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就在那个星期二下午,林恩·玛奇蒙特花了很长时间在外面散步。由于意识到自己心中的不安和对自己的不满与日俱增,她觉得有必要把事情想个明白。
  她已经有几天没见到罗利了。自从那天早上她管他借五百英镑而最后又闹得有些不欢而散之后,他们俩见面时仍一如往常。林恩明白自己的要求有点儿不讲道理,而罗利也有很正当的权利予以拒绝。然而情侣之间从来都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啊。从表面上看,她和罗利之间跟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从内心里她就没有那么大把握了。最近几天她觉得单调难挨,但她又不愿意坦承这可能与大卫·亨特和他妹妹突然去了伦敦有点儿关系。她有几分沮丧地承认,大卫是个能令人兴奋的人……
  至于她的亲戚们,此时此刻她发现他们全都让人烦得难以忍受。那天吃午饭的时候她母亲惹恼了林恩,因为她兴高采烈地宣布她打算试着再请个花匠来。“老汤姆真的无法胜任这儿的工作。”
  “可是亲爱的,我们花不起这笔钱了。”林恩大声说道。
  “胡说,林恩,我真觉得假如戈登看到花园变得如此破败的话心里肯定会特别难受。他向来对小路两边的长花坛特别挑剔,还要保持草坪的修剪,小路也得收拾得井井有条——而你现在再看看。我觉得戈登肯定会想要再整理一下的。”
  “哪怕我们为了做这件事不得不去找他的遗孀借钱。”
  “我跟你说,林恩,罗萨琳在这个问题上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觉得她其实很能了解我的想法。我把所有的账单都付清之后在银行里还能剩下不少钱。而且我真的认为再找个花匠来还是挺划算的。想想我们能多种多少蔬菜吧。”
  “我们可以另外再多买好多蔬菜,那样的话一星期也多花不了三英镑。”
  “亲爱的,我觉得我们花不了那么多钱也能找到人。如今有好多从军队退下来的人想要找工作呢。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林恩冷冰冰地说道:“我怀疑您在沃姆斯雷谷——或者说在沃姆斯雷希斯能不能找得到。”
  可尽管这件事情已经到此为止,她母亲准备把罗萨琳当成长期靠山的这种趋势还是萦绕在林恩的心头。这也唤醒了她对于大卫那几句冷嘲热讽的回忆。
  她觉得很生气,想要发脾气,于是便出来散散步,期望能以此一扫低落的心情。
  在邮局外面她遇到了凯西舅妈,这也没能让她的心情好多少。凯西舅妈倒是兴致高昂。
  “林恩亲爱的,我想咱们就快要听到好消息啦。”
  “您这话究竟什么意思啊,凯西舅妈?”
  克洛德太太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看起来一副足智多谋的样子。
  “我收到了最最令人惊讶的信息——真的是令人惊讶。我们所有的烦恼都将会有一个简单而快乐的结局。我遇到过一次挫折,不过从那以后我就明白要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如果一开始你没能成功啊什么什么的……我不打算泄露任何天机,林恩亲爱的,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早早地给人一种虚假的希望,不过我这次有最最坚定的信心,事情马上就要圆满解决啦。而且还解决得特别是时候。我其实特别担心你舅舅。在打仗期间他太玩命地工作了。他真的需要退休,然后致力于他的专业研究——可当然啦,没有足够的收入他也做不了那个。而且有时候他还会很奇怪地一阵阵紧张,我真是担心死他了。他真的是非常古怪。”
  林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莱昂内尔·克洛德的变化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同时也包括他情绪上的奇怪改变。她怀疑他偶尔可能会靠吸毒来激励和刺激自己,她不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算不算是个瘾君子。这也许可以解释他那种极端的紧张易怒从何而来。她想知道凯西舅妈知道或者猜出了多少。林恩心想,凯西舅妈才不像她看上去的那么傻呢。
  她沿着高街往下走,一眼瞥见杰里米舅舅正走进他自家大门。林恩心中暗想,就在最近这三个星期,他看起来一下子便苍老了许多。
  她脚下生风,想要逃离沃姆斯雷谷,到山上开阔的地方去。脚步轻快起来以后她很快就感觉好些了。她打算好好来一次六七英里的徒步——同时把事情真正都想个清楚。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坚毅果敢、头脑清晰的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迄今为止,她从来都不会满足于苟且偷生……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儿!苟且偷生!漫无目的,杂乱无章的生活方式。自打她从军队退伍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一股对于战时岁月的怀念之情掠过她心头。在那段日子里,职责分工明确,生活有条不紊——不需要自己去做决定。可正当脑海中闪出这种想法的时候,她又被自己吓到了。是所有人心里真的都偷偷有着这种感觉吗?难道这就是战争最终对你造成的影响吗?那不是身体上的危险——海里的水雷,从天而降的炸弹,或者是当你驱车穿越沙漠时步枪子弹破空划过的清脆响声。不,那是一种精神上的危险,当你发现一旦停止了思考,生活就将变得何其简单……她,林恩·玛奇蒙特,不再是入伍时那个头脑清晰、聪明果敢的姑娘。她的才智已经变得专业化,被引导到了明确界定的轨道上。如今再次成为自身以及自己生活的主人,她却并不情愿去抓住机会解决个人问题,这让她自己都感到震惊。
  林恩突然苦笑了一下,暗自心想:如果说在经历过战争的洗礼之后,她真的变成了报纸上写的那种“家庭主妇”角色可就奇怪了。那些女人被不计其数的“不应该、不可以”所束缚,就算知道哪个是明确的“应该、可以”她们也无法从中受益。那些女人不得不去计划、思考、即兴发挥,不得不去动用她们所拥有的一切聪明才智,去展现她们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具备了的创造天赋!林恩现在觉得,唯有她们可以无须依靠,独立于世,并且为自己和他人负责。而她呢,林恩·玛奇蒙特,受过良好的教育,聪明,还从事过需要头脑和高度专注的工作,如今却是漫无目标,缺乏决断——对,就是那个说出来让人讨厌的词:苟且……
  那些一直待在家里的人;比如说,罗利。
  不过林恩的思绪马上就从含混不清的普遍性问题转回到迫在眉睫的个人问题上来。她自己和罗利。这就是问题所在,真正的问题所在——也是唯一的问题。她真的想要嫁给罗利吗?
