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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十二月二十四日

  第三章 十二月二十四日
  1
  “你真的希望我待在这儿吗,父亲?”哈里问道,头向后仰着,“我觉得我像捅了个马蜂窝。”
  “你这是什么意思?”西米恩严厉地问。
  “阿尔弗雷德老哥,”哈里说,“好兄弟阿尔弗雷德!他,讨厌我住在这儿,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这个该死的,他敢!”西米恩恶狠狠地说,“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没用的,一家之主先生,我想你依赖着阿尔弗雷德。我不想惹——”
  “你照我说的做。”他父亲恶狠狠地说道。
  哈里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我能不能适应居家生活,对一个曾浪迹天涯的人来说,这种生活令人窒息。”
  他父亲说:“你最好结婚、安定下来。”
  哈里说:“我去跟谁结婚?真可惜,我不能跟外甥女结婚。小皮拉尔可真是迷死人了。”
  “你也注意到了?”
  “说到安顿,目前为止,胖乔治看起来干得不错。他老婆之前是做什么的?”
  西米恩耸耸肩。
  “我怎么会知道?我想,乔治是在一次时装表演上遇见她的。她说她父亲是一名退役的海军军官。”
  哈里说:“可能是某条近海汽船上的二副吧。乔治要是不小心点的话,和她在一起会有很多麻烦。”
  西米恩·李说:“乔治,就是个笨蛋。”
  哈里说:“她嫁给他是为了什么呢——为了钱?”
  西米恩又耸耸肩。
  哈里说:“好吧,你觉得你可以摆平阿尔弗雷德?”
  “我们很快就可以把这件事了结。”西米思冷酷地说。
  他按了一下旁边桌子上的铃。
  霍伯里马上就出现了。西米恩说:“叫阿尔弗雷德先生到这儿来。”
  霍伯里走了出去,哈里拖着长音说:“这家伙刚才在门外偷听!”
  西米恩耸耸肩。
  “也许吧。”
  阿尔弗雷德急急忙忙地赶来,看见弟弟时脸部抽搐了一下,然后完全不理会哈里,目标明确地说:“您找我,父亲?”
  “对,坐下。我正在想我们需要重新安排一下,因为现在家里又多了两个人。”
  “两个人?”
  “皮拉尔要在这儿定居,这是理所当然的。另外,哈里最好也住在家里。”
  阿尔弗雷德反问:“哈里要住在这儿?”
  “为什么不呢,哥哥?”哈里说。
  阿尔弗雷德骤然转向哈里。
  “我以为你自己知道得很清楚!”
  “这样啊,那对不起——我不知道。”
  “在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之后?你那些可耻的行径,那些丑事……”
  哈里轻描淡写地摆了摆手。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老兄。”
  “父亲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那么恶劣地对待他。”
  “听着,阿尔弗雷德,我突然想到这其实是父亲的事,与你无关。如果他愿意原谅我并且忘记——”
  “我愿意。”西米恩说,“要知道,再怎么说哈里都是我的儿子,阿尔弗雷德。”
  “是的,可是,我不喜欢这样。我是为了父亲您好。”
  西米恩说:“哈里要住在这儿!这是我所希望的。”他把一只手温柔地放在哈里的肩上,“我很喜欢哈里。”
  阿尔弗雷德起身离开了房间,脸色惨白。随后哈里也站起来,跟着走了出去,一脸笑意。
  西米恩坐在那儿暗自发笑。他突然一惊,环顾四周:“哪个该死的藏在那儿?噢,是你,霍伯里,别总这样偷偷摸摸的。”
  “对不起,先生。”
  “没关系。听着,我有件事要让你办一下。我希望午饭之后,所有人都到我这儿来——所有人。”
  “是,先生。”
  “还有,他们上来的时候,你要跟着一起。到走廊中间的时候,你弄出点声音让我能听见。随便什么动静都行,明白吗?”
  “是,先生。”
  霍伯里来到楼下,对特雷西利安说:“我们即将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了。”
  特雷西利安一本正经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等着瞧吧,特雷西利安。今天是平安夜,多么美妙的圣诞气氛——才怪!”
  2
  他们走到房间门口,停下脚步。
  西米恩正在讲电话,冲他们摆了摆手。
  “你们都进来坐下,我马上就打完了。”
  然后他对着听筒接着说了下去。
  “是查尔顿、霍奇金斯和布鲁斯事务所吗?是你吗,查尔顿?我是西米恩·李。对,对……不,我想让你为我立一份新遗嘱……是的,那份旧遗嘱是我好些年前立的了……情况有变化……哦,不,不着急,我可不想打扰你的圣诞节。圣诞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或者再之后一天,到我这儿来,我会告诉你我想怎样。不,这样就行了,我不会马上就死的。”
  他挂上电话,看看家里的八位成员,然后笑着说道:“你们看起来都阴沉沉的,出什么事啦?”
  阿尔弗雷德说:“您叫我们来……”
  西米恩很快说道:“哦,抱歉,没什么特别的事。你们以为要开家庭会议吗?不,我今天很累了,仅此而已。晚饭过后你们谁都不用上来了,我要上床休息,我要为圣诞节养精蓄锐。”
  他朝他们咧嘴笑着。
  乔治恳切地说:“当然啦,当然……”
  西米恩说:“圣诞节是最古老的习俗,它能促进家庭的凝聚力。你怎么想,玛格达莱尼,亲爱的?”
  玛格达莱尼·李跳了起来。她那张有些可笑的小嘴张开又合上了。她说:“噢……噢,是的!”
  西米恩说:“依我看,你一直和一个退役的海军军官住在一起——”他顿了一下,“也就是你的父亲。只有两个人,是过不好圣诞节的。圣诞节需要一个大家庭。”
  “啊……嗯……对,也许是这样的。”
  西米思的目光越过了她。
  “这个时候我可真不想说什么扫兴的话,但是乔治,我恐怕要减少一些你的生活费了。日后我这里需要更多的钱来维持开销。”
  乔治的脸涨得通红。
  “您瞧,父亲,您不能这么做!”
  西米恩柔声道:“噢,我不能吗?”
  “我的经济负担已经很重了——非常重。如果再减少,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维持收支平衡。除非严格地减少开支。”
  “让你的妻子多想想办法。”西米恩说,“女人都善于处理这种事。她们总能想到男人做梦都想不到的省钱办法。而且一个聪明的女人应该会自己做衣服。我的妻子,我记得她的针线活儿做得很好。她干什么都很在行——一个好女人,就是无聊得要命……”
  戴维一下子跳了起来。他父亲说:
  “坐下,儿子,你会撞到东西的。”
  戴维说:“我母亲——”
  西米恩说:“你母亲的脑子小得像虱子,而在我看来,她把这一点遗传给了她的孩子们。”他突然站起身来,两团红晕爬上脸颊,声音变得尖厉而刺耳,“你们都一文不值!每一个!我受够你们了!你们不是男人!你们是懦夫——一群多愁善感的懦夫。皮拉尔一个就能顶你们中的随便两个!我相信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还有一个我的儿子,比你们任何一个都强。你们只不过是碰巧生对了地方!”
  “好了,父亲,可以了。”哈里嚷道。
  他已经跳起来站在那儿,平日里笑眯眯的脸上此时眉头紧锁。西米思狠狠地说:“你也一样!你都做过什么好事?从世界各地冲我献媚、要钱!我告诉你们,我看见你们就恶心!全部滚蛋!”
  说完他坐下来,靠在椅背上,有些气喘。
  家人一个接一个、慢慢地走了出去。乔治满脸通红,愤怒至极;玛格达莱尼看起来被吓坏了;戴维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哈里咆哮着走出了房间;阿尔弗雷德像在做梦一样;莉迪亚跟在他后面,头拾得高高的;只有希尔达在门口停了一下,又转身慢慢地走了回来。
  她审视着西米恩。他睁开眼睛时发现她站在那儿,不禁吃了一惊。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冷静的样子透出一种威胁的意味。
  他暴躁地说:“怎么啦?”
  希尔达说:“收到你的信之后,我相信了你在里面写的话。你说圣诞节的时候想让家人陪在身边。于是我就说服戴维过来了。”
  西米恩说:“嗯,然后呢?”
  希尔达慢悠悠地说:“你的确想让家人陪在你身边,但目的并不是你原来说的那样!你想要他们都在这儿,是为了对他们随便发泄,是不是?上帝保佑,你对有趣的理解竟然是这样的!”
  西米恩咯咯笑了,说:“我的幽默感一直很特别。我并不指望谁能欣赏这个玩笑,反正我很开心!”
  她一言不发。西米恩·李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厉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希尔达·李慢慢地说:“我怕……”
  西米恩说:“你怕……怕我?”
  希尔达说:“不是怕你,是替你害怕!”
  她转身离去,就像一个已经完成宣判的法官。她迈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径直走出了房间。
  西米恩坐在那儿,凝视着房门。
  随后他站了起来,向保险箱走去,嘟囔着:“让我来看看我的美人儿们。”
  3
  差一刻八点的时候门铃响了。
  特雷西利安去开门。回到餐具室时,他发现霍伯里在那儿,正挨个拿起托盘上的咖啡杯,看上边的标记。
  “谁啊?”霍伯里说。
  “萨格登警司——留神,你在干什么呀?”
  霍伯里把一个咖啡杯掉到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这下好了,”特雷西利安惋惜地说,“我负责清洗这些杯子十一年了,从来没打碎过一个。现在你跑来乱动你根本不该碰的东西,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
  “对不起,特雷西利安先生,实在抱歉。”霍伯里道着歉,脸上全是汗,“我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你刚才是说来了个警司吗?”
  “对——萨格登先生。”
  贴身男仆那苍白的嘴唇间吐出一句话。
  “他——他来干什么?”
  “为警方的孤儿院筹款。”
  “噢!”男仆松了口气,声音明显自然多了,“他拿到了吗?”
  “我把登记簿拿上去给李先生,他让我带警司上去,并拿些雪利酒放到桌子上。”
  “每年的这个时候,来要钱的总是特别多。”霍伯里说,“我必须为那老家伙说句话,抛开他其他的很多毛病,他其实很慷慨。”
  特雷西利安威严地说:“李先生向来是一位非常大方的绅士。”
  霍伯里点点头。
  “他的最佳优点!好了,我要走了。”
  “去看电影?”
  “我想是的。回头见,特雷西利安先生。”
  他从通向仆人房的门出去了。
  特雷西利安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
  接着他走进饭厅,把热毛巾卷放到餐巾上面。
  在确定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敲响了大厅里通知开饭的锣。
  最后的锣声刚刚停歇,那位警司走下楼来。萨格登警司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他穿着一套扣得紧紧的蓝色制服,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
  他友好地说:“我敢说今天晚上会下霜。好事儿,最近的天气一直不太正常。”
  特雷西利安摇着头说:“潮湿会勾起我的风湿病。”
  警司说风湿是一种很痛苦的疾病,特雷西利安把他送出了前门。
  老管家把门关好,慢慢地回到大厅里。他用手揉着眼睛,叹了口气,接着挺直身板。他看到莉迪亚走进客厅,乔治·李正从楼上下来。
  特雷西利安等在一旁,当最后一位客人——玛格达莱尼也走进客厅时,他便站了出来,低声说:“晚餐准备好了。”
  对于女士们的着装,特雷西利安是一个颇有自己看法的鉴赏家。每当他拿着玻璃水瓶,绕着桌子服侍时,总会特别留意女士们穿的晚礼服,暗自品评一番。
  他注意到,阿尔弗雷德夫人穿上了黑白色调、有花朵图案的新塔夫绸礼服。设计大胆,引人注目,但不是人人都能驾驭得了,在她身上就很好看。乔治夫人穿的裙子曾是一件样板裙,这一点他非常肯定,因此她一定花了不少钱。他很纳闷乔治先生怎么会愿意付那么多钱!乔治先生一向不喜欢花钱——从没喜欢过。轮到戴维夫人了,一位很漂亮的女士,可是不怎么会穿衣服。对于她的身材来说,黑色平绒是最合适的。而花丝绒,又是深红色,真是糟糕的选择。接下来是皮拉尔小姐,她穿什么都无所谓,凭借身材和一头秀发,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哪怕像现在这样只穿一件薄薄的、廉价的白外套,依旧能马上吸引李先生的注意!他已经被她的美貌迷住了。每一位绅士上了年纪之后都会这样,一张年轻的面孔就可以完全控制他。
  “白葡萄酒还是红葡萄酒?”特雷西利安谦恭地在乔治夫人耳边小声问着,同时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沃尔特,那个男仆,又把蔬菜在肉汁之前端上来了——都已经跟他说过多少回了!
  特雷西利安端着蛋奶酥,绕着桌子走着。此刻他对女士们的礼服的兴趣,以及沃尔特的过失引发的焦虑都成了过去,他觉得今晚每个人都很安静,但又不是单纯的沉默。哈里先生已经夸夸其谈了二十分钟——噢,不,不是哈里先生,是那个从南非来的绅士。别的人也在说话,只是一阵一阵的,总感觉有股怪异的气氛围绕着这群人。
  比如说阿尔弗雷德先生,他看上去好像生了重病,要不就是受了打击之类的。他看起来迷迷糊糊的,只是把盘子里的食物翻来翻去,却一点儿也没吃。女主人呢,她很为阿尔弗雷德先生担心,特雷西利安看得出来。她一直隔着桌子望着他——不那么明显,当然啦,只是静悄悄地。乔治先生脸很红,狼吞虎咽地吃着。他一向如此,不在意食物的滋味。他要是再不小心的话,总有一天会中风的。乔治夫人没吃东西,是在节食减肥吗?很有可能。皮拉尔小姐好像吃得很开心,她对食物很满意,和那位南非来的绅士有说有笑。他很可能被她迷住了,他们俩好像什么心事也没有。
  戴维先生?特雷西利安很替他担心。从相貌上说,他真的很像他母亲,而且依旧年轻得出奇。但他极易神情紧张,瞧,他把自己的杯子打翻了。
  特雷西利安把杯子拿开,利索地擦干酒渍。一切都收拾好了。戴维先生好像都没注意到他干了些什么,只是脸色苍白地坐在那儿,瞪着前方。
  说到脸色苍白,刚才在餐具室里,霍伯里听到来了个警察时,他那副样子真够可笑的,就像——
  特雷西利安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沃尔特把正端着的盘子里的一个梨弄掉了。现在的男仆真是不行!他们再这么下去就只能当马夫了!
  他开始端着酒壶绕桌斟酒。哈里先生今晚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不停地看向阿尔弗雷德先生。他们俩之间从来就没有过所谓的兄弟之谊,从小就这样。哈里先生,当然了,一直是他父亲最喜爱的孩子,而这让阿尔弗雷德先生耿耿于怀。李先生没怎么关心过阿尔弗雷德先生,真可怜,阿尔弗雷德先生一直全心全意地爱着他的父亲。
  阿尔弗雷德夫人站起来,绕着桌边走开了。这件塔夫绸礼服的设计真是美妙,那斗篷非常适合她。一位非常优雅的夫人。
  特雷西利安回到餐具室,关上餐厅的门,让男士们尽情享用餐后酒。
  他端着咖啡托盘走进客厅,四位女士坐在这儿,让他感觉很别扭。她们都一言不发。他静静地上了咖啡。
  他又走出了客厅,正准备回餐具室的时候,听见餐厅的门开了。戴维·李从里面走出来,穿过大厅向客厅走去。
  特雷西利安回到餐具室,向沃尔特发出了严重警告。如果再这么莽撞,这家伙就别干了!
