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

  都行。
  文颂说,你知道的,我没什么喜好。
  他把手机放在地上,随机播放的第一首是勃拉姆斯的匈牙利圆舞曲,但你听古典乐。上周我们在地铁上还听了你的歌单,列表里有很多钢琴奏鸣曲。你的古典乐启蒙是什么?
  那是我用来助眠的。
  文颂想了想:至于启蒙应该是《猫和老鼠》吧。
  秦覃放声笑起来,俯身来捏了捏他的脸蛋,你真是个小可爱。
  文颂脸上一热。
  如果不是因为没闻到酒精的味道,他几乎要以为秦覃喝醉了。
  这一晚聊到深夜都还未尽兴,他几乎跟不上秦覃跳跃的思路话题又多又杂,语速又快,表达欲强烈得突破天际。他想不通白天究竟是经历了多么难搞的工作,才会在压抑一天后反弹得这么厉害。
  在这种异于平常的兴奋状态里,秦覃整个人简直像在发光,比往日光彩更盛。
  甚至不满足于坐在原地闲聊,他跳上沿湖岸边窄窄的石栏,行走在一片夜色里,语气轻快,写歌很简单啊,几个和弦就能出来一首旋律,但歌词太难了,约词又很贵,我只好自己写。
  如果能靠意念把脑子里的东西转化成文字直接传输出来就好了,能省不少功夫。你学物理,以后能做出这样的机器吗?应该会很有用。
  我恐怕不会做,也不想用。
  文颂义正言辞地拒绝,我脑子里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秦覃又笑起来,身体微微摇晃。
  文颂很怕他会不小心跌进水里,刚要提醒,却又听见他兴致勃勃地问,你会跳舞吗?
  这一首刚好放到莫扎特的小步舞曲,小提琴的旋律欢快明朗,典雅又浪漫。
  文颂坐在台阶上,看他风度翩翩地朝自己行了个绅士礼,在那片狭窄的舞台上优雅地旋转,跃步,像个穿燕尾服的贵族青年穿梭在富丽堂皇的舞厅,却是沉溺于这一片无边的夜色湖景。
  夜色撩人,但撩动人心的并不是夜色本身,而是沉溺于夜色的人。
  文颂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满心神奇。
  即使一直都知道秦覃不是平庸的人,却从未像今晚这样强烈地感受到他的独一无二。
  在他身上,文颂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变得匮乏。他像个艺术家,又或者更像是艺术品本身,是迄今为止从没见过,今后也几乎不可能再遇到的那种人。他就是耳边瑰丽的乐曲,让人觉得哪怕只是与他有片刻交错,自己平凡的人生里,也会有某个音符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被点亮。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怎么可能有人会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音乐即将结束时,文颂心想自己至少应该鼓掌,以示惊艳之情。秦覃却踏在最后一拍上,戛然停步,望向他投来一个微笑。
  文颂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笑容,或是那个眼神其实恰似某个晚上,他说那句去不去时的眼神。
  在问敢不敢。
  但这一次,文颂未能再体会到那样的期待和冲动,只有高高悬起的不安。
  我想离开这里。
  他笑着说,现在。
  他直视文颂,身体向后倒去,如同投入向往已久的某个柔软怀抱坠进了冰冷的湖水里。
  第16章
  平静的湖面上蓦然激起巨大的水花。
  没有半分心理准备,文颂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躺进了水里。
  夜已经深了,周围几公里沿湖步道的行人只有他们两个。歌单播放到最后一首,手机里不再传出旋律。水花也逐渐消失,变成一圈圈缩小的涟漪,很快就不再起伏。周围是令人心惊的寂静。
  秦覃?
  文颂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紧张地等了半分钟,漆黑的湖面上没有一点响动。
  刚刚沿着围栏撒欢的人好像凭空消失了。
  他分不清秦覃是不是失足落水,按常识溺水起码得浮起来扑腾几下,总不是这么个消失法。
  秦覃秦覃!!
