像是在为某一件特别的事情担心吗?”
“哦,没有。”
“他有没有……财务上的问题?”
“有个公司倒是让他挺心烦意乱的,就是那个帕拉贡合成橡胶制品公司。”
“他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戈弗雷·伯罗斯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之前那种精打细算过的笑容,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这个嘛……事实上,他说:‘伯里这个老家伙不是傻瓜就是无赖。我猜是傻瓜。看在范达的分上我就不跟他计较了。’”
“他为什么会说,看在范达的分上?”波洛追问道。
“因为……您瞧,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很喜欢伯里少校,而杰维斯爵士又像狗一样对夫人言听计从。”
“杰维斯爵士他就一点都不……嫉妒吗?”
“嫉妒?”伯罗斯怔了一下,笑了起来,“杰维斯爵士会嫉妒?他应该不知道嫉妒是什么吧。因为他从来就没想过会有哪个男人比他更吸引人。他就是这样的人。”
波洛轻声说:“我感觉,你好像不怎么喜欢杰维斯爵士?”
伯罗斯的脸一下子红了。
“哦,是的,确实——因为那种事情在现在看来真的很荒谬。”
“什么事?”波洛继续问。
“就是那些老观念。对祖先的崇拜和自我膨胀。杰维斯爵士是个在各方面都很能干的人,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要是他能不那么自大和自我封闭的话,他应该会活得更加精彩。”
“他女儿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样?”
伯罗斯的脸又红了,而且这一次红得发紫。
他说:“在我看来,谢弗尼克—戈尔小姐绝对是个现代派!不过当然了,我不应该和她议论她的父亲。”
“现代人都喜欢议论他们的父亲!”波洛接过话头,“批判家长是一种现代精神!”
伯罗斯耸了耸肩。
里德尔上校又问道:“还有没有别的……比如财务方面的问题?杰维斯爵士有没有说过自己正被敲诈?”
“被敲诈?”伯罗斯显得很吃惊,“哦,没有。”
“你跟他的关系不错吧?”
“当然。怎么会不好?”
“现在是我在问问题,伯罗斯先生。”
伯罗斯面露不悦。
“我们的关系非常好。”
“你知道杰维斯爵士写信给波洛先生让他到这里来吗?”
“不知道。”
“杰维斯爵士平时都是自己写信吗?”
“不是,一般都是他说我写。”
“可是他没让你帮他写这封信。”
“没有。”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你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自己写这封信?”
“想不出。”
“啊!真是奇怪啊。”里德尔上校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你最后一次见杰维斯爵士是什么时候?”
“换衣服准备吃晚餐之前。我拿了一些信过去给他签。”
“他当时状态如何?”
“挺正常的。确切地说,他颇为得意,我还想他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呢。”
波洛动了动身子。
“啊?你是这么觉得的,你觉得他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自杀了。多奇怪啊!”
戈弗雷·伯罗斯耸了耸肩。
“那只是我的感受而已。”
“是的、是的,但这非常重要。不管怎么说,你可能是杰维斯爵士死前最后一个见他的人了。”
“最后一个见他的人是斯内尔。”
“斯内尔只是看见了他,但没有和他说话。”
伯罗斯闭口不语。
“你是几点上楼换衣服准备吃晚餐的?”里德尔上校问道。
“差不多七点零五分。”
“那会儿杰维斯爵士在干什么?”
“他在书房里。”
“他一般需要多长时间换衣服?”
“四十五分钟吧。”
“也就是说,如果晚餐是八点十五分开始的话,他最晚也要在七点半离开书房去更衣了。”
“差不多。”
“你很早就去换衣服了?”
“是的,我想换好衣服后再去图书室查一些资料。”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里德尔上校说:“嗯,先这样吧,你能把那位小姐叫来吗?”
小巧的林加德小姐马上就出现在了房间里。她身上挂着好几条项链,因此坐下时发出一阵叮当声。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
“这真是……呃……令人伤心,林加德小姐。”里德尔上校率先开口。
“确实如此,非常令人伤心。”林加德小姐礼貌地回应。
“你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大约两个月前。杰维斯爵士写了封信给他一个在博物馆工作的朋友——福瑟林盖少校——然后福瑟林盖少校就推荐了我。我以前做过很多历史研究工作。”
“你觉得为杰维斯爵士工作困难吗?”
