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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第3节

  短短两个字,却让肖南回一愣。
  这个声音太年轻了,如何也让人无法联想到那些枯坐念经的老师父。可若说年轻,这声音中又透着一股无悲无喜,像是老僧一般平静无波,让人摸不着情绪。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道声音又响起:“施主求签所问何事?”
  她犹疑片刻,还是照实回答道:“问家中亲人是否平安。”
  帷幔后有片刻的平静,随后说道:“你既已求平安,便不必再问。求了又问,实是不信。”
  她一窘,知道对方听见了自己方才的念叨,但也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
  一只手从经幡下伸出,拈着那根签准确投入签筒中,快到肖南回来不及看清是何签。
  “施主亲自登山门拜访,为何只问他人,不问自己?”
  她思索一番,老实答道:“我不知道要问什么。”
  肖南回人生在世二十年,七岁前只求平安活命,七岁后的平安都是肖准给的,她便为肖准求平安。至于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还需要什么。
  经幡后的人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只淡淡道:“商贾问财运,病患问流年,官宦问仕途,女子问姻缘。”
  姻缘?她的姻缘,会是肖准吗?今天是她的生辰,她以前没奢求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但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人似乎总是这样,自己都给不了答案的问题,却期望神明能够回答。
  肖南回犹豫片刻,再次拿起那只签筒,小心晃动,过了许久,才有一只签掉出来。
  她瞄了一眼。
  四十九。
  四月初九,她的生辰。
  掷出茭杯,一正一反。
  中签。
  经幡后的手拿起那只竹签,似乎端详了一会,她心跳的有些快。
  片刻后,一张薄薄的签文从经幡下递了过来。
  肖南回伸手接过,心里咯噔一下。
  正当中三个字“下下签”,下面是四句签文:
  ‘遥望山间一盏灯,四下临渊路难见。欲探灯下影中人,却逢风起云遮月。’
  她的手指尖有些泛白,柔软的宣纸在她手中起了皱。
  “不知施主刚刚所问何事?”
  她涩然开口:“姻缘。”
  “施主姻缘坎坷。”
  这还用你说?她莫名就觉得胸口翻涌起一股浊气。
  若不是这人挑唆,或许她根本就不会求这只签。
  当下对经幡后的那人甚是不想搭理,全然将对出家人应有的尊敬抛到了脑后。她起身理了理衣服,将蒲团放回原位,留下一点香火钱便欲离开。
  经幡后的声音突然响起,竟还带着点笑意:“施主可知绝处逢生的道理?”
  这道古井无波的声音终于有了点人情味,但肖南回却半点不觉得开心:“师父有何见解?还请一次说个明白。”
  那道声音再次恢复了平静:“昔日永邺寺无福,却偏要求福,最终落入绝境,一朝醒悟,改为消业,便得重生。施主姻缘亦是如此。”
  她没再回应,将那签文揉成团胡乱往袖中一塞,快步向外走去。
  殿门前那佩刀的男子正抱臂打量着她,肖南回脚下生风,也懒得理会,院子里的金茶梅被这风带的摇摇晃晃,落下点点细碎的花瓣,似是叹息。
  纵马离开寺门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门上破败的匾额。
  永业。
  业。业障也。
  之前没觉得,现在真是怎么看怎么晦气。
  赶紧摸了两把吉祥的屁股,她安慰自己放宽心,然后从衣袖里掏出那团签文,恶狠狠撕成几片扔进草丛。
  第4章 肖准
  青怀候肖准十六岁封侯,十七岁开府,十九岁获封骠骑大将军,掌肃北大营三十万人马,二十三岁后未闻败仗。
  这样的男子便是放眼赤州内外也是令人尊崇敬仰的,却不知为何迟迟未成家。将军带兵打仗一去少则数月,多则数年,阙城本就不是肖准经常驻扎的地方,因此就连见过他面目的女子都少之又少,众人便猜测:许是青怀候样貌不甚讨喜,这才迟迟没有世家女子愿意嫁作新妇。
  可那些见过肖准长相的少数人却据理力争,称肖准面若冠玉,是个实实在在的美男子。于是传言又向另一个方向靠拢:青怀候少年便上战场,青萍渡一战成名之时传闻曾身中数箭。会不会,有那么一支箭,好死不死地插在了不该插的地方?
  “如果真是那样,肖家岂不是绝后了?”