  趴在护栏边往下看,只有一片幽深的湖水。无论怎么呼喊都得不到回应,他咬咬牙,把手机扔在地上,翻过石栏跳进了进去。
  湖水冰凉刺骨,冻得人打颤。文颂转动身体拨开水流,往下潜了半米,视野中终于捕捉到暗色的人影,无声地悬浮在湖水里。
  他闭着眼,发丝飘在水中,几乎静止。身体自由地舒展,没有任何动作。表情放松,眉毛上还附着细小的气泡,让这幅画面更加生动。他像一件包裹在深色琥珀里的艺术品,定格在最壮丽的瞬间,悬浮在无底的深渊之上,以毫不挣扎的姿态缓缓坠落。
  这景象美得几近可怖。细小的气泡擦过脸颊升上水面,文颂吐出肺里的空气,继续下沉去接近他,无论如何先把人带上去再说。
  触到手指的瞬间,秦覃蓦地睁开了眼睛。
  文颂被吓得一呛,划水的节奏也乱了,慌乱中看到他朝自己游过来,行动自如,并没有溺水的迹象。
  接着腰上一紧,被带出了湖底。
  秦覃把他托到湖边,利落地上了岸。
  看他惊惶未定地大口喘气,居然还笑得出来,给了他一个湿淋淋的拥抱,吓坏你了?
  一点都不好笑。
  简直是疯了。
  文颂浑身湿透,被夜风吹得发抖,心有余悸地瞪了他一眼,沉下脸转身就走。
  要回去了吗?文颂文颂!等等我。
  秦覃捡起手机追上他,笑着去拉他的手腕,真要回去?不跟我玩了吗?我还打算带你去别的地方呢,有个地方我一直想带你去
  文颂甩开他的手,路边拦下辆出租车,无论他说什么都一句也不理。
  司机师傅见多识广,还帮忙劝,哎呀不要这样动气嘛,谁家还不是隔三差五吵个架,很正常的。
  文颂宁愿回答司机,也不愿意跟车外的人说话:是他太过分了!
  司机:
  你好娇啊。
  那好吧,路上小心。
  秦覃为他亲手关上车门,即使是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也难挡微笑时神采奕奕的光芒,眼神明亮得惊人。
  跟你在一起很有趣。
  秦覃说,明天见。
  **
  秦覃没有上车送他。
  文颂气得忘了害怕,自己瑟瑟发抖地回了家,气哄哄地洗漱,躺在床上又气到半夜睡不着觉。
  越想越气!
  怎么会有人大半夜往湖里跳的啊。很好玩吗?不知道这样很吓人吗?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即使他脾气再温吞,也忍不了这么过分的恶作剧。
  临睡前,文颂满脑子都还想着等明天见面,一定要把他骂一顿,严肃地告诉他以后不许再开这种玩笑。
  但他们明天没有再见。
  一觉醒来,文颂情绪平复了些,可一上午都不见秦覃发来消息。
  他没怎么管过日程安排,都是秦覃确定了当天要去干什么,掐着点下课来找他的。今天秦覃不回消息也不接电话,他都不知道应该在哪里见面,不得不主动联系。
  然而一整天过去,没有传来半点音讯。
  这一次甚至看不到水花。秦覃忽然消失了。
  文颂还有些赌气,思量许久怀疑是他的另一场恶作剧,不回应便也不再主动联系。傍晚时分,拉了蓝岚陪自己一起去眼镜店。
  试戴做好的新眼镜时,蓝岚多嘴夸了一句,比你原来那副好看。
  本来想拍个马屁,谁成想拍在马蹄子上。文颂哼了一声,摘下眼镜放进盒子里,啪地一下用力阖上。
  怎么了这是。
  蓝岚有日子没见他了。自从他跟着秦覃到处游玩,自己也忙着跟小姐姐约会,两人连上课都凑不到一起,也不太清楚他最近身边有什么朋友。
  蓝岚迟疑道,不会是秦覃惹着你了吧。
  你还提他!
  这不就是了吗。
  蓝岚多了解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凡生谁的气,非但一句话都不跟人家说,还不许身边的朋友帮着说好话,提都不许提。非得是自己想通了气消了,才有转圜的余地。
  能惹得他生气的人着实很少。蓝岚对秦覃的所作所为不由得好奇,但眼下还是先明哲保身,不提就不提,跟我下馆子去?我下午订了座,带你去吃湖鲜。你不是爱吃鱼吗?那都是现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等着你选
  好巧不巧,下馆子的地方就是前一晚远远看过的湖边画舫。晚饭食材新鲜,烹饪火候也老道,不亏是这一带的招牌。
  文颂显然揣着心事,起先夸了一句,之后就没话了,漫不经心地大口吃。
  倒也很给请客的面子,就是有点担心他会被鱼刺卡了喉咙。
  蓝岚没多嘴问什么,打算回学校后自己先查一查秦覃的底细。
  一顿饭吃完,文颂说想去湖边散会儿步消消食。
  那就散呗。蓝岚乖乖陪着,陪了一会儿总感觉他散得很有目的性,像是沿路在找什么地方。
  找到昨晚来过的石阶,文颂停住脚步,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入夜了。蓝岚来回跑,买了饮料又买烟,还买了瓶驱蚊水跟湖边的小飞虫搏斗。
  直到抽了烟喝完饮料,小飞虫销声匿迹,到了前一晚两人不欢而散的时间。
  蓝岚手机都快没电了,耐心也耗得差不多,我们到底在这等什么呢?