“哦,不难。确实需要一直迁就他,不过我觉得为男人工作都是这样的。”
里德尔上校想着没准现在林加德小姐也在迁就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舒服。他继续问道:“你来这里是为了帮杰维斯爵士写那本书吧?”
“是的。”
“具体都需要做些什么?”
有那么一刻,林加德小姐看起来像是有些情绪上的波动。她双眼闪烁,回答道:“这个,您知道的,要做的就是写书!我负责查阅资料,做好笔记,整理资料。再有就是修订杰维斯爵士写好的东西。”
“你一定有很多做这类事情的技巧吧,小姐?”波洛说。
“技巧和坚持,两者缺一不可。”林加德小姐回答。
“你的坚持有没有让杰维斯爵士……呃……不满?”
“哦,完全没有。当然,我不会去拿小事烦他。”
“哦,原来如此。”
“其实很容易,真的,”林加德小姐继续说道,“只要你方法得当,杰维斯爵士这个人其实很容易搞定。”
“林加德小姐,不知道你能不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来帮助我们厘清这个悲剧?”
林加德小姐摇了摇头。
“我恐怕办不到。您想想看,我对他来说是个外人,他不可能完全信任我。而且他太骄傲了,不会对任何人说自己家族里的麻烦事的。”
“你觉得是家族里的麻烦事让他选择自杀的?”
林加德小姐明显非常吃惊。
“这是当然了!还会有别的原因吗?”
“你确定他是因为家族麻烦而烦恼的吗?”
“我只知道他承受着很大的精神压力。”
“哦,这你都知道?”
“有什么问题吗?”
“小姐,告诉我,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说得不是那么明白。”
“他说了什么?”
“让我想想。我发觉他好像没在认真听我说话——”
“等等。请再说一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天下午。我们通常会从三点工作到五点。”
“请继续。”
“就像我说的,杰维斯爵士他看起来心神不宁——事实上,他提到一直被一些事情困扰。他当时说……让我想想……差不多是这样的——当然,我没办法把每一个字都准确地复述出来——他说:‘林加德小姐,一个家族到达荣耀的顶峰时,丢脸的事也会随之而来,这真可怕。’”
“你是怎么回应的?”
“哦,就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我记得我说每一代都会诞生弱者,这是对强者的一种惩罚,不过弱者的失败一般不会让子孙后代知晓。”
“这番话达到你所预想的安慰他的效果了吗?”
“或多或少吧。接着我们又说回罗杰·谢弗尼克-戈尔爵士,我在一本当代人写的手稿中发现了一段有关他的有趣记录,不过杰维斯爵士又走神了。最后他干脆说今天下午他什么都做不了了,他说他受到了惊吓。”
“惊吓?”
“他是这么说的。当然,我没有追问,只是说了句:‘我很抱歉,杰维斯爵士。’然后他吩咐我去转告斯内尔,晚上波洛先生会来,让他把晚餐时间推迟到八点十五分,并备车去车站接七点五十分的火车。”
“他经常像这样让你去传话吗?”
“这个……没有……这是伯罗斯先生该做的事情。我只负责那些文字工作,毕竟我不是秘书。”
波洛问道:“你觉得杰维斯爵士让你去传达这些安排,是不是为了避开伯罗斯先生?”
林加德小姐想了想。
“这个,也有可能……当时我没想这么多,我觉得他就是图个方便。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奇怪,他当时还嘱咐我不要告诉别人波洛先生要来,他说想制造惊喜。”
“啊!他这么说了,是吗?太奇怪了,有意思。那你有没有告诉别人?”
“当然没有,波洛先生。我转告斯内尔让他调整晚餐时间,然后让司机去火车站接七点五十分到站的一位绅士。”
“杰维斯爵士还有没有说别的可能与此事相关的事情?”