  剩特雷西利安独自一人待在餐具室了,他坐下来,疲惫极了。
  他觉得情绪低落,在平安夜,却有种紧张不安的气氛……他不喜欢这样!
  他努力站起身来,去客厅收拾咖啡杯。房间里空空荡荡,只剩下莉迪亚在房间尽头的窗边,身子半边躲在窗帘里,站在那儿看着窗外的夜色。
  从隔壁房间传来钢琴声。
  戴维先生在弹琴。特雷西利安暗想:戴维先生弹的是《葬礼进行曲》吗,为什么弹这首曲子啊?确实是这支曲子。噢,事情真的越来越不对劲了。
  他慢慢地穿过客厅,回到了他的餐具室。
  这时,他听到头顶上传来嘈杂声:瓷器被打碎的声音,家具倒地的声音,乒乒乓乓的。
  天啊!主人在干什么?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尖叫,清晰而尖厉——那是一声令人恐惧的尖锐哭号,最终消失在既像噎住了,又像咯咯笑的声音中。
  特雷西利安被吓坏了,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他跑到大厅,爬上宽阔的楼梯。其他人也跑出来了。房子的任何地方都能听见那尖厉的叫声。
  他们疯狂地冲上楼梯,经过一个壁龛——里面摆放着几座闪着白光的恐怖雕像——沿着笔直的走廊来到西米恩·李的房门前。法尔先生和戴维夫人已经在那儿了。她背靠墙站着,他正在转动门把手。
  “门锁着,”他说,“门是锁着的!”
  哈里·李挤过来,抓过门把手又拧又推。
  “父亲,”他喊道:“父亲,让我们进去。”
  他举起手,大家都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回音,门里没有任何声音。
  大门的门铃响了,可谁也没心思去应门。
  斯蒂芬·法尔说:“我们得把这扇门撞开,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哈里说:“会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这些门都非常坚固。来吧,阿尔弗雷德。”
  他们气喘吁吁,神情紧张,最后找来了一条橡木长凳,用它不断撞门。门终于被撞开了,铰链也断开,从门框脱落。门向内倒了下去。
  一时间众人挤作一团,拼命向里张望。他们所看见的景象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永生难忘的……
  显然,这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笨重的家具都翻倒在地,瓷花瓶摔在地上,碎片四散。火光摇曳的壁炉前,地毯的正中央,西米恩·李躺在一片血泊之中。血溅得到处都是,这地方简直就像个屠宰场。
  有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叹息,接着先后响起两个声音。诡异的是,他们都引用了一段。
  戴维·李说:“天网恢恢……”
  莉迪亚颤抖着低语。
  “可是谁想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
  4
  萨格登警司已经按了三遍铃了。最后,他不顾一切地砰砰砰地砸起了门环。
  吓坏了的沃尔特终于来开门了。
  “呃。”他说,看上去松了一大口气,“我正要给警察局打电话呢。”
  “为什么?”萨格登警司急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沃尔特悄声说:“是老李先生,他被人谋杀了,在……”
  警司推开管家,跑上了楼梯。他走进案发的房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看见皮拉尔正弯下腰,从地板上捡起什么东西。他还看见戴维·李站在那儿,双手捂着眼睛。
  警司看到别的人全都凑在一起。只有阿尔弗雷德·李一个人,站在他父亲的尸体旁边。他站得非常近,低头看着,脸上没有表情。
  乔治·李郑重地说:“什么也不准动。记住,所有的东西——在警察赶来之前。这是最重要的!”
  “对不起,让一让。”萨格登说。
  他向前挤去,轻轻地把女士们推到一边。
  阿尔弗雷德·李认出了他。
  “啊,”他说,“是你,萨格登警司,你来得真快。”
  “是的,李先生。”萨格登警司没有浪费时间去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我父亲,”阿尔弗雷德·李说,“被杀了,是谋杀——”
  他的话音断了。
  玛格达莱尼突然歇斯底里地抽泣起来。
  萨格登警司像模像样地举起一只手,宣称:“除了李先生和……呃,乔治·李先生,其他的人,能否请先离开房间?”
  众人缓缓向门口走去,不情不愿地,就像一群羊。萨格登警司突然拦住了皮拉尔。
  “对不起,小姐。”他亲切地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不能动,也不能碰。”
  她瞪着他。斯蒂芬·法尔不耐烦地说:“当然了,她知道的。”
  萨格登警司的态度依旧亲切:“你刚才从地板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皮拉尔睁大了眼睛,瞪着他,难以置信地说:“我捡了什么吗?”
  萨格登警司仍然很亲切,只是语调稍稍强硬了一些。
  “是的,我看见你……”
  “噢!”
  “所以,请把它给我,它现在就在你的手里。”
  皮拉尔慢慢地摊开手,她的手里有一小捆橡皮筋和一小块木头做的东西。萨格登警司接过它们,装进一个信封,放进自己的胸前口袋里。
  他说了声“谢谢”便转过身去。就在这一刹那,斯蒂芬·法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震惊和敬意,好像在说他之前小瞧了这位高大英俊的警司。
  他们慢慢地走出房间,听见警司在身后公事公办地说着:“那么现在,如果你们愿意……”
  5
  “没什么比得上用木柴生的火。”约翰逊上校说着又添了一根木柴,把椅子挪得离火苗更近了。“你请自便。”他又加了一句,殷勤地让他的客人注意到手边的玻璃酒柜和虹吸壶。
  他的客人礼貌地抬起一只手谢绝了。他小心翼翼地侧着椅子,朝燃烧着的木柴挪近了一些,尽管他认为这样做既有可能烤焦鞋底,又无法缓解盘踞在肩膀和后背的冷气旋涡(感觉就像某种中世纪的酷刑)。
  约翰逊上校,米德什尔郡的警察局局长,可能认为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胜过壁炉里的火,但赫尔克里·波洛却认为,中央供暖设备要胜过它千倍,而且从不会输!
  “卡特莱特的那个案子(注:参见阿加莎·克里斯蒂《三幕悲剧》。)真是让人吃惊。”主人带着怀旧情绪评论道,“不可思议的人!为人处事那么有魅力。怎么搞的,从他和你一起来的时候起,就让我们对他言听计从。”
  他摇摇头。
  “我们再也不会碰到那样的案子了!”他说,“用尼古丁投毒还是相当罕见的,谢天谢地。”
  “曾有一段时间,大家认为所有的投毒案都不英国,”赫尔克里·波洛说,“带有异国情调!不光明正大!”
  “我可从没这么想过,”上校说,“有大量的砒霜下毒案——很可能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对,很可能。”
  “投毒案总是让人尴尬,”上校接着说,“专家们的证词互相矛盾,医生们则对他们所说的话过分谨慎。这种案子对陪审团来说也总是很难办。如果一个人非得去杀人的话(当然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就给我直截了当地干。给我一件死因清清楚楚的案子。”
  波洛点点头。
  “枪杀,割喉,砸扁脑袋……你偏爱这些吗?”
  “噢,别用偏爱这个词,我亲爱的伙计。这么说好像我很喜欢谋杀案似的!我倒希望再也不要有了。不管怎么说,在你来访期间,我们应该是足够安全的。”
  波洛谦逊地说:“我的名声——”
  但约翰逊接着说了下去。
  “圣诞节期间,”他说,“和平、友好,都是这一类的事。到处都很友善。”
  赫尔克里·波洛靠在椅子背上,两手指尖相对,若有所思地审视着这位主人。
  他喃喃道:“的确,照你这么说,圣诞节期间不太可能发生犯罪事件?”
  “我正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呢?”
  “为什么?”约翰逊似乎被问得措手不及,“这个,就像我刚才说的——圣诞节是一个欢庆的美好日子,就是这样!”
  赫尔克里·波洛喃喃道:“英国人啊,真是感情丰富!”
  约翰逊坚决地说:“如果我们就是这样又怎么样?如果我们真的喜欢那些旧时光,那些古老的传统节日,又怎么了?这有什么坏处吗?”
  “没什么坏处,它非常迷人!但让我们先来看一些事实。你说圣诞节是一个欢庆的日子,那是不是意味着大吃大喝?实际上,这就意味着暴饮暴食!暴饮暴食会引起消化不良!而伴随着消化不良,就是兴奋和易怒!”
  “犯罪事件,”约翰逊上校说,“并非源于兴奋和易怒。”
  “我可不这么认为!再换一个角度来看,圣诞节洋溢着友善的气氛,确实如此,如你所说,但它是‘装出来的’。旧日的争吵平息下来,原本意见不合的人同意再一次和解,虽然只是暂时的。”
  约翰逊点点头。
  “停战,确实如此。”
  波洛继续阐述他的理论。
  “而如今的圣诞节,意味着一整年都分散在各地的家庭成员再次团聚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朋友,你必须承认,会产生一种很大的压力。那些脾气不怎么好的人给自己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让自己表现得和蔼可亲。圣诞节有很多伪善的东西,可敬的伪善,那些伪善有很好的理由,也是可以理解的(注:波洛说的话中英语法语混杂,法语部分用斜体表示,全文相同处理。),但无论如何都是一种伪善!”
  “好吧,但我是不会这么想的。”约翰逊上校怀疑地说。
  波洛看着他微笑。
  “不,不。这是我的理论,不是你的。我只是想告诉你,在这种情况下,精神压力加身体不适,很有可能使原本只是轻微的厌恶和不重要的意见不合突然升级,表现得更为严重。伪装成一个更为和蔼可亲、更为宽容、品格更为高尚的人,迟早会对人产生影响,结果就使他变得比正常情况下还要不好相处、还要无情,总之就是让人不愉快!如果你要人为地建起堤坝抑制本性的流露,我的朋友,那堤坝迟早会崩塌,酿成大洪灾!”
  约翰逊上校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我总也搞不清你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什么时候是在和我开玩笑。”他抱怨道。
  波洛朝他笑着。
  “我不是认真的!一点儿也不认真!但我说的是实情,无论如何都一样——人为的压制本性会引发人们的自然反应。”
  约翰逊上校的男仆走进房间。
  “萨格登警司打来电话,先生。”
  “好的,我就来。”
  警察局局长道了声歉,而后离开了房间。
  过了大约三分钟,他回来了,神情严肃且慌张不安。
  “该死的!”他说,“谋杀案!还是在平安夜!”
  波洛的眉毛扬了起来。
  “准确无疑吗?我是指谋杀。”
  “呃?噢,不会有别的可能!清楚明白的案子。是谋杀,而且是相当残忍的谋杀!”
  “被害人是谁?”
  “老西米恩·李。我们这儿最有钱的人之一!早先在南非赚了一大笔钱,靠黄金,不,我想是钻石。他投资了一大笔钱开办工厂,制造一种采矿机专用的小零件,我相信那是他自己的发明。反正他很快就轻松地发了财,他们说他顶两个百万富翁。”
  波洛说:“他很受欢迎,是吗?”
  约翰逊慢吞吞地说:“我觉得没人会喜欢他。他算是个怪人,已经残废了好多年。我本人并不太了解他,但他绝对是这个郡里的一位大人物。”
  “那么这个案子,将会引起很大轰动了?”
  “是的,我必须尽快赶往朗代尔。”
  局长犹豫了一下,看着他的客人。波洛回答了他没有说出口的问题。
  “你愿意我陪你一起去吗?”
  约翰逊尴尬地说:“求助于你好像有些丢人。可是,这个,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萨格登警司是个好人,没人比他更好了。他勤勉,细心,可靠。可是,嗯,他在任何方面都没什么想象力。我非常愿意,你能在那儿,给些建议。”
  他在说最后一句话前稍微停顿了一下,而且听起来有点儿像发电报的格式。波洛马上做出了回应。
  “我很乐意前往。我会尽我所能地协助你们,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我们不该伤害一位好警司的感情,那是他的案子,不是我的。我只是一名非官方顾问。”
  约翰逊上校热情地说:“你真是一个好人,波洛。”
  说完这句赞扬的话,上校就同波洛一起出发了。
  6
  一位警察来为他们开了门,行了礼。在他身后,萨格登警司从大厅里走过来说:“很高兴您来了,长官。我们去左边的那个房间好吗,李先生的书房?我想先为你们讲一遍事发经过,整件事情太奇怪了。”
  他领着他们走进大厅左边的一个小房间。那儿有一部电话和一张放满了文件的大桌子,贴着墙都是一排排书架。
  上校说:“萨格登,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你可能听说过他,他正好在我家做客。这位是萨格登警司。”
  波洛微微躬身行礼,然后打量起这个人。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肩膀方正,举止如军人一般,鹰钩鼻,颇具挑衅意味的下巴和茂密的栗色胡子。听到介绍后,萨格登使劲地盯着波洛看,而波洛则一个劲地注视着萨格登警司的唇髭,它的浓密似乎令波洛着迷。
  警司说:“我当然听说过你,波洛先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几年前也曾来过这里,巴托洛缪·斯特兰奇先生毒杀案,用的是尼古丁。那起案子不在我所管辖的区域内,但当然了,事件的始末我都听说了。”
  约翰逊上校不耐烦地说:“现在,那么,萨格登,跟我们说说事情的经过。你说这是一起清楚明白的案子。”
  “是的,长官,肯定是谋杀,没有丝毫疑问。李先生的喉咙被割开了,颈静脉断裂,是医生说的。但这件事里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
  “我希望您能先听我说一遍事情的始末,长官。情况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大约五点钟,我在阿德斯菲尔德警局接到李先生的电话,他的声音在电话中听起来有些古怪。他叫我晚上八点钟到他家一趟,特意强调了这个时间。另外,他让我跟管家说,我是去为警方的慈善事业募集捐款的。”
  上校猛地抬起头。
  “为你去他家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没错,长官。嗯,当然,李先生是位大人物,我便答应了他的请求。我到的时候差几分钟八点,我说自己是来为警方的孤儿院募捐的。管家去通报后回来告诉我,李先生愿意见我。于是他带我去李先生的房间,房间在二楼,就在餐厅的正上方。”
  萨格登警司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接着以公事公办的口气继续讲述。
  “李先生坐在壁炉边的一把椅子上,穿着睡衣。管家关上门离开后,李先生叫我坐到他身旁,支支吾吾地说他想向我报告一起盗窃案的细节。我问他说什么被盗了,他回答说他有充分的理由确信,价值几千英镑的钻石(未经加工的钻石,我想他是这么说的),被人从他的保险箱里偷走了。”
  “钻石,嗯?”上校说。
  “是的,长官。我询问了他一些例行的问题,但他表现得非常不确定,回答得也很含糊。最后他说:‘请你明白,警司,关于这件事,我也可能弄错了。’我说:‘我不太明白,先生。钻石要么不见了,要么就还在——二者必选其一。’他回答说:‘钻石确实不见了,警司,但它们的失踪也可能只是一个相当愚蠢的恶作剧。’这听起来太奇怪了,但我什么也没说。他接着说:‘我很难给你详细的解释,但事情就是这样的:在我看来,目前只有两个人可能拿走了钻石。若是其中一个拿的,那可能只是开个玩笑;但如果是另一个人拿的,那它们就肯定是被盗了。’我说:‘您到底想让我做些什么呢,先生?’他立刻回答:‘我想让你,警司,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再来一趟。不,再晚一点儿,九点五十五分吧,到那时候,我就能明确地告诉你我的钻石是否被偷了。’我有点儿糊涂,但还是同意了,然后就离开了。”
  约翰逊上校评论道:“奇怪,太奇怪了。你觉得呢,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可以问问吗,警司,你得出的结论是什么呢?”
