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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警司

  第六章 警司
  前警司黑尔一边抽着他的烟斗一边思考着。
  他说:“波洛先生,这真是个挺奇怪的想法。”
  “也许吧,有点儿不同寻常。”波洛小心翼翼地附和道。
  “你瞧,”黑尔说,“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赫尔克里·波洛预见到自己很快就会对这句大家不约而同的回答感到厌倦。他温和地说道:“当然,这又额外增加了难度。”
  “如果要翻旧账的话,”对方沉思着说道,“我想应该是有目的的,那么……”
  “确实有目的。”
  “究竟是什么呢?”
  “人有可能仅仅因为喜欢而去探寻事实真相,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且你千万别忘了,还有那位年轻的女士。”
  黑尔点点头。
  “我能够理解她的初衷。但是波洛先生,请你别见怪,你是个聪明人,你完全可以给她编个故事嘛。”
  波洛回答道:“你不了解这位年轻的女士。”
  “哦,拜托,你可是个身经百战的人啊!”
  波洛挺直了身子。
  “天哪,也许就像你认为的那样,我是个很擅长编谎话的人。但那有悖于我的道德操守,我有我的行事原则。”
  “抱歉,波洛先生,我并非故意伤害你的感情。这么说吧,我只是觉得你即使这么做了也是有很好的理由的。”
  “我不知道,真是这样吗?”
  黑尔缓缓地说道:“对于一个即将出嫁的快乐而单纯的女孩儿来说,得知自己的母亲是个杀人凶手确实是件很不幸的事。如果我是你,我就会找到她并告诉她,归根结底,事实上是自杀。告诉她是德普利奇把这个案子搞砸了,然后告诉她,你心里一点儿都不怀疑克雷尔是自己服毒身亡的。”
  “但是我心里充满了疑问!我一点儿都不相信克雷尔会服毒自杀。你自己想没想过,这合乎情理吗?”
  黑尔慢慢地摇了摇头。
  “你明白了吗?没错,我必须找到事实真相,而不是一个貌似合理,或者甚至听起来都不太合理的谎言。”
  黑尔转过身看着波洛。他那张本就有些发红的阔脸膛变得更红,甚至也显得更宽了。他说道:“你说起了事实真相。我想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们认为我们已经找到了克雷尔一案的真相。”
  波洛迅即说道:“你说的这句话意义重大。我了解你的为人,既诚实又干练。那么你告诉我,你心里就从来不曾对克雷尔太太有罪的结论产生过任何怀疑吗?”
  警司的回答同样是脱口而出。
  “没有丝毫的怀疑,波洛先生。当时的情形立刻就指向了她,而我们发现的每一个单独的事实也都支持这个结论。”
  “你能给我大概说说那些不利于她的证据吗?”
  “没问题。接到你的信以后我就去查阅了这件案子的卷宗,”他拿起一个小笔记本,“我把一些重要的事实大致都记在这里了。”
  “非常感谢,我的朋友。我准备洗耳恭听了。”
  黑尔清了清嗓子。他的声音中透出了些许官腔。
  “九月十八日下午两点四十五分,康韦督察接到了安德鲁·福塞特医生的电话。福塞特医生报告说奥尔德伯里的埃米亚斯·克雷尔先生暴亡,根据死亡现场的情形,以及一位在宅子里做客的布莱克先生陈述的情况,他认为这件事应该交由警方处理。
  “康韦督察立即带着一名警长和一名法医赶到了奥尔德伯里。福塞特医生在那里等着他们,带他们去了发现克雷尔先生尸体的地方,尸体没有被动过。
  “克雷尔先生当时正在一个围墙围起来的小花园里作画,这个花园被称为巴特利花园,它可以俯瞰大海,因围墙的垛口上安放着一些小型加农炮而得名 。花园距离住宅步行大约需要四分钟。克雷尔先生当天没有回屋吃午饭,因为他想要捕捉光线打在石头上的某种特殊效果,如果晚了的话太阳的位置就不对了。于是他就一个人留在巴特利花园里画画。据说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克雷尔先生很少注意到用餐的时间。有时候他们会给他送个三明治下去,但更多的时候他不愿意被人打扰。最后看见他活着的人是埃尔莎·格里尔小姐(住在房子里)和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一位近邻)。这两个人是一起走回屋去的,并且和屋子里的其他人一起吃了午饭。午饭过后,他们在阳台上喝咖啡。克雷尔太太喝完她的咖啡以后,说她打算‘下去看看埃米亚斯画得怎么样了’。家庭女教师塞西莉亚·威廉姆斯小姐陪她一同起身。她正在找一件套头毛衣,那是她的学生,克雷尔太太的妹妹安吉拉·沃伦小姐的,沃伦小姐不记得把它放在哪里了,她想也有可能是落在了下面的海滩上。