林加德小姐又想了想。
“没有……我想没有。他当时很紧张,我记得我要走的时候他说:‘他现在来也于事无补了。太晚了。’”
“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吗?”
“不……不知道。”林加德小姐用最简单的词进行了否定。
波洛皱起眉,重复道:“太晚了。他是这么说的,对吗?太晚了。”
里德尔上校接过话头。
“林加德小姐,你觉得是什么事在困扰杰维斯爵士?”
林加德小姐缓缓开口道:“我觉得跟雨果·特伦特先生有些什么关系。”
“雨果·特伦特?为什么觉得和他有关?”
“哦,倒也不确定,只是昨天下午我们刚好谈到雨果·谢弗尼克爵士——我猜这个人在蔷薇战争 期间没做什么好事——然后杰维斯爵士就说:‘我妹妹偏要给儿子起名叫雨果!这个名字是我们家族的耻辱。她应该知道所有叫雨果的最终都没落得好下场。’”
“你说的这些对我们很有启发。”波洛说道,“是的,启发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杰维斯爵士没再说什么更明确的话了吗?”里德尔上校问道。
林加德小姐摇了摇头。
“没有,而且这些话也不是对我说的,杰维斯爵士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真的要跟我说。”
“那倒是。”波洛说道,“小姐,你作为一个外人在这里住了两个月,我想听一听你对这个家族及这对夫妇的真实想法,我认为这对我们很重要。”
林加德小姐取下夹鼻眼镜,眨了眨眼。
“这个,首先,坦白地说,我感觉自己闯进了一座疯人院!谢弗尼克-戈尔夫人总是会看到各种不存在的东西,杰维斯爵士又表现得像个……像个国王。特别怪异,特别戏剧性——我觉得他们两个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古怪的。当然,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是个正常人。而且后来我发现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其实也是个非常善良的好女人,她比所有人对我都好。杰维斯爵士……我真的觉得他是个疯子。他是个极端自我主义者——这个词是这么说的吧——而且日益严重。”
“其他人呢?”
“我猜伯罗斯先生和杰维斯爵士之间曾有些过节。最近我们全身心投入到这本书上,总算给了他一些空间。风度翩翩的伯里少校衷心爱慕着谢弗尼克-戈尔夫人,同时搞定杰维斯爵士也很有一手。特伦特先生、福布斯先生和卡德韦尔小姐他们三个刚来几天,所以我不是很了解。”
“谢谢你,小姐。莱克上尉呢,那位代理人?”
“哦,他人非常好。大家都喜欢他。”
“杰维斯爵士也是吗?”
“哦,是的。我曾亲耳听他说莱克是他所用过的最好的代理人了。当然,莱克上尉和杰维斯爵士之间也发生过一些矛盾,不过他处理得很好。这不容易。”
波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有些事……有些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一些小事……是什么来着?”
林加德小姐心平气和地看着对方。
波洛恼火地摇了摇头。
“该死!就在嘴边。”
里德尔上校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波洛依旧眉头紧锁、一脸愁容,便开始了例行询问。
“你最后一次见到杰维斯爵士是在什么时候?”
“喝下午茶的时候,在他的房间。”
“他那会儿看上去怎么样,有什么不对劲吗?”
“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众人当中有没有谁看上去格外紧张?”
“没有,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很正常。”
“杰维斯爵士喝好茶后去干什么了?”
“他跟往常一样,和伯罗斯先生一起去了书房。”
“那就是你最后一次看见他吧?”
“对。之后我就去了我工作用的晨间起居室,把之前和杰维斯爵士讨论过的笔记打出来,一直忙到七点,才上楼去换衣服,准备吃晚餐。”
“你听到枪声了,对吧?”
“是的,我当时就在这个房间里,觉得像是枪声,于是赶紧跑去了大厅。特伦特先生和卡德韦尔小姐在那儿,特伦特先生还笑嘻嘻地问斯内尔晚餐是不是有香槟喝。没人当回事儿,都以为是汽车回火的声音。”
“你有没有听到特伦特先生说‘谋杀也是有可能的’?”波洛问道。
“我相信他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开玩笑的,肯定。”
“后来呢?”