  警司摸着下巴,小心翼翼地答道:“呃,我有过各种各样的想法,但总的来说,我是这么推断的:毫无疑问,根本没有什么恶作剧,钻石的确被偷了。但那位老绅士不能确定是谁偷的。我的看法是,他说的那两个最有可能的人,应该是真的——那两个人一个是用人,另一个则是家里人。”
  波洛赞赏地点点头。
  “非常好。对,这就能很好地解释他的态度。”
  “因此他希望我晚些时候再来。在中间的这段时间里,他打算把那两个人分别找来面谈。他会告诉他们,他已经把这件事跟警察讲了,如果能尽快物归原主,他可以让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约翰逊上校说:“如果他的猜想没有被证实呢?”
  “这样的话,他会让我们来调查这件事。”
  约翰逊上校皱起眉头,捋着胡子,提出了异议。
  “他为什么不在你来之前就把事情问清楚呢?”
  “不,不,长官。”警司摇着头说,“您没看出来吗,如果他那样做,就只是虚张声势,半点说服力都没有。那人会对自己说:‘那老家伙是不会把警察找来的,就让他怀疑去吧!’但如果老人说:‘我已经跟警察说了,警察刚刚离开。’接着那个贼去问管家,管家又证实了这件事。管家说:‘对,警司开饭前刚离开。’这样的话,那个贼就会相信老先生是认真的,而他自己还是把钻石吐出来为妙。”
  “哦,是的,我明白了。”约翰逊上校说,“你有什么想法吗,萨格登,那个‘家里人’,可能是谁呢?”
  “没有,长官。”
  “他没给你什么暗示吗?”
  “没有。”
  约翰逊摇了摇头:“好吧,继续吧。”
  萨格登警司继续以公事化的口吻说下去。
  “我再次来到这幢房子,长官,正好是九点五十五分。就在我要按门铃的时候,听到房子里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几声叫喊和一阵骚乱。我不停按门铃,还砸了门环,三四分钟后才有人来开门。当男仆最终把门打开时,我马上就知道这儿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他浑身都在颤抖,看起来马上就要晕过去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李先生被杀了。我急忙跑上楼去,发现李先生的房间乱作一团,很明显曾发生过激烈的争斗。李先生躺在壁炉前的血泊之中,喉咙被割开了。”
  上校严厉地说:“不可能是他自己弄成那样的吗?”
  萨格登摇摇头。
  “不可能,长官。举一个例子来说,房间里的桌子和椅子都翻倒了,瓷器等装饰品全打碎了,而且现场没有发现可用来当凶器的剃刀或其他刀具。”
  上校沉思着说:“好吧,看起来确实是谋杀。房间里还有别人吗?”
  “大部分家庭成员都在那儿,长官,只是站在周围。”
  约翰逊上校说:“你怎么想的,萨格登?”
  警司慢吞吞地说:“一件糟糕的事,长官。我觉得像是屋子里的人干的,我想不出哪个外人能在干了这事之后及时逃走。”
  “窗户是什么样的,关着还是开着?”
  “房间里有两扇窗户,长官。一扇是关死了,闩着;另一扇从底下拉起了几英寸——但用一个防盗螺栓固定住了,动不了。我试过了,它卡得非常紧——我敢说那扇窗有好几年没开过了。另外,外面的墙面很光滑,没有裂缝——也没有常春藤或其他藤本植物,我认为没人能从窗户逃走。”
  “房间里有几扇门?”
  “只有一扇。那个房间在走廊的尽头,门从里面锁住了。他们听到搏斗声及老人的死前尖叫后,立即冲上楼来,把门砸开才进去的。”
  约翰逊厉声问道:“开门后谁在房间里呢?”
  萨格登警司严肃地回答:“房间里没有任何人,长官,除了几分钟前被杀的老人。”
  7
  约翰逊上校瞪着萨格登足足几分钟,才没好气地说:“你是想告诉我,警司,这是一桩只有在侦探小说里才会读到的该死案子,一个人死在一间上锁的房间里,显然是被某种超自然力量杀死的吗?”
  一抹无力的笑容出现在警司的唇边,他严肃地回答:
  “我不认为事情有那么糟,长官。”
  约翰逊上校说:“自杀,肯定是自杀!”
  “如果是自杀的话,凶器在哪儿呢?不,长官,自杀是不成立的。”
  “那么凶手是怎么逃走的呢?从窗户吗?”
  萨格登摇摇头。
  “我发誓他不是那样逃走的。”
  “但门是锁着的,而且你说,是从里面锁上的。”
  警司点点头。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
  “没有指纹,”他明确道,“可是看看这把钥匙,长官,用放大镜好好看一下。”
  波洛弯下腰去,和约翰逊上校一起察看这把钥匙。上校发出一声惊呼。
  “天哪,我看到了,钥匙顶端有些轻微的划痕。你看见了吗,波洛?”
  “是的,我看见了。这也就是说,钥匙是从门外转动从而锁上门的——用一种特别的工具穿过钥匙孔,抓住钥匙——很可能是一把普通的老虎钳,就能办得到。”
  警司点了点头。
  “可以做得非常好。”
  波洛说:“那么,他的想法就是,希望被认定为自杀,因为门是锁着的,房间里又没有别人。”
  “正是这样,波洛先生。我想说,这是毫无疑问的。”
  波洛怀疑地摇摇头。
  “但房间里一片混乱啊!就像你说的,这样的状态就排除了自杀的可能,凶手应该第一个就想到把房间布置整齐。”
  萨格登警司说:“但他没时间了,波洛先生。这就是问题所在,来不及。他原本指望能在老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其制伏,可是没成功。发生了一场争斗——一场显然会被楼下的人听到动静的争斗;不仅如此,那位老先生还高声喊了救命,所有人都冲了上来。凶手只来得及匆忙溜出房间,再从外面把门锁上。”
  “没错,”波洛承认,“这个凶手很可能搞出这么一通闹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留下凶器呀?因为如果这儿没有凶器,就理所当然的不可能是自杀!这个错误是不可原谅的。”
  萨格登警司坚定地说:“罪犯总会犯错。这是我们的经验。”
  波洛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虽然他犯了错,可他还是逃脱了。结果一样。”
  “我不认为他真的逃脱了。”
  “你是说他还在这幢房子里?”
  “我看不出他还能去哪儿,这是一起内部人犯的案子。”
  “可是都一样,”波洛温和地指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是逃脱了,因为你不知道他是谁。”
  萨格登警司的语气温和,却很坚定。
  “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我们还没对这家人进行问讯呢。”
  约翰逊上校插了进来。
  “瞧,萨格登,我想到一个问题。无论是谁从外边锁上了门,都一定了解不少这方面的知识。换句话说,他很可能犯过罪,这类工具可不好使用。”
  “您的意思是,这是一起惯犯作的案,长官?”
  “我正是这个意思。”
  “看起来确实很像。”萨格登也表示赞同,“由此推断,看来用人中有一个职业小偷。这也就解释了钻石被偷,以及随之而来的谋杀案了,顺理成章。”
  “但这样的推论有什么不对?”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要证明有些困难。家里共有八个用人:其中有六个女人,而这六个人中有五个在这儿干了至少四年,外加管家和男仆。那位管家在这儿快四十年了——我想说这是项很可观的纪录。男仆是本地人,园丁的儿子,土生土长,我可看不出他会是职业小偷。最后一个是李先生的贴身男仆,他算是新来的,可他当时不在房子里——现在也还没回来——他是八点钟之前出去的。”
  约翰逊上校问:“有这幢房子里的人的确切名单了吗?”
  “是的,长官,我问管家要的。”他拿出笔记本,“念给你们听好吗?”
  “请吧,萨格登。”
  “阿尔弗雷德·李先生及夫人,国会议员乔治·李及他的妻子,哈里·李先生,戴维·李先生和夫人,皮……”警司顿了一下,小心地念出那个词儿,“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被他读得像一幢建筑物的名字,“斯蒂芬·法尔先生。然后是用人:爱德华·特雷西利安,管家;沃尔特·钱皮恩,男仆;埃米莉·里夫斯,厨娘;格雷斯·贝斯特,二等女仆;比阿特丽斯·莫斯库姆,三等女仆;琼·肯奇,打杂女仆;西德尼·霍伯里,贴身男仆。”
  “就这么多,嗯?”
  “就这么多,长官。”
  “知道谋杀发生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在哪儿吗?”
  “只知道个大概。我说了,我还没问讯过任何人呢。据特雷西利安说,当时先生们都还在餐厅里,女士们去了客厅。特雷西利安端上了咖啡,据他说,当听到头顶上传来喧闹声时,他刚刚回到餐具室。接着是一声尖叫,他便跑出来冲进大厅,然后跟其他人一起跑上了楼。”
  约翰逊上校问:“谁住在这幢房子里,谁是刚来的?”
  “阿尔弗雷德·李夫妇住在这儿,其他人都是来做客的。”
  约翰逊点点头。
  “他们现在都在哪儿?”
  “我要求他们都待在客厅里,直到我找他们听取情况。”
  “我明白了。我想我们最好先上楼去看看现场。”
  警司领他们走上宽阔的楼梯,穿过走廊。
  刚踏进案发现场,约翰逊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太可怕了!”他评论道。
  他站了一会儿,仔细观察翻倒的椅子、打碎的瓷器,以及染上了血迹的各种碎片。
  跪在尸体旁的一位瘦瘦的中年男人站起身,冲他们点头致意。
  “晚上好,约翰逊,”他说,“一团糟,嗯?”
  “确实如此。有什么能告诉我们的吗,医生?”
  医生耸耸肩,咧嘴笑了。
  “我会用最专业的尸检术语。情况一点不复杂,凶手割开了他的喉咙,像杀猪那样。不到一分钟他就死了。目前还不能确定凶器。”
  波洛穿过房间来到窗户旁。正如警司所说,一扇窗关着且闩上了,另一扇从底部打开约四英寸,由一根显眼的粗螺钉牢牢地固定在那个位置上,就是那种几年前被称作防盗螺丝的东西。
  萨格登说:“据管家说,无论天晴下雨,那扇窗户都不关。窗户下面铺了一小块油毡,防止雨打进来,不过也不用担心,因为有伸出来的屋檐遮挡。”
  波洛点点头。
  他回到尸体旁,低头看着那个老人。
  死者龇牙咧嘴,露出已无血色的牙龈,不知为何感觉像在咆哮。手指弯曲,像爪子一样。
  波洛说:“他看起来不像是强壮的人。”
  医生说:“我相信他很硬朗,他得过很多大病,那些病曾要了不少人的命,但他顶住了。”
  波洛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从体格上看,他不是很魁梧、健壮。”
  “对,他很虚弱。”
  波洛从死者身边走开,弯下腰去检查翻倒的椅子——一把桃花心木的大椅子。在它旁边是一张桃花心木圆桌和一些瓷台灯的碎片。还有两把小一点儿的椅子倒在附近,以及一个玻璃水壶和两个玻璃杯的碎片。一个笨重的玻璃镇纸完好无损,五花八门的书,一个日本大花瓶被摔得粉碎,一具裸女铜像也残缺不全。
  波洛在这堆残骸前弯下腰,神情严肃地检视它们,但没有碰,只是仔细观察着。他困惑不解地皱起眉头。
  上校问:“发现什么了吗,波洛?”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嘟囔着:“一个脆弱瘦小的老人,以及同样脆弱的东西。”
  约翰逊不解地转过头,问正忙着的警员:“指纹方面怎么样?”
  “发现了大量的指纹,长官,遍布整个房间。”
  “保险箱上呢?”
  “没发现什么。只有那位老先生自己的指纹。”
  约翰逊转向医生。
  “血迹方面如何?”他问,“杀了他的人身上一定会溅有血迹。”
  医生表示怀疑。
  “不一定,几乎都是静脉里流出来的血,不会像割开动脉时那样喷出来。”
  “确实,不一定。可不管怎样,周围有这么多血呢。”
  波洛说:“是的,这儿有太多血了,令人印象深刻。很多血。”
  萨格登警司带着敬意问:“那么您……呃……它使您想到什么了吗,波洛先生?”
  波洛看着他,困窘地摇了摇头。
  他说:“这儿有某种东西——暴力……”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对,正是这个——暴力,还有血——那么明显的血,有点——我该怎么说呢,血有点过多了。椅子上、桌子上、地毯上……血祭吗?献祭的血?是这样吗?也许吧。如此脆弱的老人,这么瘦,这么皱巴巴的,这么干瘪,可是死的时候却有这么多血……”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萨格登警司睁圆了眼睛,吃惊地注视着波洛,以一种敬畏的语气说:“有趣。她也是这么说的,那位女士……”
  波洛厉声反问:“哪位女士?她说了什么?”
  萨格登回答道:“李夫人,阿尔弗雷德夫人。她当时站在门口,声音很低。我当时没明白它的含义。”
  “她说了什么?”
  “好像是‘谁想到这老头儿会有这么多血……’”
  波洛轻声道:“‘谁想到这老头儿有这么多血?’麦克白夫人的台词。她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啊,这很有意思……”
  8
  阿尔弗雷德·李夫妇走进了小书房,波洛、萨格登和上校都在这儿等着他们。约翰逊上校先走上前。
  “你好,李先生。我们没见过面,但如你所知,我是这个郡的警察局局长,我叫约翰逊。发生这样的事我真是无比悲痛。”
  阿尔弗雷德的棕色眼睛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像只可怜的小狗。他声音嘶哑地说:“谢谢你,恐怖,这实在太恐怖了。我……这是我的妻子。”
  莉迪亚平静地说:“对我丈夫来说,这是个可怕的打击,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但对他尤其严重。”
  她将手搭在丈夫的肩上。
  约翰逊上校说:“坐下好吗,李夫人?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颔首致意,颇感兴趣地看看丈夫,又看看妻子。
  莉迪亚搭在阿尔弗雷德肩膀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
  “坐下,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坐下了,嘴上喃喃道:“赫尔克里·波洛。那么,谁——是谁呢?”
