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1
获准进入苹果林之后,赫尔克里·波洛被带到客厅,然后被告知德雷克夫人马上就来。
穿过大厅时他听到了一群女人谈话的嗡嗡声,他判断那声音应该是从餐厅传来的。
波洛走到窗前,观察着外面整齐美丽的花园。规划得很好,管理也很精心。大片的紫菀仍然盛开着,被紧紧地绑在柱子上;菊花也还没有完全枯萎。甚至还有一两株玫瑰傲视着冬天的到来。
波洛看不出任何园艺师规划的痕迹。所有的一切都打理得很细心,而且都遵循传统。他怀疑德雷克夫人对迈克尔·加菲尔德来说太碍手碍脚了。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这就是一个管理出色的普通郊区花园。
门开了。
“很抱歉让您久等了,波洛先生。”德雷克夫人说。
大厅外面的嘈杂声随着人们离开慢慢消失了。
“是为了我们教堂的圣诞庆典,”德雷克夫人解释说,“开了一个委员会,商量盛典的安排和其他事宜。这种事总比预计要花的时间长,当然。总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或者有个好主意——这个好主意通常是很不可能实施的主意。”
她的语气有点儿尖刻。波洛能想象出她坚定明确地驳倒那些意见的情景。根据斯彭斯妹妹的评论、其他人的暗示还有别的途径听到的消息,波洛能肯定罗伊娜·德雷克是那种支配型的人,所有人都希望她来主持安排,而在她那么做时又没有人喜欢她。同样,他能想象,她的这种责任心是不讨与她同样性格的长辈喜欢的。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据他所知,搬到这里来住是为了离她的侄子侄媳更近些,而这位妻子欣然担负起了尽可能监护和照顾她丈夫的姑妈的责任,虽然她并没有真的和她住在一起。卢埃林-史密斯夫人可能在心里很感激罗伊娜,但同时也会反感她独断专横的方式。
“好了,现在他们都走了。”罗伊娜·德雷克听到客厅传来的关门声后说,“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关于那个可怕的晚会的更多信息?我真希望晚会不是在这儿开的,但是没有别的合适的房子了。奥利弗夫人还住在朱迪思·巴特勒家吗?”
“是的,她一两天内就要回伦敦了。您以前没见过她吗?”
“没有,我喜欢她的书。”
“我相信她是一个很好的作家。”波洛说。
“哦,好吧,她是个好作家。毫无疑问,也是个很幽默的人。她有什么看法吗——我是说关于谁是这个可怕的案件的凶手。”
“我觉得没有。您呢,夫人?”
“我已经告诉过您了。我没什么看法。”
“您可以这么说,但是——您可能,也许,有些不错的看法,但只是一个想法。一个不完整的想法;一个可能的想法。”
“您为什么那么想呢?”
她好奇地看着他。
“您可能看到了什么事——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回想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也许比当初认为的更有意义。”
“您一定有什么想法,波洛先生,一些确定的小事。”
“好吧,我承认,因为有人告诉了我一些事。”
“果然!谁呀?”
“惠特克小姐,学校教师。”
“哦是的,当然,伊丽莎白·惠特克。她是数学老师,对吗,在榆树小学?我记得,她当时在晚会上。她看到什么了吗?”
“她看到了什么倒是没什么关系,反而是她觉得您可能看到了什么。”
德雷克夫人看起来很吃惊,然后摇了摇头。
“我怎么想不起来我看到了什么别人都不知道的事。”罗伊娜·德雷克说。
“跟一个花瓶有关,”波洛说,“一个放满花的花瓶。”
“一个放满花的花瓶?”罗伊娜·德雷克似乎有些迷惑。接着她的眉头展开了。“哦,当然,我知道了,对,有一个装着秋叶和菊花的花瓶,放在楼梯拐角的桌子上。一个非常漂亮的玻璃花瓶。那是我的一件结婚礼物。里面的叶子都有些枯萎了,有一两朵花也是。我记得我是在从大厅经过的时候注意到它的——那时晚会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依稀记得,但我不是特别确定。我走上去,把手伸进去,发现肯定是哪个粗心的人把花放进去之后忘了放水了。我很生气。所以我把它拿进盥洗间,装满水。可我能在盥洗间看到什么呢?里面没有人。我很确定。我以为会有一些年龄大点儿的男孩儿女孩儿在晚会期间做些无伤大雅的举动,美国人称之为拥吻,但是当我抱着花瓶进去的时候里面确实一个人也没有。”
“不,不,我不是指那个。”波洛说,“我听说发生了一起事故。花瓶从您手里滑落了,掉到大厅的地上摔碎了。”
“哦,对。”罗伊娜说,“摔得粉碎。为此我非常伤心,我说过,那是一件结婚礼物,而且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花瓶。它够沉,装秋天的花束什么的也能稳稳的。我太笨手笨脚了。手一滑,它就从我手里掉出去,摔到了下面大厅的地上。伊丽莎白·惠特克小姐正好站在旁边。她帮我捡起了碎片,并把碎玻璃扫到一边,免得有人踩到上面。我们先把它们扫到了一座老时钟的后面,等稍后再清理。”
她询问地看着波洛。
“这就是您说的事件吗?”