  “这两个人一起出发了。那条小路一路向下,穿过一些树林,一直能通到巴特利花园的门口。你可以从这里进入巴特利花园,也可以继续沿着这条路走,最后走到海边。
  “威廉姆斯小姐接着往下走了,克雷尔太太则进了巴特利花园。然而,几乎是立刻,就听到克雷尔太太开始尖叫,威廉姆斯小姐马上折了回来。她们看见克雷尔先生斜躺在座位上,已经死了。
  “在克雷尔太太的急切要求之下,威廉姆斯小姐离开巴特利花园,匆忙回屋打电话叫医生。然而在半路上,她碰见了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于是又把这件差事托付给了他,自己则返回去找克雷尔太太,她觉得她身边可能需要有个人陪。福塞特医生一刻钟以后赶到了现场。他一眼就看出克雷尔先生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他估计大概的死亡时间在一点到两点之间。没有东西能够表明死亡的原因。没有外伤,而且克雷尔先生的姿势也显得极其自然。然而福塞特医生非常了解克雷尔先生的健康状况,很确定地知道他什么病也没有,因此他觉得事态有点儿严重。也恰在此时,菲利普·布莱克先生告诉了福塞特医生一件事。”
  黑尔警司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那样子就像是准备要开始第二章了。
  “后来布莱克先生把他的话对康韦督察又重复了一遍。大概意思是这样的:他那天早上接到了他哥哥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他住在一英里半以外的汉考斯庄园)的电话。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是一个业余的药剂师,或者也许说他是个种药草的人更贴切。那天早上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一进他的实验室就被吓坏了,他注意到一个装着毒芹制剂的瓶子几乎空了,而就在之前的一天这个瓶子还差不多是满的。他对此惊慌失措,只得给弟弟打电话,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看看该怎么办。菲利普·布莱克先生催他赶快到奥尔德伯里来一起商量对策,他自己则去半道上迎候哥哥,这样他们可以一起走回屋子。关于应该采取什么措施,他们还没有决定好,准备先放一放,等到午饭以后再继续商议。
  “在进一步的调查之后,康韦督察弄清了以下事实:在前一天下午,有五个人从奥尔德伯里走路去汉考斯庄园喝茶,包括克雷尔先生和太太、安吉拉·沃伦小姐、埃尔莎·格里尔小姐,以及菲利普·布莱克先生。在那儿的那段时间里,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就他的爱好发表了长篇大论,还带着大家进他的实验室‘到处转了转’。在参观的过程中,他提到了一些特殊的药,其中之一就是毒芹碱,也就是从毒芹中提取出来的主要活性成分。他解释了它的特性,对于它已经从药典当中消失了的事实,他哀叹了一番,并且还吹嘘他知道小剂量的毒芹碱可以非常有效地治疗百日咳和哮喘。后来他又谈到了它的致死性,还给他的客人们念了几段一个希腊作家写的描述它毒性的东西。”
  黑尔警司又停了下来,重新装满了烟斗,继续他的第三章。
  “警察局局长弗里尔上校把这个案子移交给了我。尸检的结果毋庸置疑。我听说服毒芹碱致死的人死后并没有确定的表现,不过医生们自有办法,还是发现了大量的药物残留。医生认为这是在死亡之前两三个小时左右服下去的。在克雷尔先生前面的桌子上,有一个空玻璃杯和一个空啤酒瓶,里面的残留物都经过了分析。结果在啤酒瓶里没有发现毒芹碱,而玻璃杯里有。我做了调查,得知虽然巴特利花园的一座小凉亭里常备着一箱啤酒和玻璃杯,供克雷尔先生在画画过程中口渴时取用,但就在那天上午,克雷尔太太从屋子里带下来了一瓶刚刚冰镇好的啤酒。她到那儿的时候克雷尔先生正忙于作画,格里尔小姐则坐在其中一个垛口上为他摆姿势当模特儿。
  “克雷尔太太开了酒瓶,倒好了酒,将杯子交到了站在画架前的丈夫手中。他一饮而尽——后来我得知这是他的习惯。接着他做了个鬼脸,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说道:‘今天所有东西都这么难喝!’格里尔小姐于是笑着说道:‘真难伺候!’克雷尔先生说:‘好吧,不管怎么说,好歹是凉的。’”
  黑尔停了下来。波洛说:“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间?”