  他一脸恍惚地用手摸着额头。
  莉迪亚·李说:“约翰逊上校想问你一些问题,阿尔弗雷德。”
  上校赞许地看着她,很庆幸阿尔弗雷德·李夫人是这么一个理智而能干的女人。
  阿尔弗雷德说:“当然,当然……”
  约翰逊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打击好像把他完全搞垮了,希望他能多少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上校大声说道:“我有一份名单,上面列着今晚在这幢房子里的所有人的名字。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李先生,这份名单是否准确无误。”
  说完他稍微示意萨格登,后者拿出他的笔记本,又把那些名字念了一遍。
  谈生意一般的程序好像把阿尔弗雷德·李稍微拉回到了正常状态,他重新控制住自己,不再眼神发直、神情恍惚了。萨格登念完后,他点头表示认同。
  “非常正确。”他说。
  “可以稍微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的客人们吗?我猜,乔治夫妇以及戴维夫妇是你的亲戚吧?”
  “他们是我的弟弟和弟媳。”
  “他们只是在这儿逗留一阵子?”
  “是的,他们是来过圣诞节的。”
  “哈里·李先生也是你弟弟?”
  “对。”
  “另外两位客人呢,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和法尔先生?”
  “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是我的外甥女。法尔先生是我父亲以前在南非的合伙人的儿子。”
  “啊,一个老朋友。”
  莉迪亚插了句嘴。
  “不,事实上我们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他。”
  “明白了,可你们邀请他留下和你们一起过圣诞节?”
  阿尔弗雷德犹豫了一下,看着他的妻子。她清楚地答道:“法尔先生昨天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这里。他碰巧到附近来,于是顺道来拜访我的公公。当我公公得知他是自己老朋友兼合伙人的儿子,便坚持要留他在这儿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
  约翰逊上校说:“我明白了,这下家里人都清楚了。再来说用人们,李夫人,你认为他们都可信吗?”
  莉迪亚在回答之前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我很肯定他们全都非常可靠。他们大都和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特雷西利安,那位管家,我丈夫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在这儿了。新人也就只有打杂女仆琼和侍候我公公的贴身男看护。”
  “这两个人怎么样?”
  “琼就是一个小傻瓜。这是对她最坏的评价了。我还不太了解霍伯里,他刚来这儿一年多。工作方面他很能干,而且我公公看起来对他很满意。”
  波洛尖锐地问:“但你呢,夫人,你不是很满意?”
  莉迪亚微微耸了耸肩。
  “这跟我没关系。”
  “可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啊。夫人,用人的事不归你管吗?”
  “噢,是我管,当然。但霍伯里是我公公的私人贴身男仆,他不在我的管理权限之内。”
  “我明白了。”
  约翰逊上校说:“现在我们来谈谈今晚发生的事。恐怕会让你觉得很痛苦,李先生,但我想听你说说今晚都发生了些什么。”
  阿尔弗雷德低声道:“好的。”
  约翰逊上校启发性地问道:“比如,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的父亲是什么时候?”
  阿尔弗雷德的脸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低声答道:“是在下午茶之后,我和他待了一小会儿。最后我对他道了声晚安就离开了,那时是——让我想想——大约差一刻六点。”
  波洛指出:“你对他道了晚安?那时你已经料到当天晚上不会再见到他了?”
  “是的。我父亲晚饭吃得很少,一般会在七点钟送到他的房间。吃过晚饭他有时很早就上床了,有时坐在他的椅子上。除非他特地派人叫,否则他不会想见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他经常叫人去吗?”
  “有时候吧,他想这么做的时候。”
  “这并不是日常惯例?”
  “不是。”
  “请继续说下去,李先生。”
  阿尔弗雷德接着说道:“我们八点钟开始吃晚饭。晚饭后,我妻子和其他女士都去客厅了。”他的声音发颤,眼神又开始发直,“我们都坐在那儿——坐在桌子旁……突然,头顶上响起了令人震惊的噪声。椅子倒了,家具翻了,玻璃和瓷器破碎的声音,而就在这时——噢,天哪,”他惊呼一声,“我现在还能听见那个声音。我父亲尖叫起来,一声可怕的、拖得长长的尖叫。那是一个人遭受致命痛苦时的尖叫声……”
  他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莉迪亚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袖子。
  约翰逊上校温和地追问:“后来呢?”
  阿尔弗雷德岔了声。
  “我想,有那么一瞬间,大家都愣住了。接着我们跳了起来,冲出门去,跑上楼梯,朝我父亲的房间奔去。门锁着,我们进不去,只得把门砸开。后来,我们进去了,看见……”
  他的声音消失了。
  约翰逊赶忙说:“这一部分就不用讲了,李先生。把时间往回推一点儿,你还在餐厅的时候,你听到那声尖叫时,谁和你在一起?”
  “谁还在那儿?怎么了,我们都在——不,让我想想,我弟弟在那儿——我弟弟哈里。”
  “没有别人了吗?”
  “一个都没有了。”
  “其他几位先生去哪儿了?”
  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
  “让我想想,感觉像好久以前发生的事了。嗯,像有好几年了似的,发生了什么来着?噢,没错,乔治去打电话了。然后我们开始聊家务事,斯蒂芬·法尔说或许我们想一家人讨论些事情,就主动离开了。他很聪明,做得很得体。”
  “你弟弟戴维呢?”
  阿尔弗雷德皱起眉头。
  “戴维?他不在那儿吗?对,他确实不在那儿。我不太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溜出去的。”
  波洛温和地说:“那么你们确实有家务事要讨论?”
  “呃……对。”
  “换句话说,你要跟家里的某一个人讨论些事情?”
  莉迪亚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波洛先生?”
  他飞快地转向她。
  “夫人,你丈夫说法尔先生主动离开,是因为他看出他们有些家务事要商量。但戴维先生和乔治先生都不在那儿,这就不是一次家庭会议,而是一场,仅限于两位家庭成员之间的讨论。”
  莉迪亚说:“我的小叔子哈里在国外待了很多年。他和我丈夫有事情要谈是很自然的。”
  “啊!我明白了。确实是这样的。”
  她飞快地扫了他一眼,然后移开了视线。
  约翰逊说:“那么,现在情况很清楚了。当你往楼上你父亲的房间跑去时,其他人也一起吗?”
  “我——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是这样的。我们从不同的地方跑出来,我恐怕没注意那么多——我当时太惊慌了,那么可怕的叫声……”
  约翰逊上校马上换了一个话题。
  “谢谢你,李先生。接下来,还有一个问题,我了解到你父亲拥有一些很值钱的钻石。”
  阿尔弗雷德看起来相当惊讶。
  “是的,”他说,“是这样的。”
  “他把它们保管在哪儿?”
  “放在他房间的保险箱里。”
  “你能形容一下它们是什么样的吗?”
  “它们是原钻——也就是,未经切割打磨的钻石。”
  “你父亲为什么要保存着这些钻石呢?”
  “那是他的一个怪癖。那些石头是他从南非带回来的,他一直没把它们拿去加工,只是把它们作为财产保管着,他就喜欢这样。就像我说的,这是他的一个怪癖。”
  “我明白了。”上校说。但听他的语气,他可一点也不明白。
  上校接着问:“它们很值钱吗?”
  “我父亲估计它们能值一万英镑。”
  “也就是说那些钻石很值钱?”
  “是的。”
  “把这么值钱的钻石放在卧室的保险箱里,听起来是个奇怪的主意。”
  莉迪亚插进来。
  “约翰逊上校,我公公本来就是个有些古怪的人。他的想法总是很不寻常,把玩那些钻石无疑给了他很大的乐趣。”
  “也许,它们能唤起他对往昔岁月的回忆。”波洛说。
  她向他投以感激的一瞥。
  “对,”她说,“我想是的。”
  “它们上保险了吗?”上校问。
  “我想没有。”
  约翰逊探出身子,平静地说:“你知道吗,李先生,那些钻石被偷了?”
  “什么?”阿尔弗雷德·李瞪着他。
  “你父亲一点儿也没对你提起钻石不见了的事吗?”
  “只字未提。”
  “你也不知道他曾叫来萨格登警司,向他报告钻石失窃的事吗?”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上校转而注视着莉迪亚。
  “你呢,李夫人?”
  莉迪亚摇摇头。
  “我也从没听说过。”
  “你以为钻石还在保险箱里?”
  “是的。”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问道:“他就是因为这个被杀的吗?就因为那些钻石?”
  约翰逊上校说:“这正是我们要查清楚的!”
  他接着说:“你有什么想法吗,李夫人?谁有可能精心策划这么一起盗窃案呢?”
  她摇摇头。
  “不,我不知道。我非常肯定用人们都是诚实可信的。而且无论如何,他们都很难靠近那个保险箱。我公公总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从不到楼下来。”
  “谁负责料理那个房间呢?”
  “霍伯里。他负责整理床铺和打扫卫生。二等女仆每天早上进去清理壁炉并把火生起来,其他的事都是霍伯里做。”
  波洛说:“所以说霍伯里是最有机会的?”
  “对。”
  “那么,你认为是他偷了那些钻石吗?”
  “有这个可能。我想……他是最有机会的。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约翰逊上校说:“你丈夫给我们讲了他今晚的行动,请你也讲讲好吗,李夫人?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公公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我们都去了他的房间——在下午茶之前。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之后你再没见过他,向他道晚安了?”
  “没再见过。”
  波洛说:“你通常会去向他道晚安吗?”
  莉迪亚马上回答:“不。”
  上校接着说:“案发时你在哪儿?”
  “在客厅里。”
  “你听见打斗声了吗?”
  “我想我听见有很重的东西倒了下来。我公公的房间在餐厅的正上面,而不是客厅,所以我听得不太清楚。”
  “但你听见叫声了?”
  莉迪亚颤抖了一下。
  “是的,我听见了……那太恐怖了,就像……就像地狱里的游魂发出来的。我立刻就知道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匆忙跑出来,跟在我丈夫和哈里后面上了楼。”
  “那时客厅里还有谁?”
  莉迪亚皱起眉。
  “说真的,我记不起来了。戴维在隔壁的音乐室,弹着门德尔松的曲子。我想希尔达可能过去找他了。”
  “另两位女士呢?”
  莉迪亚慢悠悠地说:“玛格达莱尼去打电话了,我不记得她有没有回来了。我不知道那时皮拉尔在哪儿。”
  波洛温和地说:“事实上,可以说当时你独自一人待在客厅里?”
  “对,是的,事实上,我相信当时只有我一个人。”
  约翰逊上校说:“关于那些钻石,我想,我们应该去确认一下。你知道你父亲保险箱的密码吗,李先生?它看起来颇为老式。”
  “他睡袍的兜里有个小笔记本,密码就写在上面。”
  “好的,我们一会儿去看看。但我们最好先和其他家庭成员聊一聊,女士们可能想上床休息了。”
  莉迪亚站了起来。
  “走吧,阿尔弗雷德。”她转向他们问,“要我叫他们过来吗?”
  “如果你没什么意见的话,一个一个来,李夫人。”
  “没问题。”
  她向门口走去,阿尔弗雷德跟着她。
  突然,就在出门前的最后一刻,他突然转过身来。
  “没错,”他说着,迅速回到波洛身边,“你是赫尔克里·波洛!我怎么这么傻,我应该马上就认出来的。”
  他语速很快,声音低沉而兴奋。
  “你在这儿绝对是天意啊!请你一定要查出真相,波洛先生,不惜一切代价!多少钱我都愿意付,只要你能查出来……我可怜的父亲,被人谋杀了,手段那么残忍!你一定要查出来,波洛先生。我父亲的仇一定要报。”
  波洛平静地应道:“我向你保证,李先生,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协助约翰逊上校和萨格登警司。”
  阿尔弗雷德·李说:“我要你为我工作,我父亲的仇一定要报。”
  他开始剧烈地颤抖,莉迪亚也回到屋里。她走到他身边,挽起他的手臂。
  “走了,阿尔弗雷德,”她说,“我们得去叫别的人了。”
  她的目光与波洛相遇,那双眼睛里藏着她的秘密。眼神没有一丝动摇。
  波洛轻声说:“谁想得到那老头——”
  她打断了他:“停!不要说了!”
  波洛喃喃地说道:“这是你说的,夫人。”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记得……但这——太恐怖了。”
  然后她拉着丈夫急忙冲出了房间。
  9
  乔治·李神情肃穆,举止得体。
  “这件事太可怕了,”他边说边摇头,“非常、非常可怕。我只能认为,这一定是……呃……一个疯子干的!”
  约翰逊上校礼貌地问:“这是你的看法?”
  “是的,没错,就是这样。一个杀人狂。也许,是从附近的某个疯人院里逃出来的。”
  萨格登警司加入讨论。
  “那么你认为这个……嗯……杀人狂,是怎么进来的呢,李先生?而他又是怎么离开的呢?”
  乔治摇摇头。
  “这个,”他坚定地说,“是警方该去调查的问题。”
  萨格登说:“我们立即检查了房子周围,所有的窗户都关着而且是闩着的。侧门锁着,前门也是。没人能从厨房离开而不被厨房里的仆人看见。”
  乔治·李叫道:“但这太荒谬了!感觉你接下来就要说我的父亲根本就没被谋杀了!”
  “他是被谋杀的,”萨格登警司说,“这一点毫无疑问。”
  上校清了清嗓子,把提问的主导权接了过来。
  “事情发生的时候,李先生,你在哪儿?”
  “我在餐厅里,刚刚吃完饭。不,我想,我就在这个房间里,刚刚打完电话。”
  “你那时在打电话?”
  “是的,我在和韦斯特林厄姆的保守党代理人——我的支持者——通电话,有一些紧急事务。”
  “而你是在那之后听到尖叫声的?”
  乔治·李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是的,让人非常不舒服。它……呃……把我的骨髓都冻住了。最后听起来像是被噎住了或者在咯咯地笑。”
  他掏出一块手绢,擦着已冒出汗珠的额头。
  “可怕!”他咕哝着。
  “然后你就匆忙上楼了?”
  “是的。”
  “你看见你的兄弟们了吗?阿尔弗雷德先生和哈里先生?”
  “没有,我想他们在我之前就上去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父亲是在什么时候,李先生?”
  “今天下午,我们都在他的房间里。”
  “后来就没再见过他?”
  “没有。”
  上校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你知道你父亲有一些很值钱的原钻,放在他卧室的保险箱里吗?”
  乔治·李点点头。
  “最不明智的做法,”他傲慢地说,“我经常这么跟他说,他会因为这些石头被杀的,我的意思是,这就像——”
  约翰逊上校插嘴问:“那你知道这些钻石不见了吗?”
  乔治大张着嘴,外凸的眼睛瞪着局长。
  “那么他确实是因为它们而被杀的?”
  上校慢慢地说:“就在他死前的几个小时,他发现钻石不见了,并报告给了警方。”
  乔治说:“可是,这……我不明白,我……”
  赫尔克里·波洛温和地说:“我们,也不明白……”
  10
  哈里·李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波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皱起眉头。他有一种感觉,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他注意着哈里的相貌:高高的鼻子,傲慢高昂的头,下巴的线条;而且他还意识到,哈里是个大块头,他的父亲往高里说也只能算中等身材,即便如此,他们俩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
  波洛还注意到一些别的东西。在那大摇大摆的表面伪装之下,哈里·李其实很紧张。他试图用轻快的动作掩饰,但内心的焦虑还是显而易见的。
  “那么,先生们。”他说,“希望我告诉你们些什么呢?”