  地上的影子渐渐变长,融入薄暮黄昏之中。就在这郊外山坡上的一片小树丛中,林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双手支着下巴俯瞰着山谷。她不清楚已经过了多久,但她知道她很莫名其妙地不愿意回到白屋的家里。在她下面,左手边的远处就是长柳居。长柳居,如果她嫁给罗利的话那就是她的家了。
  如果!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如果——如果——如果!
  一只鸟儿惊叫着从树林中飞出来,叫声就像是生气的孩子。一列火车驶过,车头喷出的烟雾翻腾而起,在空中仿佛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问号:
  ???
  我该嫁给罗利吗?我想要嫁给罗利吗?我曾经想过要嫁给罗利吗?不嫁给罗利的话我能受得了吗?
  火车喷着烟雾沿山谷驶去,喷出的烟雾袅袅散去。但林恩心头的问号却无法消逝。
  她入伍离开之前是爱罗利的。“但回家后的我已经变了,”她想,“我跟以前的林恩不一样了。”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行诗句。
  生活,世界和我自己都已改变……
  而罗利呢?罗利没有变。
  是的,就是这样。罗利并没有改变。罗利还像四年前她离开的时候那样。
  她想要嫁给罗利吗?如果不想,那她又想要什么呢?
  她身后的小树丛中传来树枝断裂的噼啪声,一个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地从树丛中挤了出来。
  她大叫了一声:“大卫!”
  “林恩!”他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的时候看上去很惊讶,“天哪,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是一路跑过来的,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我也不知道。只是在想事情——坐下来思考一下。”她有些心虚地笑了,“我猜——现在已经很晚了。”
  “难道你一点儿时间概念都没有?”
  她茫然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表又停了,我把表给弄坏了。”
  “不光是表!”大卫说,“还有你心中的激情、活力、生命。”
  他朝她走过来,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安,连忙站起身来。
  “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必须赶快回家去。现在几点了,大卫?”
  “九点一刻。我必须得赶快跑。我非得赶上九点二十去伦敦的火车不可。”
  “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不得不回弗罗班克拿点儿东西。但我必须赶上这趟车。罗萨琳一个人在公寓里——要是让她独自在伦敦过夜的话她会害怕的。”
  “在一栋提供服务的公寓里?”林恩的口气中透出轻蔑。
  大卫厉声说道:
  “害怕是没有逻辑可讲的。你要是也被轰炸过——”
  林恩忽然觉得有些惭愧,为自己的话感到后悔。她说:
  “真抱歉。我忘记了。”
  大卫突然间语带苦涩地大声喊道:
  “是啊,很快就被忘掉了——所有的事情。又安全了!又变得温顺驯服了!又回到这场血腥战争开始时的样子了!又爬进我们那烂糟糟臭烘烘的小窝里明哲保身去了。你也一样,林恩——你跟他们其他人一模一样!”
  她叫道:“我不是。我不一样,大卫。我只是在想——现在——”
  “想我?”
  他的反应如此迅速,吓了她一跳。他用胳膊搂住她,把她拉到身前,用他愤怒而炽热的嘴唇吻了她。
  “罗利·克洛德?”他说,“那个笨蛋?上帝啊,林恩,你是属于我的。”
  然后,如同他突然一下子抱住她一样,他又突然松开了手,几乎是在推开她。
  “我要赶不上火车了。”
  他猛地向山坡下跑去。
  “大卫……”
  他转回头来叫道:
  “我到伦敦以后会给你打电话的……”
  她眼看着他跑入渐浓的暮色之中,轻盈矫健,洋溢着自然之美。
  接着,她的心头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她感到心乱如麻,带着这种感觉,她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进门之前她迟疑了一下。一想到母亲热情的迎接,以及她的各种问题她就有点儿畏缩不前……
  她这位朝她瞧不起的人借了五百英镑的妈妈。
  “我们没权利瞧不起罗萨琳和大卫,”林恩一边轻手轻脚地走上楼去一边心想,“我们也都一样。为了钱——我们也会做任何事情。”
  她站在自己的卧室里,好奇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她觉得这是一张陌生人的脸……
  随后,愤怒忽然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如果罗利真心爱我的话,”她想,“他总会想办法给我弄到五百英镑。他会的——一定会。他不会让我因为不得不从大卫那里借钱而蒙受耻辱——大卫……”
  大卫说过他到伦敦以后会给我打电话。
  她走下楼去,就好像走在梦中一般。
  梦,她心想,可能是极其危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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