  “大概在十一点十五分左右。克雷尔先生继续画画。据格里尔小姐讲,后来他开始抱怨四肢有点儿发僵,嘟囔着说肯定是得了风湿病什么的。不过他是那类痛恨承认自己生病了的人,必定会极力掩饰自己不舒服的感觉。我得说,他很烦躁地让其他人都上去吃午饭,而自己单独留在那儿,是他很典型的做法。”
  波洛点点头。
  黑尔继续说道:“于是克雷尔就一个人留在了巴特利花园里。毫无疑问,其他人一走他就倒在椅子上放松了下来,肌肉渐渐开始麻痹。身边没有人救他,死亡也就随之而来了。”
  波洛又点点头。
  黑尔说:“嗯,我按照惯例继续进行调查。获悉事实并没有费太大力气。在之前一天,克雷尔太太和格里尔小姐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后者相当傲慢无礼地说到‘等我住在这儿的时候’家具要如何重新摆放,克雷尔太太不甘示弱,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等你住在这儿的时候?’格里尔小姐回答说:‘卡罗琳,别假装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你就像是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埃米亚斯和我彼此相爱,很快就要结婚了。’克雷尔太太说:‘我可从来没听说过。’然后格里尔小姐说:‘好啊,那你现在知道了吧。’似乎这个时候这位丈夫正好走进房间,于是克雷尔太太转向他说道:‘埃米亚斯,她说的是真的吗?你准备和埃尔莎结婚?’”
  波洛充满兴趣地问道:“那克雷尔先生又是怎么说的呢?”
  “据说他冲着格里尔小姐大声咆哮起来:‘你他妈没事儿把这个抖搂出来干什么?你就不会管住你自己的嘴?’
  “格里尔小姐说:‘我觉得卡罗琳应该知道真相。’
  “克雷尔太太对她丈夫说:‘是真的吗,埃米亚斯?’
  “他似乎是不愿意看她,把脸扭到一边咕哝着什么。
  “她又说:‘有什么就说出来吧。我必须知道。’
  “于是他说:‘对,是真的,但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
  “说完他愤然离开了房间,而格里尔小姐接着说道:‘你听见了吧!’然后就是说克雷尔太太如果继续像一只卧在马槽里阻碍别人的狗一样,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大家都应该表现得理智一些,她自己则希望卡罗琳和埃米亚斯还能够一直做很好的朋友。”
  “那克雷尔太太怎么说?”波洛好奇地问。
  “根据证人的说法,她当时笑了。她说:‘除非我死了,埃尔莎。’然后她走到门边,格里尔小姐在她身后喊道:‘你什么意思?’克雷尔太太回过头来说:‘就算我把埃米亚斯让给你,也会先把他杀了的。’”
  黑尔顿了一下。
  “够狠毒的吧,嗯?”
  “是啊,”波洛看上去在思索,“有谁听到了这些话?”
  “威廉姆斯小姐当时在屋里,还有菲利普·布莱克。这对他们来说都很尴尬。”
  “他们关于这些话的叙述一致吗?”