  约翰逊上校说:“关于今晚的事,你所提供的任何线索都将使我们非常高兴。”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整件事太可怕了,而且太突然了。”
  波洛说:“你刚从国外回来,李先生?”
  哈里马上转向他。
  “是的,一周前刚踏上英国的土地。”
  波洛说:“你离开了很长时间?”
  哈里·李仰起下巴,笑了。“反正你迟早都会听说的,很快就会有人告诉你!先生们,我是一个浪子!我已经有快二十年没踏进过这个家门了。”
  “可你现在回来了,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吗?”波洛问。
  哈里一脸坦诚,明显早有准备。
  “只是应了那句老话。我厌倦了猪吃的豆荚——还是猪都不吃的来着?我记不清了。我想换换口味了,肥牛犊应该会很不错。我收到一封父亲的信,建议我回来,我便遵从了他的召唤,回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波洛说:“你回来短期拜访,还是长期居住?”
  哈里说:“我回家了,永远的!”
  “你父亲愿意吗?”
  “老头儿非常高兴。”他又笑了,眼角堆起迷人的皱纹,“一直和阿尔弗雷德住在这儿,老头儿觉得无聊透顶!阿尔弗雷德就是根蠢木头——令人尊敬,但也就这一个优点,一个糟透了的伴儿。我父亲年轻时候也有点野,因此他希望我能回来跟他做伴儿。”
  “那你哥哥和嫂子呢,他们高兴你住在这儿吗?”
  波洛提问的时候,眉毛微微扬起。
  “阿尔弗雷德吗?阿尔弗雷德简直暴跳如雷。我不知道莉迪亚怎样,因为阿尔弗雷德,她可能也有些恼火,但最终她肯定会很高兴的,我保证。我喜欢莉迪亚,她是个可爱的女人,我会和莉迪亚相处得很好的。但阿尔弗雷德完全是另一种人。”他又大笑起来,“阿尔弗雷德一直嫉妒我嫉妒得要死。他一直是个足不出户、尽职尽责、没什么野心的好儿子,可最终他得到了什么呢?家里的好孩子一般都会得到什么呢?屁股挨一脚。记住我的一句话吧,先生们,美德不会有好报。”他看看这个的脸,又看看那个。
  “希望你们没被我的坦率吓着,但不管怎么说,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事实。你们迟早会把这个家里的丑事都抖出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因此,我最好把关于我的事都坦白地说出来!我并不特别为父亲的死而伤心。毕竟,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离开这个老恶魔了。但他终究是我的父亲,而他被谋杀了。我会尽我所能地为他报仇。”他抚摸着自己的下巴,看着其他人,“我们家的人都很热衷于复仇,李家的人都不会轻易忘记,我一定要看着谋杀我父亲的人被抓起来吊死。”
  “我想在这件事上,你完全可以相信我们,我们会竭尽所能,李先生。”萨格登说。
  “如果你做不到,我就要亲手将他绳之以法。”哈里·李说。
  上校严厉地说:“那么,关于这位凶手的身份,你有什么想法吗,李先生?”
  哈里摇摇头。
  “没有,”他慢吞吞地说,“不,我没什么想法。你也知道这件事令人震惊,而我一直在想,我认为,不可能是外人干的……”
  “啊。”萨格登点点头。
  “那么,”哈里·李说,“就是这幢房子里的某个人杀了他……可会是哪个该死的恶棍呢?很难想象会是用人们。特雷西利安从这幢房子存在起就在这儿了。那个愚蠢至极的男仆?他这辈子也不会干出这种事的。霍伯里,啊,他确实是个冷血的家伙,但特雷西利安告诉我,他那时候出去了。你们得出了什么结论?排除掉斯蒂芬·法尔——要是他,他何苦不远万里从南非跑来,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那就只剩下这个家里的人了。然而据我所知,这里没一个人能干出这种事。阿尔弗雷德?他非常崇拜父亲。乔治?他没这个胆量。戴维?戴维一直活在梦里,他看见自己的手指头流血都会晕倒的。太太们?女人是不会那么冷血地割断一个人的喉咙的。那么会是谁干的呢?上帝保佑要是我知道就好了,这件事真的太烦人了!”
  约翰逊上校清了清嗓子——官气十足的习惯——说:“你今晚最后一次见到你父亲是在什么时候?”
  “下午茶之后。他刚和阿尔弗雷德吵了一架,为了鄙人。这老头就没有安宁的时候,总喜欢挑起事端。在我看来,他就是想闹事,才一直隐瞒我要回来的消息,就等着看我突然归来,引得家里鸡飞狗跳!出于同样的期待,他才谈起修改遗嘱的事。”
  波洛稍微晃了一下,低声说:“你父亲提起了他的遗嘱?”
  “是的,在我们所有人面前,然后像一只猫一样观察着我们的反应。他只是告诉那位律师,圣诞节之后过来一趟,谈谈这件事。”
  波洛问道:“他打算做什么修改呢?”
  哈里·李咧嘴笑了:“他没告诉我们!那只老狐狸!我猜想,或者说我希望,这项改动是考虑到鄙人的利益!我可以想象,先前立的遗嘱里肯定都把我去掉了。现在,我万分希望他又把我补上了。这对其他人来说却是个不快的打击。还有皮拉尔,他非常喜欢她,我想她肯定也会得到些好处。你们还没见过她吗,我的西班牙外甥女?是个美人儿,皮拉尔——带着南部的温柔——以及冷酷。真希望我不是她舅舅!”
  “你说你父亲喜欢她?”
  哈里点点头。
  “她很清楚怎么去哄老头。总是在那儿陪他坐着,我敢打赌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啊,不过他已经死了,遗嘱不会有所改动了,没有皮拉尔,也没我的份了。真倒霉。”
  他皱起眉头,停了一会儿,接着换上另一种腔调。
  “我想我跑题了。你们想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什么时候?就像我刚才所说的,是在下午茶之后,可能是六点刚过。老头那会儿精神很好,可能稍微有点累。我离开后,就剩霍伯里和他在一块儿。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他死的时候你在哪儿?”
  “在餐厅里,和我哥哥阿尔弗雷德一起。那不是一次和睦的饭后会议。听到头顶传来的动静时,我们正在针锋相对地争吵。那动静听起来就像是有十个男人在上面摔跤。紧接着,我那可怜的老父亲就尖叫起来,活像杀猪一样,那声音把阿尔弗雷德吓傻了。他坐在那儿,大张着嘴。我猛地摇晃他,等他清醒,我们才往楼上跑去。门锁着,得破门而入,为此费了些力气。那该死的门怎么会锁上,我真的想象不出!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我父亲。如果有人能从窗户跑掉,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萨格登警司说:“门是从外面锁上的。”
  “什么?”哈里瞪大了眼睛,“但我发誓,钥匙在屋里。”
  波洛小声问:“你注意到了?”
  哈里·李严肃地说:“我总是处处留心,这是我的习惯。”
  他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面前的三个人。
  “还有什么你们想知道的吗,先生们?”
  约翰逊摇摇头。
  “谢谢你,李先生,目前没有。请你叫下一位家庭成员来这儿,可以吗?”
  “当然,乐意效劳。”
  他向门口走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约翰逊上校说:“怎么样,萨格登?”
  警司疑惑地摇摇头,说:“他在害怕什么东西,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
  11
  玛格达莱尼·李故意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一只修长的手抚着一头光滑且闪着白金光泽的秀发。叶绿色的天鹅绒连衣裙完美地勾勒出她那优美的曲线。她看起来非常年轻,有一点被吓到了。
  三个男人看着她,愣了一会儿。约翰逊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惊讶和赞赏。萨格登警司则无动于衷,有的只是不耐烦的神情,急着想继续进行他的工作。赫尔克里·波洛的眼神透着深深的欣赏意味,她看得出来,但他并非欣赏她的美,而是欣赏她知道如何利用她的美。她不知道波洛正在心中暗想:漂亮的模特儿,小东西。但她有一双冷酷的眼睛。
  约翰逊上校想的是:这么漂亮的姑娘,乔治·李不小心点儿的话可麻烦了。他最好对别的男人留点神。
  萨格登警司则在想:徒有其表、头脑空空。希望可以快点完事。
  “请坐,李夫人。让我看看,你是——”
  “乔治·李夫人。”
  她坐了下来,脸上带着亲切而感激的笑,眼神像在说:虽然你是个男人,而且是个警察,但你并不可怕。
  这个笑容成功地把波洛也感染了,在与女人有关的问题上外国人总是很容易被影响。至于萨格登警司,她根本没费心思。
  她绞着双手,忧心忡忡的样子依旧美丽。
  她小声说道:“这一切太可怕了。把我吓坏了。”
  “好了,好了,李夫人,”约翰逊上校的口气很和蔼,但又带着点尖酸,“我知道,这是个大的打击,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只是想请你讲一下今晚发生的事。”
  她叫了起来:“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呀,真的。”
  上校的眼睛眯了起来,温和地说:“对,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昨天刚到这儿,乔治让我来这儿过圣诞节!我真希望我们没来。我敢说我永远无法恢复了!”
  “这的确让人非常难过——是的。”
  “你看,我对乔治的家庭几乎一无所知。我只见过李先生一两次,一次是在我们的婚礼上,后来还见过一次。当然,见阿尔弗雷德和莉迪亚的次数要多一些,但他们对我来说依旧相当于陌生人。”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又摆出一副受到了惊吓的孩子似的表情。赫尔克里·波洛再一次用眼神表示对她的欣赏,并再次暗想:太会装腔作势了,这个小东西。
  “是的,是的。”约翰逊上校说,“现在,你只需告诉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公公——李先生活着,是什么时候?”
  “噢,这个啊,是今天下午,糟透了!”
  约翰逊马上反问:“糟透了?为什么?”
  “他们都很生气!”
  “谁生气了?”
  “噢,他们全部——除了乔治。他父亲对他没说什么,但其他所有人都有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我们到那儿的时候——他叫我们所有人都过去——他正在打电话,跟他的律师谈遗嘱的事。然后他说阿尔弗雷德看上去很阴沉,我想那是因为哈里要搬回家住。我相信这让阿尔弗雷德非常沮丧。你明白的吧,哈里做过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接着他又说了一些关于他妻子的话,她已经死了很久了,说她的脑子只有虫子那么大,戴维就跳了起来,看上去就像要杀了他父亲……噢!”她突然闭上嘴,眼神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约翰逊上校安慰道:“是的,的确如此,只是一种说法,仅此而已。”
  “希尔达,戴维的妻子,让戴维平静了下来,然后……啊,我想就这些了。李先生说他晚上不想再见到任何人了,我们就都走了。”
  “这就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
  “对,直到……直到……”
  她发着抖。
  约翰逊上校说:“好的,就这样。那案发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噢,让我想想,我想我在客厅里。”
  “你肯定吗?”
  玛格达莱尼的眼神闪了一下,垂下眼帘。
  她说:“对啊!我太笨了,我去打电话了,我全弄混了。”
  “你说你在打电话,是在这个房间吗?”
  “对,楼上我公公的房间里有一部电话,除此以外,只有这里还有电话。”
  萨格登警司问:“当时这个房间里还有别人吗?”
  她瞪大了眼睛。
  “噢,不,就我一个人。”
  “你待在这儿时间长吗?”
  “嗯,待了一会儿。晚上想接通电话都要花一些时间。”
  “是一通长途电话?”
  “对,打到韦斯特林厄姆。”
  “明白了。”
  “后来呢?”
  “后来就是一声可怕的尖叫。所有人都跑了过去,但门锁着,要把它砸开。噢!真像是一场噩梦!我永远都忘不了!”
  “不会的,不会的。”约翰逊上校的语气显得有些生硬,接着说,“你知道你公公的保险箱里放着一些值钱的钻石吗?”
  “不知道,这是真的吗?”她的语气明显有些激动,“是真的钻石吗?”
  赫尔克里·波洛说:“价值一万英镑的钻石。”
  “噢!”一声轻呼,压抑住女人贪婪的本性。
  “好了,”约翰逊上校说,“我想这样就行了。我们不用再麻烦你了,李夫人。”
  “哦,谢谢你。”
  她站起身来,冲约翰逊和波洛微笑——那是一个满怀感激的小女孩的笑容。然后她走了出去,头扬得高高的,手心微微向外翻。
  约翰逊上校冲她叫道:“能否请你通知你丈夫的弟弟戴维·李先生来这儿?”他在她走后关上门,回到桌边来。
  “好了,”他说,“你们怎么想?我们发现一些问题了!注意一点:乔治·李说他听见尖叫声时正好在打电话!他妻子也说那时她在打电话!这就对不上了——完全对不上!”
  他又加上一句:“你怎么想,萨格登?”
  警司慢慢地答道:“我不想对一位女士无礼,但我想说,她显然很擅长从一个男人手中弄钱。不过,我不认为她会割断一个男人的喉咙,那完全不是她的风格。”
  “哦,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我的老朋友。”波洛小声说。
  上校转向他。
  “那你呢,波洛,你怎么想?”
  赫尔克里·波洛探身向前,抚平面前的记事簿,又花了点时间掸掉烛台上的灰尘,这才答道:“可以说,已故的西米恩·李先生的性格特征已清晰地浮现在我们面前,我想这正是这件案子的重要线索……就在死者的性格之中。”
  萨格登警司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波洛先生。”他说,“死者的性格特征和他被谋杀究竟有什么关系?”
  波洛如做梦一般呢喃道:“被害人的性格特征总会和谋杀有些关系。苔丝狄蒙娜直率、不猜忌的本性正是她的直接死因,一个稍微有些疑心的女人就会看出伊阿古的阴谋诡计,并更早地避免悲剧发生(注:出自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马拉的不爱清洁导致他最终死在浴缸里(注: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民主派革命家马拉身患严重的皮肤病,时常在家中的浴缸里办公,遇刺时也是死在浴室中。);茂丘西奥的暴躁脾气则使他丧命于剑下(注:出自莎士比亚的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
  约翰逊上校捻着他的胡子。
  “你究竟想说什么,波洛?”
  “我想告诉你们,正是西米思·李这么一个人,引发了一些力量,而这些力量最终要了他的命。”
  “那么,你认为钻石的事和他的死没有半点关系?”