  文颂抱着膝盖埋头不说话。
  秦覃没有来。明天见也不是在这里见面。
  如果是谜语,那么他把谜底猜错了。
  片刻后,他的声音沉闷地从双臂间传出,比起生气,更多地带着困惑和不安,是我太玩不起了吗。
  或许在秦覃眼里,他表现得过分担忧,是在大惊小怪。
  或许秦覃认为,他只是个平庸的音符,难以融入激昂壮丽的乐章。
  或许秦覃发现了,他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永远也不会有像那样光彩夺目的时候。
  所以不想再跟他一起玩了。
  回程的车上,文颂翻着手机相册,一张张地看两人游玩时拍下的照片。
  相册上有显示当前照片的位置进度,翻过一半时,他的速度就慢了很多,每一张都停留很久,舍不得翻完。
  蓝岚看在眼底,什么也没说。
  到家以后磨磨蹭蹭地在浴室里待了很久才出来,文颂情绪低落,睡不着也没有放音乐,扑在枕头上漫无目的地滑着手机屏幕。漫画,微博,微信,到处切换。
  想看的没有出现,其他的消息都无法在他脑海中留下痕迹,过目就忘了。
  聊天列表中,林柚柚发来的截图,他来回浏览到三遍,才真正地看在眼里,点了进去。
  【这是我们金融学专业大一群里的消息,我刚刚家教下班,回来公交上想看点八卦就刷了一会儿,正好刷到这个】
  【我不是想要多管闲事啊!就是突然想到你了,觉得可能你想看看】
  【我们专业今天都在传,昨晚有个师兄,半夜闯到院长办公室去了】
  【正好撞上院长还没走!听说他据理力争要求退学,什么这地方容不下他啊这大好青春不能荒废之类的,要放弃学业去环游世界,把她老人家吓得心脏病都快犯了】
  【大家都说那位师兄,好像精神有点问题】
  第17章
  林柚柚问起他,就跟我们同专业的,你说的那位秦师兄,会不会认识那个夜闯办公室的人啊。
  我不知道。
  文颂只能这样回答。
  秦覃认不认识那个师兄,或者秦覃是不是那个师兄。
  什么都不知道。
  文颂甚至不觉得自己真的认识了秦覃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温柔吗?可他总是不正眼看人,让倾慕的小姑娘都不敢靠近。他冷漠吗?但他会在下雨天,把即将被水流冲走的蜗牛捏到安全的屋檐下面。
  他浪漫吗?可他连人所周知的520都不以为意。他无趣吗?但他会在深夜里踩着乐拍跳舞。
  秦覃像个无从猜测的谜语。
  学校里的八卦传播速度很快。物理和金融两个院系隔了半个校园之远,文颂都能在上课时听到同班同学的议论。
  有个金融学的师兄,好像去闹了院长办公室,不知道是喝多了发酒疯还是怎样,说是不读了非要院长当初批准。
  姓秦吧?听说人超帅!女朋友超多,不会是受了情伤吧哈哈哈,借酒消愁也很有可能啊。
  不知道,听说他有个女朋友在日本难道是为爱转学?
  短短几天内,文颂听厌了各种版本的传言,窝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戴上耳机。
  一周过去,传言被新的八卦代替。
  大家热情讨论的对象随之迁移,渐渐没人再关注这件深夜里的不明事件,没有人再关注那位姓秦的师兄最后去了哪里。
  又一周过去。
  时间的流动变得缓慢,像粘稠的液体。生活恢复到刚开学时的闲散规律,文颂偶尔会有种错觉,自己从没见过一个叫秦覃的人,没有跟他四处游玩,共同度过一些愉快的时间。
  如果不是有手机里的相册和聊天记录,他几乎要以为半个多月以来的相处是一场梦,是他太过无聊需要玩伴时自给自足的幻想。
  可每一次看到照片,原本快要忘掉的记忆便又鲜活起来,连同情绪也再反复一遍,气愤还是担忧,说不上来哪边更多。
  就算真的要离开这里,为什么不好好地说完再见再走。
  出差一天都要特意过来告别的人,为什么可以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消失这么久。
  然而他又觉得,这样的退场方式才适合秦覃。连离开也不像普通人一样平淡收场,非要留下断了一半的线头,让人把他惦念着,耿耿于怀地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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