“是的,”波洛说,“惠特克小姐怀疑——我觉得——您怎么把花瓶摔下去了呢,她觉得可能是有什么事儿吓到您了。”
“吓到我?”罗伊娜·德雷克看着他,伴随着沉思,她的眉头又皱到了一起,“不,我不觉得我被吓到了,没有。那就是一时手滑,有时刷碗的时候也会发生,真的,就是因为太累了。那时我已经很累了,准备晚会、主持晚会什么的。晚会进行得很顺利,我必须说。我曾经那么觉得——哦,那就是累极了的时候笨拙的举动。”
“您肯定没有任何事吓到您?没看到什么出乎您意料的事?”
“看到?在哪儿?在大厅?我没看见大厅里有什么。那会儿大厅里没人,因为大家都在玩抓火龙,除了,当然,除了惠特克小姐。我觉得在她过来帮我清扫之前我都没注意到她。”
“您看没看到什么人,也许,正要离开藏书室?”
“藏书室……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是的,我能看见那扇门。”她停了很久,然后用既坦诚又坚定的眼神看着波洛,说,“我没看见任何人离开藏书室,”她说,“没有人……”
波洛很怀疑。她说这些话的方式让他更坚定地认为她没有说实话。她肯定看到了什么人或什么事。也许门只打开了一点点,只能模糊地看到里面有个人影。但是她否定得很坚决。为什么她这么坚定呢?他想知道。因为她一时不愿意相信她看到的那个人在门后做了什么犯罪活动?一个她关心的人,或者,一个——似乎更可能是——一个她想保护的人。那个人,刚刚度过童年阶段,她认为那个人还没有真正意识到他做了多么可怕的事。
波洛相信她是个强硬的人,也很正直。他觉得她和很多女人是同一类型,她们通常是治安官,或者管理法庭或慈善机构,或者投身于过去所说的“慈善事业”。她们又过度地相信情有可原,随时准备——非常奇怪——为未成年罪犯开脱罪责,比如青春期男孩儿,反应迟钝的女孩儿,觉得他们也许已经——那个词儿是什么来着——被“管教”了。如果她看见从藏书室出来的是这类人的话,很可能罗伊娜·德雷克的保护本能就开始发作了。在现在这个时代,儿童——可能是很小的孩子,七岁、九岁之类——犯罪并不是前所未见,而且如何处理少年法庭上这些似乎是天生的青少年罪犯是个难题,因为人们会找各种理由为他们开脱,家庭破碎、父母照顾的疏忽和不当,等等。而为他们辩护得最激烈的,能为他们找出各种借口的,通常就是罗伊娜·德雷克这类人。除了对这些青少年罪犯,她们对别的人或事都严厉苛刻,吹毛求疵。
对波洛而言,他并不赞同。他是那种永远以公正为首的人。他向来对仁慈——更确切地说,是过多的仁慈——持怀疑态度。据他在比利时及这个国家之前的经验来看,如果将公正置于仁慈之后,通常会导致进一步犯罪,使本来可以不必受害的无辜的人遭受不幸。
“我知道了,”波洛说,“我知道了。”
“您不认为惠特克小姐可能看见有人进藏书室了吗?”德雷克夫人提示道。
波洛颇有兴趣。
“啊,您认为可能是这样?”
“我只是觉得有这种可能。她可能瞥见有人进藏书室了,比如说五分钟或者更早之前,所以当我把花瓶弄掉了的时候,她就认为我可能也看见那个人了,也许我看清那个人是谁了。或许她只是匆匆瞥见了那人一眼,并不确定是谁,所以不想猜测是谁,以免不公平。也许是一个小孩或者年轻男孩儿的背影。”
“您是不是认为,夫人,那是一个——一个孩子——男女都有可能,一个小孩子,或者一个青少年?您不确定是上面哪一种,但是可以说,您认为这个案子的凶手最有可能是这一类人?”