  波洛看着一脸困惑的约翰逊,笑了。
  “亲爱的,”他说,“正因为西米恩·李拥有与众不同的性格,他才会把价值一万英镑的未经切割的钻石放在保险箱里!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做的。”
  “确实没错,波洛先生。”萨格登警司说道,带着最后终于明白和他谈话的人用意何在的神情点着头,“他是一个怪人,已故的李先生。他把那些石头放在那儿,以便随时拿出来把玩,找回过去的岁月。他离不开它们,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直没送去切割打磨。”
  波洛用力地点点头。
  “没错——非常准确。我看得出来你拥有非凡的才智,警司。”
  警司对这句恭维有些将信将疑,这时约翰逊上校插话进来。
  “另外,波洛,我不明白你为何那么在意——”
  “啊,是的。”波洛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乔治·李夫人,她不小心说得太多了!她生动地为我们描述了最后一次家庭会议。她暗示我们,哦,那么天真无邪,阿尔弗雷德在生他父亲的气,而戴维看上去‘像要杀了他’。这两件事,我认为都是事实,但我们可以基于这些事实,重建自己的理论。西米恩·李为什么要把一家人都召集过去?为什么他们到的时候正好听见他在给律师打电话?显然,这一点不会错,他想让他们听见!那个可怜的老家伙,坐在椅子里,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纵情消遣了。于是他又为自己发明了一种娱乐活动,他喜欢玩弄人类天性中的贪婪与欲望,是的,以激发他们强烈的感情和冲动为乐!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再深入一些。在这场他设计的、激发孩子们的贪婪与冲动的游戏中,没有人会被漏掉。这样做才合乎逻辑,这是必然的,因此他一定也挖苦了乔治·李,和对其他人一样!他的妻子却非常小心地对此闭口不谈。对她,他可能也放了一两支毒箭。我想我们会查出来的,从其他人那里知道,西米恩·李对乔治·李和他妻子说了些什么——”
  他突然停下不说了。门开了,戴维·李走了进来。
  12
  戴维·李把自己控制得很好。他的行为举止非常平静——甚至有些不自然。他朝他们走来,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面如死灰,带着一种询问的神情看着约翰逊上校。
  室内灯光照亮他前额的一绺头发,勾勒出他颧骨的轮廓。他看上去非常年轻,一点儿都不像是死在楼上的那个干瘪老人的儿子。
  “好了,先生们,”他说,“我能告诉你们些什么?”
  约翰逊上校说:“我了解到,李先生,今天下午在你父亲的房间里,有过一场类似家庭会议的聚会?”
  “是的。非常随便的,我的意思是,你不能管它叫家庭会议之类的。”
  “那时发生了什么?”
  戴维·李平静地回答:“我父亲那时心情不太好,他是个老人,而且生活不能自理,理所应当的,我们都应该体谅他。他特意把我们都叫去,好像就是为了,嗯,冲我们发泄他的怒气。”
  “你能记起他都说了些什么吗?”
  戴维平静地说:“都是些很愚蠢的话。他说我们都很没用。每一个人,家里就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他说皮拉尔,我的西班牙外甥女,一个就顶我们俩。他还说——”戴维停住了。
  波洛说:“李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复述他的原话。”
  戴维不情愿地开口:“他的用词相当粗俗。他说他希望这世上的什么地方还有他的孩子,更好的儿子——即使他们生错了地方……”
  他敏感的脸上露出对他所复述的话的厌恶之情。
  萨格登警司抬起头来,突然警觉地向前欠身,说:“你父亲有没有特别针对你的哥哥乔治·李说些什么?”
  “对乔治?我不记得了。噢,对,我想父亲告诉他今后必须减少开支,因为要降低给他的生活费。乔治非常沮丧,脸红得像只煮熟的火鸡。他气急败坏地说钱再少就不可能应付过来了,我父亲冷酷地说他必须想办法应付,还说最好让他妻子帮忙节省。这真是恶毒的挖苦,因为乔治一直很节约,精打细算,攒下每一分钱;而玛格达莱尼,我认为,她生活奢侈——甚至可以说挥金如土。”
  波洛说:“这么说,她也被惹恼了?”
  “是的。除此之外,我父亲还说了些别的难听的话——提到她曾和一名退役的海军军官共同生活,当然,他指的是她父亲,但那话听起来带有其他暧昧的意思。玛格达莱尼的脸涨得通红,情有可原。”
  波洛说:“你父亲提到他已故的妻子——你的母亲了吗?”
  热血涌上戴维的太阳穴,他握紧双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微微颤抖着。
  他有些喘不上气,低声道:“是的,他提到了,他侮辱了她。”
  约翰逊上校说:“他说了什么?”
  戴维的语气生硬。
  “我不记得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波洛温柔地问:“你母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戴维简短地回答:“她死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
  “她在这儿,也许,过得不是很幸福?”
  戴维轻蔑地笑了一下。
  “和我父亲那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谁能幸福?我母亲是一个圣人,却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人世。”
  波洛接着说:“你父亲,或许,也为她的死感到难过?”
  戴维支吾道:“不知道。我离开了家。”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在我这次回来之前,我已经有快二十年没见过我父亲了。因此请你们明白,我无法告诉你们他的生活习惯、他有没有敌人,或者这儿都发生了什么。”
  约翰逊上校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父亲有很多值钱的钻石,就放在他卧室的保险箱里?”
  戴维漠不关心地说:“是吗?听起来真够蠢的。”
  约翰逊说:“你能简要地叙述一下你昨晚都干了些什么吗?”
  “我?噢,我晚饭一结束就从餐桌边走开了。我觉得那样很无聊,一群人围坐在桌边喝酒。再加上我看得出阿尔弗雷德和哈里已经快吵起来了。我讨厌斗嘴,于是溜了出来,跑到音乐室去弹钢琴。”
  波洛问道:“音乐室就在客厅隔壁,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弹了好一会儿,直到——直到事情发生。”
  “你具体都听见了些什么?”
  “噢!一阵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像是楼上的什么地方家具翻倒了,接着就是一声非常可怕的喊叫。”他又攥紧了双手,“就像一个地狱里的灵魂在呼号。上帝啊,太可怕了!”
  约翰逊说:“就你一个人在音乐室里吗?”
  “嗯?不,我妻子,希尔达也在那儿。她是从客厅过去的,我们……我们和其他人一起上了楼。”
  他又紧张地补充道:“你们不需要我……描述……到那儿以后都看见了什么吧,不用吧?”
  约翰逊上校说:“不,完全不需要。谢谢你,李先生,没别的事了。我想,你并不知道谁想谋杀你的父亲吧?”
  戴维·李毫不顾忌地说:“我认为很多人都有这个想法!只是不能确定具体是谁。”
  他匆匆走了出去,重重地关上了门。
  13
  约翰逊上校刚一清嗓子,门就又开了,希尔达·李走了进来。
  赫尔克里·波洛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他必须承认,研究李家人娶的妻子是项很有意思的课题。有聪明机智、如猎犬般优雅的莉迪亚,有俗不可耐、摆着架子的玛格达莱尼,还有现在这位,让人舒服、有力量感的希尔达。尽管她顶着过时的发型,穿着不流行的衣服,波洛仍看得出,她比外表看起来的还要年轻。她鼠褐色的头发丝毫没有变灰,淡褐色的眼睛透着坚定的眼神,镶嵌在胖胖的脸上,闪着和善之光。他想,这真是一个好女人。
  约翰逊上校的口气前所未有地和蔼。
  “……我知道你们的压力都很大,”他说道,“我们从你丈夫那儿得知,李夫人,这是你第一次到戈斯顿霍尔来?”
  她点头表示同意。
  “在此之前,你了解你的公公李先生吗?”
  希尔达的嗓音令人愉快。
  “没有,我们是在戴维离家后不久结婚的。他一直不想和这个家有任何牵连,在此之前,我们谁都没见过。”
  “那么,这次怎么会来呢?”
  “我公公写信给戴维,着重强调他已经一把年纪,希望今年圣诞节所有的孩子都能陪在他身边。”
  “而你丈夫答应了这个请求?”
  希尔达说:“他会接受这个请求,恐怕都是由我促成的。我误解了当时的情况。”
  波洛插话说:“能否解释得更清楚一点儿,夫人?我认为你告诉我们的事或许会很有价值。”
  她马上转向他,说:“那时我从未见过我公公,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我猜想他又老又孤独,所以想跟孩子们和好。”
  “那么在你看来,他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呢,夫人?”
  希尔达迟疑了一会儿,接着慢慢地开口。
  “毫无疑问,我一点也不怀疑,我公公的真实意图不是想和解,而是挑起争斗。”
  “以什么方式呢?”
  希尔达低声说:“暴露人性中最恶劣的本能,他以此为乐。他有些……我该怎么说呢,过头了,顽皮得有些残忍。他希望能让家庭成员们全都彼此不和。”
  约翰逊严肃地问:“他成功了吗?”
  “噢,是的,”希尔达·李说,“他成功了。”
  波洛说:“夫人,我们得知今天下午发生过一件事。我想,当时的场面堪称激烈。”
  她点了点头。
  “你能为我们描述一下吗,尽可能如实描述,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考虑了一会儿。
  “我们进去的时候,我公公正在打电话。”
  “给他的律师,对吗?”
  “对,他叫查尔顿先生,是这个名字吧,我不太记得了,过来一趟,因为他想立一份新遗嘱。他说那份旧遗嘱过时了。”
  波洛说:“仔细想想,夫人。在你看来,你公公是有意让你们都能听到这通电话,还是说碰巧?”
  希尔达·李说:“我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故意让我们听见的。”
  “目的就是挑起你们之间的怀疑和猜忌?”
  “是的。”
  “那么,实际上,他可能根本不打算改动他的遗嘱?”
  对此她并不赞同。
  “不,我认为这部分确有其事。他很可能确实想立一份新遗嘱。只是他乐于强调一下这件事。”
  “夫人,”波洛说,“你知道,我不是官方的人,因此我问的问题或许和英国的执法官员有所不同。我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让你觉得他确实想立一份新遗嘱,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的直觉,而不是观察与推测,你个人的想法。女人,总会第一时间产生些想法,感谢上帝。”
  希尔达微微一笑。
  “我丝毫不介意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我丈夫的姐姐詹妮弗,嫁给了一个西班牙人——胡安·埃斯特拉瓦多斯。他们的女儿,皮拉尔,第一次到这儿来。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而且,她是这个家唯一的第三代人。她能来老李先生非常高兴,他对她宠爱到了极点。在我看来,他想在新遗嘱里给她留一笔数目可观的钱。在那个旧遗嘱里,他可能只给了她一笔小数目,甚至可能一点儿都没有。”
  “你认识你丈夫的姐姐吗?”
  “不认识,我从没见过她。我记得她的西班牙丈夫死得很惨,而且就在婚后不久。詹妮弗一年前也死了,皮拉尔成了个孤儿。正因如此,李先生才让她来英国,和他一起住。”
  “家里的其他成员欢迎皮拉尔的到来吗?”
  希尔达平静地说:“我想他们都很喜欢她。家里有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她呢,看上去喜欢住在这儿吗?”
  希尔达慢悠悠地说:“我不知道,对于一个在南部,我指西班牙,长大的女孩来说,这里一定是个阴冷古怪的地方。”
  约翰逊说:“现在这个情况,即便生活在西班牙也不会太令人愉快。好了,李夫人,我们想听你复述一下今天下午的那场谈话。”
  波洛低声道:“抱歉,我把话题带偏了。”
  希尔达·李说:“我公公打完电话之后转过头,看着我们笑,说我们看起来都很阴沉。接着他说他累了,今天想早点休息,任何人晚上都不要来找他。他说他想为圣诞节保持一个良好的状态,差不多就是这样。”
  “然后……”她的眉头因努力回忆而紧锁,“我想他说了些关于要一个大家庭才能欢度圣诞之类的话,接着就谈到了钱。他说这个家以后需要更多的开支来维持。他告诉乔治和玛格达莱尼日后必须节省,说她应该自己做衣服。我认为这真是个老掉牙的观点,因此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会惹恼她。他还说他的妻子针线活儿做得很好。”
  波洛温和地问:“关于她,他就说了这些吗?”
  希尔达脸红了。
  “他稍稍提了一下她的头脑。我丈夫深爱着他的母亲,这使他非常难过。就在这时,李先生突然冲着我们所有人吼了起来,他自顾自地发着火。我能理解,当然,他的感受——”
  波洛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
  “他有什么感受?”
  她将平静的目光投向他。
  “他很失望,当然了,”她说,“因为他没有孙子,我的意思是没有男孩,李家后继无人了。我能看出这一苦恼已经在他心上沉积很久了,突然间,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因此就把怒气发泄到了儿子身上,说他们是一群容易感伤的老女人这一类的话。当时我很替他难过,因为我能体会到,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后来呢?”
  “后来,”希尔达慢慢地说,“我们就都走了。”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
  她点点头。
  “案发的时候你在哪儿?”
  “我和我丈夫在一起,在音乐室里,他在给我弹琴。”
  “后来呢?”
  “我们听见楼上传来桌椅倒地、瓷器被打破的声音,发生了一场可怕的打斗。接着就响起他的喉咙被割开时发出的恐怖尖叫……”
  波洛说:“那尖叫声确实非常可怕,是不是?”他顿了一下,“像地狱里的灵魂发出的?”
  希尔达·李说:“比那更糟!”
  “什么意思,夫人?”
  “那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发出的……不像是人类的声音,而像野兽……”
  波洛严肃地说:“那么,这就是你对他的评价了,夫人?”
  她突然悲痛地举起一只手捂住嘴,视线低垂,注视着脚下的地板。
  14
  皮拉尔警惕地走进房间,就像一只担心落入陷阱的动物。她的眼睛迅速地转来转去,看上去倒不怎么害怕,只是疑虑重重。
  约翰逊上校站起来给她拿了把椅子,然后说:“我想你听得懂英语吧,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皮拉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当然了,我母亲是英国人,实际上我也非常英国化。”
  一丝笑意爬上约翰逊上校的嘴边,他看着她那乌黑发亮的头发、骄傲的黑眼睛,以及弯弯的红唇。很英国化!这个词放在皮拉尔·埃斯特拉瓦多斯身上真是太不合适了。
  他说:“李先生是你的外公,他让你从西班牙过来,而你几天前刚到,对吗?”
  皮拉尔点点头。
  “是的。从西班牙出来的这一路,我……噢……经历了好多冒险。有一次天上掉下来一颗炸弹,司机被炸死了,脑袋都不见了,全是血。而我不会开车,所以不得不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我不喜欢走路,我的脚又酸又痛,痛极了。”
  约翰逊上校笑了,他说:“不管怎样,你还是到了。你母亲经常对你说起外公的事吗?”
  皮拉尔快乐地点点头。
  “噢,是的,她说他是一个老恶魔。”
  赫尔克里·波洛笑了,他说:“你到了这儿之后怎么看,这位小姐?”
  皮拉尔说:“他明显已经非常非常老了,只能坐在椅子里,而且他的脸皱成一团。但我依旧很喜欢他。我想他还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英俊,非常英俊,像你一样。”皮拉尔冲着萨格登警司说。带着纯粹的愉快的目光停留在他英俊的脸上,而那张脸此时已因为她的夸奖而变成砖红色了。
  约翰逊上校忍住笑,他还很少看到这位缺乏感情的警司如此失态。
  “不过当然啦,”皮拉尔惋惜地继续道,“他不可能像你这么魁梧。”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
  “这么说你喜欢……大个子的男人,是吗,小姐 ?”他问道。
  皮拉尔热烈地表示赞同。
  “噢,是的。我喜欢男人高大、魁梧,还有肩膀要宽,非常非常强壮。”
  约翰逊上校严肃地问:“你到这儿以后经常和外公在一起吗?”