  “八九不离十。你永远找不到两个证人能够对一件事的记忆完全一致,这个你心里和我一样清楚,波洛先生。”
  波洛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有意思的是,如果能搞清楚……”他的话只说了一半。
  黑尔继续说道:“我开始对房子进行搜查。在克雷尔太太卧室一个最底下的抽屉里,我发现了一个小瓶子,藏在一堆冬天穿的厚长袜下面,上面贴着茉莉花香水的标签。瓶子是空的。我取了上面的指纹,只有克雷尔太太的。成分分析的结果表明里面含有极少量的茉莉油,却有浓度很高的氢溴酸毒芹碱溶液。
  “我告诫了克雷尔太太,给她看了瓶子。她的回答轻松随意。她说她一直以来心情都很糟糕,在听了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讲解那些药物之后,她溜回了实验室,把包里的一小瓶茉莉花香水倒空,然后装满了毒芹碱溶液。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说:‘我不想说太多这方面的事,但是我确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我丈夫正准备抛弃我去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如果真的发生了,我也就不想活了。这就是我拿它的原因。’”
  黑尔又停下来。
  波洛说:“这么说的话,还是挺有可能的。”
  “也许吧,波洛先生。但这和别人听到她说的话可一点儿都对不上。而且就在第二天早上还发生了另一幕。菲利普·布莱克先生听到了一部分,格里尔小姐听到了另外一部分。事情发生在书房,当时克雷尔先生和太太在那里。布莱克先生当时在大厅里听见了只言片语。而格里尔小姐就坐在书房开着的窗户附近,她听见的话就多多了。”
  “他们都听见什么了?”
  “布莱克先生听见克雷尔太太说:‘你和你那些女人!我想杀了你,哪天我一定要杀了你。’”
  “没提自杀的事情?”
  “没错,只字未提,没有一句诸如‘你要是这么干我就自杀’之类的话。格里尔小姐的证词也大体相同。照她的说法,克雷尔先生说:‘卡罗琳,请你试着理性一点儿,我喜欢你,也希望你一直都好好的——包括你和孩子。但我准备和埃尔莎结婚。我们可是一直都说好了要给彼此自由的啊!’克雷尔太太回答道:‘很好啊,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他说:‘你什么意思?’然后她说:‘我的意思是说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我宁可杀了你也不愿意让你跟那个女孩儿走。’”
  波洛轻轻地做了个手势。
  “我忽然想到,”他小声说道,“格里尔小姐提这件事是不是太不明智了呢?克雷尔太太要想拒绝和丈夫离婚可是易如反掌啊。”
  “我们有一些证据跟这个有关。”黑尔说,“克雷尔太太似乎和梅瑞迪斯·布莱克还比较谈得来。他是个值得信赖的老朋友。他对这件事也感到很难过,于是设法和克雷尔先生谈了谈。我想这应该是在头一天的下午。布莱克先生对他的朋友婉言相劝,说如果克雷尔夫妇的婚姻就这样悲惨地破裂的话,他会有多么难过。他还强调说,格里尔小姐还很年轻,如果被牵扯上离婚法庭可就不是什么小事儿了。对此克雷尔先生笑着回答(他一定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埃尔莎根本就不是这样想的,她不会出现在法庭上,我们会按照通常的方法了结这件事情。’”
  波洛说:“所以说,像格里尔小姐那样把这件事抖搂出来就更不明智了啊。”
  黑尔警司说:“哦,你当然知道女人都是这样的!恨不得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才过瘾呢,可是无论如何,那种局面对谁来说都不好收拾啊。我不能理解克雷尔先生怎么就会听之任之。按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的说法,他想要完成他的画作。你觉得这说得通吗?”
  “是的,我的朋友,我觉得说得通。”
  “但我不这么看,他这不是在自找苦吃吗!”
  “那姑娘这样把事情说出来,有可能真的把他惹毛了。”
  “哦,他的确生气了。梅瑞迪斯·布莱克是这么说的。如果说他必须画完这幅画,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拍一些照片,然后对着照片画呢?我认识一个家伙,画水彩风景画的,就这么干。”
  波洛摇摇头。
  “不,我能够理解克雷尔作为艺术家的想法。你必须明白,我的朋友,也许在那个时候,那幅画对克雷尔来说是唯一要紧的事。无论他有多么想娶那个女孩儿,那幅画都是最重要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希望能够平稳地度过她到访的这几天,不急于把这件事公之于众。而那个女孩儿当然不这么看。对女人来说,爱情总是最重要的。”
  “我还不知道这个吗?”黑尔警司有些激动地说。
  “而男人,”波洛继续说道,“尤其是艺术家,就不一样了。”
  “艺术!”警司不屑一顾地说道,“别老跟我说什么艺术!我从来就理解不了,也不想去理解。你真应该看看克雷尔当时正在画的画儿,完全是歪的嘛!他把那个女孩画得就像是在闹牙疼一样,而那些墙上的垛口也都是歪歪扭扭的。整幅画难看死了。那之后很长时间这种印象都挥之不去,我甚至还梦到过呢。更要命的是它还影响了我的视觉,我后来再看垛口和城墙之类的东西,都跟那幅画里画的一样。对了,看女人也是!”