她在脑海中反复思量。
“是的,”她最后说,“我是这么认为的。尽管我还没彻底想明白。我觉得现代社会的犯罪似乎很多都和青少年联系在一起,他们并不真正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愚蠢地想要报复,想要毁灭。还有那些破坏电话亭、刺破汽车轮胎等,想要伤害他人的人,只是因为他们厌恶——不是特定的某个人,而是整个世界。这是这个时代的症状。所以我觉得,当遇到一个孩子无端在晚会上被溺死之类的事,人们自然会猜测凶手可能是还不用完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您同意我的话吗?就是……就是,好吧,这是现在这种情况下最可能的解释,不是吗?”
“我想,警察和您的观点一样,或者说曾经一样。”
“嗯,他们应该知道。这个地区的警察很能干。他们破获了好多案子。他们吃苦耐劳,从不放弃。我觉得他们能查明这个案子,尽管可能不会很快。这种案子好像通常都要花很长时间,要有足够的耐心调查取证。”
“这个案子的证据很难搜集,夫人。”
“是的,很难。我丈夫被害时,他的腿瘸了。他正在过马路,一辆车冲过来,把他撞倒了。他们一直没找到凶手。我的丈夫——也许您不知道——六年前我丈夫得了脊髓灰质炎而半身不遂了。后来他的身体有所好转,但腿还是有些跛,所以当有车向他飞驰而来的时候他很难躲开。我觉得这些都是我的责任,尽管他总坚持不让我陪他出去,不让任何人陪着,因为他讨厌让护士照看他,妻子也不行。他过马路的时候一直很小心。虽然这样,事情发生之后人们还是会很自责。”
“那是在您姑母去世之后吗?”
“不,她是在那之后不久去世的。这就叫祸不单行,不是吗?”
“的确。”赫尔克里·波洛说。他接着问:“警察没有找到撞到您丈夫的车吗?”
“那是一辆蚱蜢七型车。路上看到的每三辆车里面就有一辆蚱蜢七型车——至少那时是那样。那是市场上最流行的车,他们告诉我。他们相信那车是从曼彻斯特的集市上偷来的。车停在那儿,车主是沃特豪斯先生,在曼彻斯特卖种子的老人。沃特豪斯先生开车很慢很小心,很显然他不是肇事者。肯定是不负责任的年轻人偷了车。那些粗心大意,或者我应该说铁石心肠的年轻人,我有时候觉得,他们应该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也许应该多判几年监禁。仅仅罚款——而且罚款都是由纵容他们的亲属支付,这完全没有作用。”
“人们得记着,”罗伊娜·德雷克说,“处于关键年龄的年轻人必须继续接受教育,这样他们将来才有可能有所成就。”
“教育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常常听——”他飞快地补充道,“嗯,了解这一点的人这么说。受过教育,拥有学位的人。”
“但他们没有把那些成长条件不佳年轻人考虑进去,比如家庭破碎的孩子。”
“所以您认为除了长期监禁还应该有别的方式?”
“合适的补救措施。”罗伊娜·德雷克坚定地说。
“那样就能——另一句谚语——用猪耳朵做出丝线包(注:英国谚语:make a silk purse out of a sow’s ear,意思是朽木不可雕。)?您不相信那句格言,‘人的命运是生来注定的’?”
德雷克夫人看起来非常疑惑,同时还有些不高兴。
“这是句伊斯兰格言,我记得。”波洛说。德雷克夫人好像并不在意。
“我希望,”她说,“我们不要从中东照搬观念——或者我应该说,理想。”
“我们必须得接受事实,”波洛说,“现代生物学家所阐述的事实——西方的生物学家,”他急忙补充道,“似乎很强调基因构成是影响一个人行为的根源。一个二十四岁的杀人犯在他两三岁或者四岁的时候就是一个潜在的杀人犯,数学家和音乐天才也一样。”
“我们并不是在讨论杀人犯,”德雷克夫人说,“我丈夫是因为交通意外去世的,是一个粗心大意而又教养不好的人造成的。无论那个男孩儿或年轻人是谁,都有希望通过教育让他们明白,为他人考虑是一种责任,明白即使无意中要了别人的命也是令人憎恶的行为。他们的行为只能描述为过失杀人,而不是真正的蓄意谋杀,不是吗?”
“这么说您很肯定,那不是蓄意杀人?”