  皮拉尔说:“噢,是的,我常去陪他坐着。他告诉我一些事——他说他曾是一个非常恶毒的男人,还跟我讲他在南非干的事。”
  “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在他房间的保险箱里有些钻石?”
  “是的,他还拿给我看过。可它们不像钻石——更像鹅卵石——很丑,真的很丑。”
  萨格登警司简短地追问:“他拿给你看过,是吗?”
  “对。”
  “他没给你几颗吗?”
  皮拉尔摇摇头。
  “不,他没有。我想也许有一天他会的,如果我对他好一些,经常去陪他坐着。因为老先生们都喜欢年轻女孩。”
  约翰逊上校说:“你知道那些钻石被偷了吗?”
  皮拉尔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被偷了?”
  “是的,你知道可能会是谁拿的吗?”
  皮拉尔点点头。
  “噢,是的。”她说,“一定是霍伯里。”
  “霍伯里?你是说那个贴身男仆?”
  “对。”
  “你为什么觉得是他呢?”
  “因为他就长着一张贼脸。他的眼睛总是那样,骨碌碌地转来转去。他走路很轻,爱在门外偷听。他就像一只猫,而所有的猫都是小偷。”
  “哦,”约翰逊上校说,“我们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据我了解,今天下午,你们一家人曾聚在你外公的房间里,然后说了一些——呃——气话。”
  皮拉尔笑着点点头。
  “是的,”她说,“那真是太好玩了。外祖父把他们——噢!气成那样!”
  “呃,你觉得很好玩,是吗?”
  “对,我喜欢看人们生气,非常喜欢。可是英国人生起气来和西班牙人不一样。在西班牙,他们会掏出刀子,又叫又骂。而英国人什么都不会做,只是脸涨得通红,嘴巴闭得紧紧的。”
  “你还记得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吗?”
  皮拉尔看起来有些不能确定。
  “我记得不那么清楚了。外公说他们都不怎么样,都没孩子。他还说我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强。他喜欢我,特别喜欢。”
  “他说了什么关于钱或者遗嘱的事吗?”
  “遗嘱?不,我不这么认为。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然后发生了什么?”
  “大家都走了,除了希尔达,那个胖一点的,戴维的妻子,她留下了。”
  “噢,是吗,她留下了?”
  “是的。戴维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笑。浑身颤抖,噢!脸色惨白,看上去好像生病了似的。”
  “然来呢?”
  “然后我去找斯蒂芬了,我们跟着留声机里的音乐跳舞。”
  “斯蒂芬·法尔?”
  “对,他从南非来——是外公合伙人的儿子。他也很帅,棕色皮肤,大个子,还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约翰逊问道:“案发的时候你在哪儿?”
  “你问我在哪儿?”
  “对。”
  “我先和莉迪亚一起去了客厅,然后回房间化妆去了,因为待会儿我还要和斯蒂芬跳舞。就在这时,我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每个人都向那儿跑去,于是我也跑了过去。他们正试着把外公的房门撞开,最后是哈里和斯蒂芬一起弄开的,他们俩都是很强壮的男人。”
  “是吗?”
  “突然,轰隆一下,门开了。我们都往里头看。噢,惨不忍睹,所有东西都被碰翻了,摊了一地,外公躺在一大摊血泊里,喉咙被这样割开了,”她以生动夸张的手势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画了一下,“一直到耳朵根。”
  她停下来,显然对自己的叙述很满意。
  约翰逊问:“那血没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她盯着他。
  “不,为什么?人被杀的时候总会有很多血啊。那儿……噢!太多的血,到处都是!”
  波洛说:“有人说了什么吗?”
  皮拉尔说:“戴维说了些特别可笑的话。怎么说的来着?噢,对。上帝的磨,他就是这么说的,”她又重复了一遍,清楚地说出每一个词,“上帝——的——磨——这是什么意思?磨是用来做面粉的东西,不是吗?”
  约翰逊上校说:“好了,我想目前没什么别的事了,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
  皮拉尔乖乖地站起身来,飞快地冲他们每个人投以迷人的一笑。
  “那么,我走了。”她出去了。
  约翰逊上校说:“上帝的磨磨得很慢,但磨得很细 。戴维·李竟然说了这么一句!”
  15
  门又开了,约翰逊上校抬起头来,一时间他以为进来的是哈里·李,直到来者走进房间,他才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是斯蒂芬·法尔。
  “请坐,法尔先生。”他说。
  斯蒂芬坐下了,冷静机敏的目光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他说:“恐怕我帮不了你们什么。不过,请你们随便向我发问,一切你们觉得可能有用的事。也许我最好先解释一下我是谁。我父亲,埃比尼泽·法尔,是西米恩·李以前在南非的合伙人。我说的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他顿了一下。
  “我父亲跟我讲了很多西米恩·李的事,他是个怎样的人。他和我父亲一起发了笔大财,西米恩·李带着一笔钱回了家,而我父亲干得也不错。我父亲总对我说,来这个国家一定要来拜访李先生。有一次我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很可能不知道我是谁。可父亲对此一笑置之。他说:‘所有经历过我和西米恩所共同经历过的事的男人,都不会把对方忘掉的。’哦,我父亲几年前去世了。今年是我第一次来英格兰,我想最好听从父亲的建议,来拜访一下李先生。”
  他淡淡地一笑,接着说下去。
  “到这儿的时候我稍微有点儿紧张,但事实上我根本没必要紧张。李先生热情地接待了我,坚持让我留下来,和他的家人一起过圣诞节。我怕会打扰他们,可他根本不许我推辞。”
  他又非常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他们都对我非常好——阿尔弗雷德·李先生和夫人,对我好得不能再好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感到非常难过。”
  “你到这儿多长时间了,法尔先生?”
  “我昨天到的。”
  “你今天见过李先生吗?”
  “是的,今天早上我和他聊了一会儿。他那会儿精神很好,非常渴望听到关于人和其他地方的事。”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
  “是的。”
  “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他的保险箱里放着些未经切割的钻石?”
  “没有。”
  赶在他人开口之前,他又加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说,这是起盗窃杀人吗?”
  “这个我们还不确定。”约翰逊说,“说到今晚发生的事情,能告诉我们你当时在干什么吗?”
  “当然可以。女士们离开餐厅之后,我待在那儿又喝了杯葡萄酒。接着我意识到李家的人有家事要谈,而我在那儿妨碍了他们,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你去干什么了?”
  斯蒂芬·法尔靠在他的椅背上,食指抚摸着下巴,回答的声音很呆板。
  “我——呃——去了一个铺着镶花木地板的大房间,应该是舞厅之类的地方。那儿有一台留声机,还有舞曲唱片,我放上了一些唱片。”
  波洛说:“也许,很可能,有什么人也到那儿去和你共舞?”
  斯蒂芬·法尔的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答道:“确实很可能,是的。人总会心怀期待。”
  说完他直率地咧开嘴笑了。
  波洛说:“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非常漂亮。”
  斯蒂芬应道:“她是我来英格兰后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
  “埃斯特拉瓦多斯小姐来了吗?”
  斯蒂芬摇摇头。
  “我在那儿听到了喧闹声,于是来到大厅,飞快地跑上楼,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是我帮哈里·李砸开了门。”
  “这就是你所能告诉我们的一切了?”
  “恐怕就只有这些了。”
  赫尔克里·波洛向前探出身子,柔声道:“但我认为,法尔先生,你应该还能告诉我们很多事情,如果你愿意的话。”
  法尔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能告诉我们一些在此案中非常重要的事情——李先生是个怎样的人。你说你父亲经常对你说起他,那你父亲是怎么描述他的呢?”
  斯蒂芬·法尔回答得很慢。
  “我想我明白你在暗示什么。西米思·李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嗯,我想你希望我实话实说吧?”
  “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吧,首先,我不认为西米恩·李是一个道德高尚的公民。倒不是说他是个坏蛋,只是他总游走在法律边缘。关于他的品行,我说不出什么好话,尽管他很有魅力,可以说非常迷人,而且他难以置信地慷慨。走了背运的人去求助于他,没有一个人空手而归的。他喝一点儿酒,但不过量,对女人们很有吸引力,也很有幽默感。另一方面,他记仇的能力也强得可怕。俗话说大象是仇不忘,你也可以这么说西米恩·李。我父亲给我讲过好几件事,关于他如何等上好几年,终于报复了曾经坑过他的人,就此扯平。”
  萨格登警司说:“这种事两方都不清白。法尔先生,我想你并不知道具体有谁在那儿被西米恩·李狠狠地坑过一把吧?过去的事情中,有可以解释今晚发生的这起案子的吗?”
  斯蒂芬·法尔摇摇头。
  “他有仇人,这是当然的,像他那样的男人,一定有过。但我并不知道什么具体的人或事。除此之外,”他眯起眼睛,“我了解到——事实上,我去问了特雷西利安——今晚没有任何陌生人靠近过这幢房子。”
  赫尔克里·波洛说:“除了你之外,法尔先生。”
  斯蒂芬·法尔突然转向他。
  “噢?原来是这样的啊?怀疑家里面的陌生人!不过你们找不出那类事情的。没有西米恩·李搞垮了埃比尼泽·法尔,埃比的儿子便来为父亲报仇这样的事!不,”他摇摇头,“西米恩和埃比尼泽从没针锋相对过。我到这儿来的原因,就是刚才告诉过你们的,纯粹是出于好奇。此外,我想留声机是个很好的不在场证明,和其他证据一样好用。我一刻不停地换唱片——肯定有人听到声音了。一张唱片的时间绝对不够我冲上楼去的——走廊连起来无论如何也有一英里长——更何况还要割断老人的喉咙,洗去血迹,在其他人跑上去之前回来。这想法太可笑了!”
  约翰逊上校说:“我们并没有暗示说是你干的,法尔先生。”
  斯蒂芬·法尔说:“我非常不喜欢赫尔克里·波洛先生说话的口气。”
  “这……”赫尔克里·波洛说,“可太不幸了!”
  波洛亲切地冲他微笑着。
  斯蒂芬·法尔则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约翰逊上校马上打圆场。
  “谢谢你,法尔先生,目前这样就行了。不过你暂时还不能离开这幢房子。”
  斯蒂芬·法尔点点头,起身离开了房间,无所顾忌、大摇大摆地迈着步子。
  等门在他身后关上,约翰逊说:“来了个未知数x。他说的故事听起来挺坦诚的,但他仍然是匹黑马。他可能就是来偷那些钻石的——然后编了个故事好让自己混进来。你最好弄到他的指纹,萨格登,看看他有没有案底。”
  “我已经弄到了。”警司干巴巴地笑着说。
  “好样的,不会放掉任何事。我想你已经查过所有明显的线索了?”
  萨格登警司掰着指头核对。
  “核查电话——来电时间等情况;调查霍伯里,他是什么时候走的,谁看见他走了;检查所有出入口;简要地调查所有工作人员;调查每位家庭成员的财务状况;联系律师,调查遗嘱的事;搜查整幢房子,寻找武器和染血的衣服——还有钻石可能藏在哪儿。”
  “我想已经面面俱到了。”约翰逊上校赞许地说,“你还有什么建议吗,波洛先生?”
  波洛摇摇头,说:“我觉得警司调查得非常彻底。”
  萨格登沮丧地说:“在这幢房子里寻找钻石,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装饰品和小摆设。”
  “肯定有很多可以藏东西的地方。”波洛表示同意。
  “你真的没有什么建议吗,波洛?”
  上校看上去有点儿失望——就像发现自己的狗拒绝玩游戏了一样。
  波洛说:“你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吗?”
  “当然,当然。”
  同时,萨格登警司不明所以地问:“什么方式?”
  “我想,”波洛说,“和这个家的成员们——经常地、频繁地——谈话。”
  “你是说想再对他们进行一次问讯?”约翰逊上校问,有些迷惑。
  “不不,不是问讯——是谈话!”
  “为什么?”萨格登问。
  赫尔克里·波洛有力地摆了摆手。
  “关键点都藏在语言中!如果一个人一直在讲话,他便会不可避免地说出真相!”
  萨格登说:“你认为有人在说谎?”
  波洛叹了口气。
  “亲爱的,每个人都说了谎——但就像那个英国助理牧师的鸡蛋一样,有好有坏 。我们要把无害的谎话和关键的谎言区分开。”
  约翰逊上校严肃地说:“但这件事依旧令人难以置信。这儿有一个异常冷酷残忍的杀人凶手,而我们都有哪些嫌疑人呢?阿尔弗雷德·李和他的妻子——都是知书达理、安静祥和的好人。乔治·李是国会议员,有脸有面的大人物。他的妻子?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摩登女郎。戴维·李看起来是个柔弱的家伙,他弟弟哈里证实他见了血就受不了。他妻子看起来是一个通晓事理的好女人——但平凡无奇,然后就剩那个西班牙外孙女和从南非来的男人了。西班牙美人脾气很暴躁,可我不认为那个迷人的女郎会冷血地割断老头的脖子,尤其是事实表明她最有理由让他活着,至少要等他立完新遗嘱。斯蒂芬·法尔有可能。换句话说,他可能是一个职业骗子,为了钻石来到这儿,但被老人发现了,于是法尔割断了他的喉咙好让他永远沉默。很可能是这样的,用留声机作不在场证明,不够充分。”
  波洛摇摇头。
  “我亲爱的朋友,”他说,“比较一下斯蒂芬·法尔先生和老西米恩·李的体格吧!如果法尔决定杀了那个老头,用不了一分钟就能解决。西米思·李不可能站起来反抗他。有人会相信那个脆弱的老人,和那个魁梧的小伙子搏斗了好几分钟,还弄翻了椅子、打碎了瓷器吗?想想都觉得太荒唐了!”
  约翰逊上校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他说,“杀死西米恩·李的,是一个更加瘦弱的男人?”
  “或者一个女人!”警司说。
  16
  约翰逊上校看看表。
  “我想我们没什么可以做的事,你把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萨格登。噢,还有一件事,我们应该见一下那个管家,我知道你已经问过他了,但我们现在知道了些新情况,确定每个人案发的时候在哪儿,是很重要的。”
  特雷西利安慢慢地走了进来。上校叫他坐下。
  “谢谢你,先生,我确实需要坐下,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一直觉得很难受——实在是非常难受。我的腿,还有我的头。”
  波洛温和地说:“是的,你受惊了。”
  管家颤抖了一下。“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在这幢房子里!这里一直安安静静的。”
  波洛说:“这确实是一幢井然有序的房子,但不快乐,对吗?”
  “我不想这么说,先生。”
  “很久以前,一家人都还在这儿的时候,那时候大家都快乐吗?”
  特雷西利安慢吞吞地说:“那时候或许不能被称为非常和睦,先生。”
  “已故的李夫人身患重病,是吗?”