  波洛微微一笑,说道:“尽管你自己还没意识到,但实际上你正是在称颂埃米亚斯·克雷尔伟大的艺术成就呢。”
  “都是胡扯。为什么画家就不能画些让人赏心悦目的东西?非要不厌其烦地找那些丑陋无比的吗?”
  “亲爱的,有些人就是能在奇怪的地方发现美。”
  “那姑娘确实是个美女,”黑尔说,“妆化得很浓,衣服穿得却少得不能再少。这些女孩儿的做派真是有点儿说不过去。别忘了,那可还是在十六年前呢。现在大家可能都司空见惯了,不过那时候真的惊着我了。一条长裤加上一件帆布的开领衬衫,我敢打包票,别的就什么都没了!”
  “看起来你对这些事情记得很清楚啊。”波洛俏皮地小声说道。
  黑尔警司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只是告诉你我当时的印象。”他一脸严肃地说道。
  “不错,不错,”波洛安慰着他,然后继续说道:“那么看起来,对克雷尔太太最主要的不利证人就是菲利普·布莱克和埃尔莎·格里尔?”
  “是的。两个人的态度还都挺激烈的。不过检方也传唤了家庭女教师,她说的话可比那两个人有分量。你知道,她是完全站在克雷尔太太这一边的,为了她两肋插刀。但她是个诚实的人,如实地提供了证词,并没有故意地轻描淡写。”
  “梅瑞迪斯·布莱克呢?”
  “那个可怜的绅士,整件事情搞得他很难过,不过也该当如此!他为鼓捣那些药而深感自责,而验尸官也为这事儿怪罪了他。毒芹碱及其盐类化合物可都是归到《毒品法案》i类目录底下的。他因此受到了强烈的谴责。而且他本来就是那种想要远离是非,不愿抛头露面的乡绅,跟双方又都是朋友,这一来对他的打击可太大了。”
  “克雷尔太太的妹妹没有出庭作证吗?”
  “没有,并不需要她作证。克雷尔太太威胁她丈夫的时候她并不在场,而且她能告诉我们的东西,我们从其他人那儿也能问出来。她看到克雷尔太太从冰箱里拿了冰镇啤酒。当然了,辩方也可以传她出庭,让她说克雷尔太太是直接把酒拿下去的,并没有做什么手脚。不过这也没什么意义,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说过毒芹碱是在啤酒瓶子里的。”
  “那她是如何在两个人的注视之下在玻璃杯里下毒的呢?”
  “啊,首先,他们并没有看着她。换句话说,克雷尔先生正在画画,他的眼睛盯着他的画布和模特。而格里尔小姐正摆着姿势,坐的地方几乎背对着克雷尔太太站的地方,她的目光是从克雷尔先生的肩膀上看过去的。”
  波洛点点头。
  “如我所言,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看着克雷尔太太。她应该是把毒药装在了一个小吸管里,就是通常用来灌钢笔水的那种。我们在走回屋子的小路上发现了一个破碎的吸管。”
  波洛小声嘟囔道:“你总能够自圆其说。”
  “噢,承认吧,波洛先生!我们不带任何偏见。是她威胁说要杀了他,是她从实验室拿走了毒药,空瓶子也是在她的房间里发现的,除了她没人动过。她有意把冰镇啤酒给他送下去,不管怎么说,这件事都很奇怪,尤其在你知道他们刚刚闹翻了的情况下——”
  “确实很蹊跷,我也注意到了。”
  “没错,有点儿像是在示好。可是为什么她突然之间就变得这么和蔼可亲呢?他抱怨说啤酒的味道不好,而毒芹碱就有一股让人讨厌的味道。发现尸体是她安排好的,然后她让另一个女人去打电话。为什么呢?这样她就有时间擦掉酒瓶和玻璃杯上的指纹,再把他的手指头摁上去。如此一来她就可以说他全都是因为悔恨才会服毒自杀的。倒是个有可能的故事。”
  “不过显然这个故事编得还不够好。”
  “是不够好。如果让我说的话,她就没用点儿心思去好好想想。她满脑子都是仇恨和嫉妒,一心想的就是要置他于死地。然后当木已成舟,当她看到他已经死了的时候,我想,她突然之间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这是在谋杀,而谋杀是要被绞死的。绝望之际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就是——自杀。”
  波洛说:“你说的这些很有道理,是的。她当时心里可能就是这么想的。”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一起有预谋的犯罪,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不完全是。”黑尔说,“你知道吗,我并不相信她有个全盘的计划,倒像是在走一步看一步。”
  波洛咕哝道:“我没想明白……”
  黑尔好奇地看着他,说道:“波洛先生,听我说完之后,你能相信这是一桩很明确的案子了吗?”