“我倒是想怀疑。”德雷克夫人看起来有些吃惊,“我觉得警察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当然我也没有。那就是一场意外。一场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的意外,包括我自己的。”
“您说我们讨论的不是凶手,”波洛说,“但是在乔伊斯的案子里我们就是要讨论凶手。这里面没有意外。一双早有预谋的手把那个孩子的头摁进水里,把她摁在那儿直到她死。这是蓄意谋杀。”
“我知道,我知道,这很恐怖。我不愿意想起,不愿意提起这件事。”
她站起来,不安地来回走动。波洛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
“我们面前还有一个选择。我们必须找到作案动机。”
“在我看来,这样的犯罪肯定没什么动机。”
“您是说凶手是个精神分裂的人,甚至以杀人为乐?可能喜欢杀年幼无知的小孩儿?”
“这种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原始病因很难查明,甚至精神病专家的意见都不一致。”
“您拒绝接受一个更简单的解释?”
她看起来很疑惑。“更简单的?”
“凶手可能不是精神分裂,不是那种可能让精神病专家意见不一的案例。凶手可能只是想要自保。”
“自保?哦,您的意思是——”
“在案发几小时之前,这个女孩儿吹嘘说,她见过某人杀人。”
“乔伊斯,”德雷克夫人相当平静而确定地说,“真是个很傻的小丫头。我恐怕,她的话通常不可信。”
“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我的,”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开始相信了,每个人都这么说,那就一定是真的。”他叹了口气补充道,“通常都是。”
他站起身来,换了一种方式。
“我很抱歉,夫人。我提起了那些不愉快的事,这些事其实跟我并没有关系。但是从惠特克小姐告诉我的来看,似乎——”
“为什么您不再多向她了解一下?”
“您是指——”
“她是一位教师。她比我更了解她教的那些学生的——潜在的可能性,像您刚才说的。”她停了一下接着说,“埃姆林小姐也是。”
“校长?”波洛有些吃惊。
“是的。她知道很多事情。我是说,她是个天生的心理学家。您说我可能会对杀害乔伊斯的凶手有些看法——不成形的观点。我没有,但是我觉得埃姆林小姐会有。”
“这很有意思……”
“我不是说有证据。我是说她有可能知道。她能告诉您,但是我觉得她不会告诉您。”
“我开始明白了,”波洛说,“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人们知道一些事情——但是他们不会告诉我。”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罗伊娜·德雷克。
“您的姑妈,卢埃林-史密斯夫人,曾经雇过一个互换生女孩儿照顾她,一个外国女孩儿。”
“您似乎已经知道附近所有的流言了。”罗伊娜冷淡地说,“对,是这样。我姑妈去世之后不久她就突然离开了。”
“出于一些原因,似乎是。”
“我不知道这么说算不算诽谤或中伤——但是毫无疑问,是她伪造了我姑妈的一条遗嘱补遗——或者有人帮她做的。”
“有人?”
“她跟一个在曼彻斯特的年轻律师很要好。那个人好像以前卷进过一起伪造案。这桩案子没有上法庭,因为那个女孩儿消失了。她可能意识到那份遗嘱通不过遗嘱检验,她将会被起诉,所以她就离开了这里,之后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我听说她也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波洛说。
罗伊娜·德雷克突然看向他,而波洛在温和地微笑。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夫人。”他说。
2
从苹果林出来,波洛沿着主路走了一小段,然后拐向了一条标着“海尔普斯里公墓路”的小路。他很快就找到了标牌上所说的公墓,也就最多十分钟的路程。很明显是近十年建起来的公墓,很可能是为了突显伍德利社区作为居住实体越来越重要的地位而配套建设的。这里的教堂规模不大,是两三个世纪前建起来的,教堂的围栏里已经竖满了墓碑。而公墓建在两地之间,有一条小路将其与教堂连起来。它是,波洛想,一个商业式的现代公墓,合适的悼词雕刻在大理石或者花岗岩的墓碑上;这里有碎石路,还有小片的灌木和鲜花。没有有趣的古老悼词或碑文。没什么适合古文物学家的东西。干净、整洁,还散发着淡淡的哀思。
他停下来,读起一块墓碑上的字,同周围几个墓碑一样,都是近两三年竖起来的。上面的碑文很简单:“纪念雨果·埃德蒙·德雷克,罗伊娜·阿拉贝拉·德雷克深爱的丈夫,逝于一九xx年三月二十日。”
愿他安息
与精力充沛的罗伊娜·德雷克的谈话还记忆犹新,波洛突然觉得,也许安息对逝去的德雷克先生也是一种解脱。
一个雪花石膏的骨灰盒放在那里,上面残留着一些鲜花。一位老园丁,明显是受雇照管这些逝去的市民的墓地的,放下他的锄头和扫帚走过来,愉快地想聊上几句。
“您不是这里人,”他说,“对吗,先生?”