  “是的,先生,她非常不幸。”
  “孩子们喜欢她吗?”
  “戴维先生,他非常爱她。他更像个女儿而不是儿子,她去世后他就离开了家,他在这儿住不下去了。”
  波洛说:“哈里先生呢?他怎么样?”
  “他一直是个狂放的年轻人,先生,但心地善良。哦,天哪,那时真的吓了我一跳,门铃响了——接着又响了一次,显得那么不耐烦。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接着哈里先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嗨,特雷西利安,你还在这儿啊?’和从前一模一样。”
  波洛同情地说:“那感觉一定很奇怪,肯定的。”
  特雷西利安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他说:“有时候,先生,感觉就好像旧时光并没有远去!我记得在伦敦上演的一出戏讲的大概就是这种事。这一定有些什么道理,先生。一定存在些原因。你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一切都曾发生过。就像门铃响了我去开门,门外站着哈里先生,或者法尔先生之类的其他什么人。而我对自己说,这事我以前做过……”
  波洛说:“这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特雷西利安感激地看着他。
  约翰逊有些不耐烦,清了清嗓子,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
  “我们只是想再确认一下几处时间问题。”他说,“目前我们了解到,楼上首次有动静的时候,只有阿尔弗雷德·李先生和哈里·李先生在餐厅里。是这样的吗?”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先生。我端去咖啡的时候,所有的先生都在那儿。但那是在事情发生的一刻钟以前。”
  “乔治先生在打电话,这一点你能证明吗?”
  “我想的确有人在打电话,先生。我那餐具室里的电话铃响了,如果有人拿起听筒拨号,我那里就会有些微弱的响声。我的确听见了那样的声音,可我当时并没特别注意。”
  “你不知道那时的确切时间?”
  “我说不上来,先生。我只能告诉你,是在我给先生们上过咖啡之后。”
  “你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女士们都在哪儿吗?”
  “我去收咖啡盘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夫人在客厅里,先生。一两分钟之后,楼上就传来了响动。”
  波洛问:“她在做什么?”
  “她站在最里面的那扇窗户边,先生。她把窗帘拉开了一点儿,正向外望着。”
  “其他女士都不在房间里吗?”
  “是的,先生。”
  “你知道她们在哪儿吗?”
  “我完全不知道,先生。”
  “你还知道谁在哪儿吗?”
  “戴维先生,我想,他在客厅隔壁的音乐室里弹琴。”
  “你听见他弹琴了?”
  “是的,先生。”老人又抖了一下,“事情发生后,我才觉得那就像一种预兆,先生。他弹的是《葬礼进行曲》。我记得当时我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很奇怪,嗯。”波洛说。
  “关于那个家伙,霍伯里,贴身男仆,”上校说,“你能发誓他在八点钟之前就出去了吗?”
  “噢,是的,先生。恰好在萨格登先生到这儿以后。我会记得这件事是因为他打破了一个咖啡杯。”
  波洛说:“霍伯里打破了一个咖啡杯?”
  “是的,先生——一个伍斯特牌的老瓷器。我洗了它们十一年,从没打碎过一个,直到今晚……”
  波洛说:“霍伯里为什么要动咖啡杯?”
  “是的,先生,他根本就不该碰它们。当时他正拿着一个欣赏,我说萨格登先生来了,他就把杯子掉在地上了。”
  波洛说:“你说的是‘萨格登先生’,还是提到了警察这个词?”
  特雷西利安看起来微微有些吃惊。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说的是警司来了。”
  “而霍伯里就把咖啡杯掉在地上了。”
  “这么说感觉颇有暗示性。”上校说,“霍伯里问没问什么与警司来访有关的问题?”
  “是的,先生,他问警司来这儿干什么,我说他是来劝说李先生为警方的孤儿院募捐的。”
  “听到你这么说,霍伯里有没有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吗,先生,现在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的确是这样的。他的态度马上就变了,说李先生是一个老好人,在钱方面很大方。说话的口气很不尊重,然后他就走了。”
  “从哪儿走的?”
  “从通往下人房的门出去了。”
  萨格登插话说:“确实如此,长官。他穿过厨房时厨子和厨娘都看见了,然后他从后门出去了。”
  “现在好好听着,特雷西利安,你仔细想想,霍伯里有没有什么办法溜回来而不被任何人发现?”
  老人摇了摇头。
  “我想不出他能怎么办到,先生。所有门都从里面锁上了。”
  “假设他有钥匙呢?”
  “门闩还闩着。”
  “那他回来时会怎么进屋呢?”
  “他有后门的钥匙,先生,用人们都从那个门进来。”
  “那他确实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啊?”
  “他不可能不穿过厨房,先生。厨房直到九点半或九点三刻都有人在。”
  约翰逊上校说:“看起来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了。谢谢你,特雷西利安。”
  老人站起身来,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但一两分钟之后他又回来了。
  “霍伯里刚回来,先生。你们现在要见他吗?”
  “是的,请叫他马上过来。”
  17
  西德尼·霍伯里的样子很不讨人喜欢。他走进房间,站在那儿搓着手,急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油腔滑调的。
  约翰逊说:“你就是西德尼·霍伯里?”
  “是的,先生。”
  “李先生的男看护?”
  “是的,先生。这件事太可怕了,不是吗?我从格拉迪斯那儿听说的时候,吓得差点儿晕过去。可怜的老先生——”
  约翰逊打断了他的话。
  “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好,先生,当然。”
  “你今天晚上几点出去的,去了哪儿?”
  “我是快八点时离开的,先生。去了豪华影院,先生,走路只要五分钟。看的电影是《塞维利亚老教堂之恋》,先生。”
  “有人看见你在电影院吗?”
  “售票处的女士,先生,她认识我。还有看门的,他也认识我。还有——呃——事实上,我是和一位年轻的女士一起去的,先生。我和她约好了在那儿见面。”
  “噢,这样啊,是吗?她叫什么?”
  “多丽丝·巴克尔,先生。她在联合乳品厂工作,先生,马卡姆路,二十三号。”
  “好的,我们会去核实的。看完电影你直接回家了吗?”
  “我先把我的女伴送回了家,先生,然后就直接回来了。你会发现我说的都是实话,先生。我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我——”
  约翰逊上校不客气地说:“没人说你和这事有关。”
  “是的,先生。当然没有,先生。可家里发生了谋杀案,总不是件愉快的事。”
  “没人说这是件好事。那么,你为李先生服务多长时间了?”
  “刚满一年,先生。”
  “你喜欢在这儿的工作吗?”
  “是的,先生,我非常满意。薪水很不错。李先生有时候确实很难伺候,不过我在照料残疾人方面很有经验。”
  “你有过这方面的经验?”
  “噢,是的,先生。我在韦斯特少校和尊贵的贾斯珀·芬奇那儿——”
  “具体的待会儿告诉萨格登。我想知道的是,你今晚最后一次见到李先生是在什么时候?”
  “大约是在七点半,先生。李先生晚上吃得很少,每晚七点晚餐会送到他的房里,然后我就去为他铺床。晚餐后他会穿着睡衣坐在壁炉旁,直到他觉得想去睡了。”
  “通常他几点想去睡?”
  “每天都不一样,先生。有时候他八点就睡了,这表示他觉得很累;有时候他会一直坐到十一点或更晚才睡。”
  “当他想上床睡觉时,他会怎么做?”
  “通常他会按铃叫我,先生。”
  “然后你就去帮他上床?”
  “是的,先生。”
  “但今晚你休息。你总是星期五休息吗?”
  “是的,先生,星期五是我固定的休息日。”
  “你休息的时候,李先生想睡觉怎么办呢?”
  “他还是会按铃,然后特雷西利安或沃尔特就会上去。”
  “他不是完全不能行动吧?他可以走动吗?”
  “能走,先生,只是比较困难。他得的是风湿性关节炎,情况时好时坏的。”
  “白天他从不到别的房间去吗?”
  “是的,先生。他就喜欢待在那个房间里,李先生并不追求奢侈的享受。况且那个房间非常大,通风良好,光线充足。”
  “你说李先生七点钟吃晚饭?”
  “是的,先生。然后我把托盘收走,拿出雪利酒和两个玻璃杯,放在写字台上。”
  “为什么这么做?”
  “李先生吩咐的。”
  “这是他的习惯吗?”
  “有时候这样。家里有条规矩,除非李先生邀请,否则晚上的时候谁都不能上楼去找他。有时候他喜欢晚上一个人待着。想找人陪着时他会派人到楼下去叫阿尔弗雷德先生或夫人,或者两个人都叫上,让他们吃完晚饭上去。”
  “可是,就你所知,今晚他并没有这么做?也就是说,他没捎口信给任何一位家庭成员,叫他们上来?”
  “至少他没派我捎这样的口信,先生。”
  “那么,他等的就不是家里人?”
  “他也可能亲自跟他们说,先生。”
  “当然啦。”
  霍伯里接着说:“我看一切都弄好了,就对李先生道了晚安,离开了房间。”
  波洛问道:“你离开房间前给壁炉添柴了吗?”
  贴身男仆犹豫了一下。
  “没这个必要,先生,火烧得很好。”
  “李先生自己能添柴吗?”
  “噢,不,先生。我想可能是哈里·李先生添的。”
  “你在晚饭前进去的时候,哈里·李先生正和他在一起?”
  “是的,先生。我一进来他就走了。”
  “在你看来,他们两个的关系怎么样?”
  “哈里·李先生看起来情绪不错,先生。他把头向后仰着,大声笑了半天。”
  “李先生呢?”
  “他很安静,一脸沉思的样子。”
  “明白了。另外,还有一些事我们想知道。霍伯里,关于李先生放在保险箱里的钻石,你能告诉我们些什么?”
  “钻石,先生?我从没见过什么钻石。”
  “李先生在房间里放了不少未经切割的钻石,你一定见过他拿着它们玩吧。”
  “那些可笑的小鹅卵石,先生?是的,我见他拿出来过一两次,但我不知道那些是钻石。他昨天还给那位外国女士看呢,还是前天来着?”
  约翰逊上校突然说道:“那些钻石被偷了。”
  霍伯里叫了起来:“先生,我希望你不是认为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吧?”
  “我没有提出任何指控。”约翰逊说,“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和这件事有关的线索?”
  “先生,您是指钻石,还是谋杀?”
  “都可以。”
  霍伯里思考着,用舌头舔着发白的嘴唇。最后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一抹鬼鬼祟祟的阴影。
  “我认为没什么可说的,先生。”
  波洛轻声道:“你没有无意中听到什么,比如在你当班的时候,有可能对我们有帮助的事吗?”
  男仆的眼睛眨了一下。
  “没有,先生,我不这么想。李先生和……某些家庭成员,相处得有些尴尬。”
  “哪些家庭成员呢?”
  “我感觉,哈里·李先生的归来带来了些麻烦。阿尔弗雷德·李先生反对这件事,我知道他和他父亲谈起过,但谈话内容仅限于此。李先生没有指责他偷了钻石什么的,而我敢肯定,阿尔弗雷德先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波洛飞快地说:“他和阿尔弗雷德的那次会面,发生在他发现钻石丢失之后,对吗?”
  “是的,先生。”
  波洛向前探出身子。
  “我想,霍伯里,”他柔声道,“你并不知道钻石失窃了,直到刚才我们告诉你这件事。那么,你怎么会知道李先生先发现钻石失踪,然后才和儿子有了一次谈话呢?”
  霍伯里的脸变成了砖红色。
  “撒谎是没有用的,说出来吧,”萨格登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霍伯里不乐意地说:“我听见他给什么人打电话时提到了这件事。”
  “你当时并不在房间里?”
  “对,我在门外。听得不太清——只听见了一两个词。”
  “你到底听见了什么?”波洛和气地问。
  “我听见了‘盗窃’和‘钻石’,我还听见他说,‘我不知道该怀疑谁’,又听见他说今晚八点什么的。”
  萨格登警司点点头。
  “他是在跟我讲话,小子。那时大约是五点十分,对不对?”
  “对,先生。”
  “接着你走进他的房间时,他看起来很不高兴吗?”
  “只有一点儿,先生,看起来好像心不在焉而且忧心忡忡。”
  “但已足以让你害怕了,对吗?”
  “够了,萨格登先生,我不喜欢您这么说话。我从没碰过什么钻石,我没有,而且您无法证明这件事是我干的,我不是个贼。”
  萨格登警司不为所动。
  “这还不能断言。”他瞥了一眼上校,后者点点头。萨格登警司接着说:“行了,小子,今晚没你什么事了。”
  霍伯里草草地道谢,就匆忙出去了。
  萨格登赞赏道:“干得漂亮,波洛先生。你这一招是我所见过的最干脆利落的。不管他是不是贼,都是个一流的说谎大王。”
  “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波洛说。
  “一个下流小人。”约翰逊表示同意,“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看待他的证词?”
  萨格登已将情况总结得有条有理。
  “在我看来,目前有三种可能:第一,霍伯里既是窃贼又是凶手;第二,霍伯里是贼,但不是凶手;第三,霍伯里是无辜的。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事情的经过就是:他偷听了电话,得知偷窃钻石的事已被发现,从老人的态度推测,他被怀疑了。于是他制定了计划,八点钟时大摇大摆地出去,以伪造一个不在场证明。从电影院里溜出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去,是非常简单的。只不过他要确保那个年轻姑娘不会出卖他。明天我会去看看能从她那儿问出点儿什么。”
  “可他要怎么回到这幢房子里来呢?”波洛问道。
  “那确实有点儿困难。”萨格登承认,“但总会有办法的。比如一个女仆给他开了侧门。”
  波洛嘲讽地挑了挑眉毛。
  “也就是说,他要把性命放在两个女人的手中?靠一个女人就要冒很大的风险了,而两个——好吧,我难以想象这风险有多大!”
  萨格登说:“有些罪犯觉得他们能在任何情况下逃脱罪责!”
  他接着说道:“我们再来看看第二种可能。霍伯里偷了那些钻石,今晚就把它们带了出去,可能已经转交给某位同伙。这很容易做到,而且可能性很高。而另有其人,选择今晚来谋杀李先生。这个人完全不知道钻石这回事。当然,这确实有可能,只是有点儿过于凑巧了。
  “第三种可能——霍伯里是无辜的。别的什么人拿走了钻石并且谋杀了老先生。事情就是这样了,轮到我们去找出真凶。”
  约翰逊上校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表,站起身来。
  “好吧,”他说,“我想我们要忙活上一夜了吧?走之前最好再去看一眼保险箱,要是那些令人头疼的钻石还在那儿,那可就怪了。”
  钻石的确不在保险箱里。他们在阿尔弗雷德·李说的地方找到了密码——放在死者睡衣兜里的小笔记本上。他们在保险箱里发现了一个空麂皮袋子,以及一堆文件。其中只有一份引起了他们的兴趣。
  那是一份十五年前签署的遗嘱。在各项复杂的遗产及物品清单之后,分配条款意外地简单。西米恩·李将一半遗产留给阿尔弗雷德·李,剩下的一半等分成四份,分给另外几个孩子:哈里、乔治、戴维和詹妮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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