“我们就都到这儿来了。”
“你还记得大家下楼的顺序吗?”
“我记得谢弗尼克-戈尔小姐是最先到的,然后应该是福布斯先生。接着是伯里少校和谢弗尼克-戈尔夫人一起,伯罗斯先生在他们之后。应该是这个顺序,不过我也不是特别确定,因为大家几乎是同时到的。”
“听到第一次锣声,就都下来了?”
“是的。每一个人听到锣声后都会马上赶过来,杰维斯爵士对晚餐的时间要求非常严格。”
“他自己通常几点下来?”
“一般第一次锣声敲响之前他就已经到了。”
“而这次他没到,你有没有觉得很意外?”
“非常意外。”
“啊,我想起来了!”波洛喊出了声,引来另外两个人不解的目光。他继续说道:“我想起刚才要问什么了。小姐,今晚斯内尔告诉大家书房的门锁着之后,我们所有人就一起往书房走,那个时候你停下来捡起了一样东西。”
“有吗?”林加德小姐一脸诧异。
“有,就在我们拐上通往书房的那条直走廊之后。你捡起了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
“真奇怪……我怎么不记得。等等……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刚才没仔细想。我来看看,应该在这里。”
林加德小姐打开了自己的黑色缎面小提包,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倒在了桌子上。
波洛和里德尔上校颇感兴趣地翻找了一番。在两块手帕、一盒粉饼、一小串钥匙、一个眼镜盒这堆杂物之间,波洛猛地抓起了一件东西。
“天啊,是子弹!”里德尔上校叫道。
这东西形状确实和子弹一样,但其实是一支袖珍铅笔。
“就是这个。”林加德小姐说,“我都忘了。”
“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林加德小姐?”
“哦,知道,这是伯里少校的。他用一枚子弹做的,他说这枚子弹曾打中过他——还是差点儿打中他来着?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他参加过南非战争 。”
“你最后一次看到他拿着这个东西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他们一起打桥牌的时候。我进去喝茶的时候看到他正用这支笔记分。”
“都有谁在打牌?”
“伯里少校、谢弗尼克-戈尔夫人、特伦特先生和卡德韦尔小姐。”
“我看,”波洛轻声说,“东西还是先放在我们这里吧,我们会把它还给少校的。”
“哦,那就拜托了。我记性不好,说不定到时候就忘了。”
“或者,小姐,你能不能现在去把伯里少校叫过来?如果可以的话可就太好了。”
“当然可以。我现在就去找他。”
林加德小姐迅速离开了。波洛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步。
“我们来重现一下今天下午发生的事吧,感觉很有趣。两点半,杰维斯爵士在和莱克上尉一起过账目,那个时候他有些心事重重。三点,他和林加德小姐讨论他正在撰写的书,这时他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林加德小姐根据偶然听到的一席话而把他的焦虑归因于雨果·特伦特。用下午茶的时候,杰维斯爵士举止正常。下午茶过后,戈弗雷·伯罗斯先生告诉我们他好像遇到了什么好事。七点五十五分爵士下楼钻进书房,在一张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对不起’三个字之后,开枪自杀了!”
里德尔缓缓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前后不一致。”
“杰维斯爵士的情绪波动十分怪异!心事重重——非常难过——恢复正常——情绪高涨!看起来太奇怪了!还有他说的话,‘太晚了’,他说我到得‘太晚了’。没错,我确实到得太晚了——没能赶在他死之前见上一面。”
“我明白了。你认为……”
“我没办法知道杰维斯爵士到底为什么找我来了!肯定不行了!”
波洛继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时整理一下壁炉台上摆着的物件。一个靠墙摆放的牌桌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筹码。接着他又走到写字台边,看了半天废纸篓——里面除了一个纸袋就什么都没有了。波洛拿起纸袋闻了闻,小声嘀咕了一句“橙子”,然后把纸袋压平,读出上面的字。“卡彭特父子,水果店,汉姆郡圣玛丽。”就在他把纸袋折成整齐的方块的时候,伯里少校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