  “差不多,但还不完全。还有一两件奇怪的事……”
  “那你还能提出其他的见解吗,能站得住脚的?”
  波洛说:“那天早上别的人都在干什么?”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都查过了。我们调查了每一个人的行动,没有一个人有所谓的不在场证明——毒杀案本身也不可能有。为什么呢,因为准备行凶的人完全可以在之前一天把装好毒药的胶囊交给受害者,告诉他这个专治他的消化不良,一定要在午饭前服下去,然后他自己却远走高飞了,这一手谁也防不住。”
  “不过你也不觉得这个案子里会有这种情况吧?”
  “克雷尔先生并没有消化不良的毛病。而且不管怎么说,我都没发现这方面的情况。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确实喜欢向人推荐他自制的那些草药偏方,但我并不认为克雷尔先生真的吃过。如果他真吃过,那他很可能就会拿它当笑话跟别人说了。话说回来,梅瑞迪斯·布莱克先生有什么理由想要杀了克雷尔先生呢?所有的事情都表明他们俩关系很好。所有人都是。菲利普·布莱克先生是他最好的朋友,格里尔小姐正在和他谈恋爱。我猜威廉姆斯小姐应该是很不喜欢他——不过在道德层面上的非难也不意味着就要下毒杀了他啊。小沃伦小姐总跟他吵吵闹闹的,她正处在招人烦的年纪——我相信,她那时就要去学校了,不过他很喜欢她,而她也同样喜欢他。你知道吗,在那个家里她一直都受到特别的关爱和照顾。你可能也听说了其中的原因。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受了很严重的伤,就是克雷尔太太在狂怒之下干的。这是不是也能够说明,她是个很缺乏自制力的人?居然去伤害一个孩子,还造成了终身残疾!”
  “这也可能表明,”波洛沉思地说,“安吉拉·沃伦有很好的理由对卡罗琳·克雷尔怀恨在心。”
  “也许吧,但这并非针对埃米亚斯·克雷尔的。而且不管怎么说,克雷尔太太很爱她这个小妹妹,在她父母死后给了她一个家。如我所说,她对她倾注了特别的感情,按他们的说法,简直都要把她惯坏了。很显然这个女孩儿也喜欢克雷尔太太。审判期间我们一直都让她回避,尽可能把她保护起来。我相信,这是克雷尔太太极力主张的。但这个女孩儿极其难过,总盼着有人能带她去监狱里看她姐姐。卡罗琳·克雷尔就是不同意。她说这种事情对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心理都会造成伤害,于是把她安排到国外去读书了。”
  他接着补充道:“沃伦小姐后来成了一个非常杰出的女人。她去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旅行,在皇家地理学会发表演讲,这类的事情。”
  “就没有人记得那次审判吗?”
  “啊,因为她们不同姓。她们甚至连娘家姓都不一样。她们是同母异父,克雷尔太太本姓斯波尔丁。”
  “这个威廉姆斯小姐,她是那个孩子的家庭教师,还是安吉拉·沃伦的?”
  “她是安吉拉的老师。孩子专门有个保姆照顾,不过我相信她以前每天也都会跟威廉姆斯小姐学一些功课。”
  “出事的时候孩子在哪儿?”