“确实,”波洛说,“我对您,及面前的这位先人来说都是陌生人。”
“啊,对。这些经文是我们从一些论文还是什么地方找来的。那边那个角上的也是。”他接着说,“他是位很好的绅士,曾经是,德雷克先生。他瘸了,您知道。他得了小儿麻痹症,人们这么称呼它,可通常得这个病的并不是婴儿,而是大人。男人女人都会得。我老伴儿,她有一个姨妈,就在西班牙染上这个病了,是的。她是去那儿旅行,是的,在一个什么地方的河里洗了个澡。后来他们说是河水传染,但是我觉得他们也不是很清楚。要我说,我觉得医生们也不知道。现在已经好多了,孩子们会接种疫苗什么的,现在得这病的比以前少多了。是的,他是个很好的绅士,从不抱怨,尽管他很难接受自己成了一个瘸子。他以前是个不错的运动员,他活着的时候,在村子里的板球队击球,打出过很多飞出边界线的六分好球。是的,他是个很好的绅士。”
“他死于意外,是吗?”
“没错。过马路的时候,快到晚上了那会儿,一辆车开过来,两个大胡子都快长到耳朵的小混混坐在里边。他们是那么说的。他们连停都没停,直接开走了。都没下来看一眼。把车扔在了二十公里远的一个停车场。那不是他们的车,是从哪儿的一个停车场偷的。啊,太可怕了,现在总是发生这种事,而警察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他的妻子很爱他。这对她打击太大了。她几乎每个星期都来这儿,带着鲜花。是的,他们俩很恩爱。让我说,她在这儿待不了多久啦。”
“真的?但是她在这儿有幢很好的房子。”
“是的,哦,是的。她在村里做了许多事,您知道。所有那些事——妇女协会啊,茶会啊,各种其他的协会。她负责很多事。有人就嫌她管得太多了。发号施令,您知道。发号施令,还什么事儿都掺和,有人这么说。但是牧师很依赖她。她能组织各种活动,女人的活动,旅行啊远足啊,等等。是的,我经常自己这么想,我不愿意跟老伴儿说,女人做的这些事并不会让你更喜欢她。她们永远知道什么最好,总是告诉你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没自由。现在哪儿都没什么自由。”
“但是您觉得德雷克夫人可能要离开这儿?”
“如果哪天她不是外出旅游,而是去国外某个地方生活了,我一点儿也不会奇怪。他们喜欢在国外待着,经常去度假。”
“您为什么觉得她要离开这儿呢?”
老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笑。
“好吧,我觉得,她已经做完了她在这儿能做的一切。用经文来说,她需要去开垦另外一片葡萄园。这里没什么好干的了,她都干完了,甚至比需要的还多。所以我这么想,是的。”
“她需要一片新的土地去劳作?”波洛提示说。
“您说对了。最好是在别的地方住下来,在那儿她就能纠正一堆事儿,能使唤别人了。她想让我们做的事儿我们都做了,她在这儿没什么可干的了。”
“可能吧。”波洛说。
“甚至没有丈夫要照顾了。她照顾了他很多年。那给了她生活目标,您可能会这么说。照顾丈夫,再加上一堆户外活动,她就会一直很忙。她是那种喜欢一直忙个不停的人。她没孩子,这更遗憾啦。所以我觉得,她会到另外某个地方重新开始。”
“您说得还挺有道理。她会去哪儿呢?”
“这个我也说不准。海边的某个地方,或者像他们去的西班牙或者葡萄牙,或者是希腊,我听她说过希腊小岛。巴特勒夫人,她有次旅行的时候去了希腊。海伦号,他们这么叫的。我听起来更像炼狱之苦。”
波洛笑了笑。
“希腊的小岛。”他喃喃说道。然后他问:“您喜欢她吗?”
“德雷克夫人?不能说我真的喜欢她。她是个好女人。对邻居很尽责——但她总是需要职权,以便让她行使职责——让我说,没人真的喜欢一直尽职尽责的人。告诉我怎么修剪玫瑰,可我觉得已经剪得够好了。总让我种一些新流行的蔬菜,但卷心菜对我来说就够好了,我就喜欢吃卷心菜。”
波洛笑了。他说:“我得走了。你能告诉我尼古拉斯·兰瑟姆和德斯蒙德·霍兰德住哪儿吗?”
“过了教堂,左边第三栋房子。他们寄宿在布兰德夫人家,每天都去曼彻斯特技校上学。现在他们应该到家了。”
他颇有兴趣地看了看波洛。
“您就是这么思考的,是吗?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不,我还没有任何想法。只是他们当时在场——仅此而已。”
他告辞离开,边走边默默想道:当时在场的人们……我几乎都见过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