  “她正好和保姆一起去了她教母特雷西利安夫人那里。她教母是个寡妇,曾失去过两个小女儿,因此特别疼爱这个孩子。”
  波洛点点头。“我明白了。”
  黑尔继续说道:“有关谋杀发生当天其他人的行踪和活动,我也全都可以告诉你。
  “格里尔小姐早餐后坐在阳台上,靠近书房窗户的地方。如我所说,她就是在那里听到了克雷尔和他妻子的争吵。之后她和克雷尔一起下去到巴特利花园,坐在那儿给他当模特,直到午饭时间,中间为了放松肌肉休息过几次。
  “菲利普·布莱克早餐后在屋子里,他听到了部分争吵。在克雷尔和格里尔小姐离开以后他看了一会儿报纸,直到他哥哥给他打来电话。随即他就走下海岸那里迎候他哥哥。然后他们两个人又一起沿着小路走上来,途中经过巴特利花园。格里尔小姐因为觉得有点儿冷,那时恰好回屋去拿她的套衫,而克雷尔太太正和她丈夫商量着安吉拉离开家去上学的安排。”
  “啊,一次友好的会面。”
  “嗯,不,一点儿都不友好。照我的理解,克雷尔简直就是在冲她吼,怪她不该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家务琐事来打扰他。我猜她是想假如两人注定要分开,那就先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妥当吧。”
  波洛点了点头。
  黑尔继续说下去:“兄弟俩跟埃米亚斯·克雷尔说了几句话。接着格里尔小姐就回来了,继续回到她的位置上,而克雷尔又重新拿起他的画笔,很明显是想让他们都离开。他们也都很识趣地回了屋子。顺便提一句,就是他们在巴特利花园的时候,埃米亚斯·克雷尔抱怨说下面存放的这些啤酒都太热了,于是他妻子答应给他送一些冰镇的下来。”
  “啊哈!”
  “一点儿没错——啊哈!她这个时候又甜得跟蜜糖似的了。他们走上去回到宅邸,坐在外面的阳台上。克雷尔太太和安吉拉·沃伦给他们把啤酒拿出来。
  “后来,安吉拉·沃伦去下面海边嬉水,菲利普·布莱克陪着她一起去了。
  “梅瑞迪斯·布莱克带着椅子去了巴特利花园上面一点的一块空地上。在那里他正好可以看见格里尔小姐在垛口那儿摆着姿势,还能听见她和克雷尔说话的声音。他就坐在那儿反复琢磨毒芹碱的事儿。他仍然十分担心,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埃尔莎·格里尔看见了他,还冲他招了招手。当午饭铃声响起的时候他走下去到巴特利花园,和埃尔莎两个人一起走回了屋子。用他自己的说法,那个时候他就注意到,克雷尔看上去怪怪的,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克雷尔是那种从来不生病的人,所以大家也就不会想到他可能生病了。另一方面,他有时候也会因为自己的作品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而愤怒或者沮丧。在这种情况下,最好让他一个人待着,尽量别跟他说话。这两个人当时就是这么做的。
  “至于其他人,仆人们忙于家务活儿和做午饭。威廉姆斯小姐上午先是在教室里批改了一些作业,后来又拿了些针线活儿到阳台上去做。安吉拉·沃伦上午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里游荡,爬爬树,吃点儿东西——你也知道十五岁的小孩儿都是这样!吃些李子啊,酸苹果啊,硬梨啊什么的。回屋以后,就像我刚才说的,她和菲利普·布莱克一起下去到海边,游泳洗澡,一直玩到吃午饭。”
  黑尔警司停了一下,有些咄咄逼人地说道:“那么,你发现什么破绽了吗?”
  波洛说:“完全没有。”
  “好啦,搞定!”
  这两个词意味深长。
  “不过尽管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说,“我还是得让自己满意才行。我——”
  “你还打算干什么?”
  “我准备去拜访这五个人。我打算从每个人嘴里听听他们自己的故事。”
  黑尔警司悲哀地长叹一声。
  他说:“天哪,你脑子有毛病吧!他们每个人的说法都会不一样的。你连这个最基本的事实都不懂吗?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两个人对一件事的记忆是完全一致的,而且又过了这么久!唉,你会听到这五个人给你讲五件不同的谋杀案!”
  “这个,”波洛说,“正是我所期望的。那将会很有启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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