  正听地聚精会神的食客吐出一枚瓜子壳,实在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当中那个正说的口干舌燥,正好有人打岔,他便赶紧饮下一杯酒润润喉:“你说的没错,虽说如今那侯府里也有一个,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女娃,据说还是从路边捡来的。”
  桌那头的另一个显然已经喝得有些迷糊,一开口舌头都有些打结:“要我说,这事也不能全怪在这青怀候的头上。要怪就怪肖家命数不好,你说若是朔亲王还在,肖家又怎么会......”
  嗑瓜子的那个一把捂住那酒鬼的嘴巴,脸上都是涔涔冷汗,四处看看,好在正是吃饭的时候,酒楼内人声喧闹,压根没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酒鬼说的话。
  之前说的最起劲的那个也哑了,缩了缩脖子,低头嘟囔道:“喝酒误事,喝酒误事......”边念叨着边走到窗户跟前撑起窗棂,让夜晚的冷风灌进来些,醒醒屋内的酒气。
  暖暖的灯火顺着那扇木头小窗倾泻到夜色中,照亮了方寸的墙根,还有一双毛茸茸的、生着几撮杂毛的耳朵。
  那双耳朵抖了抖,似是有些不耐烦。
  黑暗中终于传来女子低低的声音:“走吧,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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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占着阙城最好的地段,青怀候府一到了晚上就显得分外冷清,深宅大院的墙外听不到里面半点人声和热闹。
  陈偲就站在两盏长明灯笼下,帮肖南回牵了马,院子里站着一袭粉袄的娇俏女子,听闻动静连忙过来迎她进门。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晚膳可用了?我听陈叔说你早上便吃的不多,瞧我准备那一桌子菜,竟是生生放冷掉了。”
  肖南回望着眼前女子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心和埋怨,心中总算暖了暖:“杜鹃姐辛苦了,我倒是吃过了,你和陈叔也快些吃吧,以后莫要等我到这个时候了。”她停了停,想起什么四处看看,“义父还没回来?”
  杜鹃有些尴尬地点点头:“不过应该也快了,总不会宿在外面。”
  不说还好,一说肖南回的心又提了起来,早知道她回来的时候就该绕去昱坤街看一眼:“旧府那边可去看过了?”
  杜鹃知道肖南回的担忧:“天黑前才派人去看过了,确实是还没从宫里出来。”
  肖南回松口气,这才想起来答应姚易的事情,连忙吩咐道:“我上次带回来的那些蕈子,赶紧托人送去望尘楼那边。”
  杜鹃不知其中来回,挑挑眉甚是不满:“急什么?都这么晚了。姚易那厮,难不成还要怪罪你送礼送晚了?”
  肖南回只得讪笑:“本就是带给他的,再压着都要捂坏了。”
  杜鹃性子耿直,瞧不惯姚易阴阳怪气的模样,自作主张地念叨着:“还是不要都给他,留下一半给吉祥好了。”
  肖南回哭笑不得,折腾一天身上的疲惫渐渐涌上来:“他嘴挑,千万留些好的。义父若是回来了,你告诉他我在后院等他。”
  说完,肖南回径直向后院走去。
  她身后,杜鹃微微张了张嘴,眼神有些复杂。
  青怀候府的后院因为鲜少人去而显得有些荒凉,院里除了一些石凳石桌,就是建府时便有的花草,也没什么名贵品种。肖南回不会伺候这些,杜鹃和陈叔也无暇顾及,时间长了便只有土生土长的野花野草活的最好,年年入春倒也有几分生机。
  肖南回换了套干净衣裳走到院子中,左看看右瞧瞧。
  今夜分外安静,春寒还有些,那些聒噪的小虫还没来得及钻出土壤,院子里只能听闻些许细微的声音,像是晚风摩擦树叶的沙沙声,也可能是屋瓦间发出的吱嘎声。
  肖南回听了片刻,也听不出所以然,于是干脆躺在石凳上,抬眼数头顶那棵老树藤上开出的花,数完花便数花苞,数完花苞便数叶。
  肖准曾经教她锻炼目力,便是站在烈日下数叶子。
  阳光常常晃花她的眼,以至于肖准在她耳畔说话时,她也以为是阳光晃花了她的心。
  热烈,涣散,令人窒息的空气。
  和今晚清冷的气息全然不同。
  但肖南回觉得,如果肖准此时在,那晦涩的星光也能像骄阳一样令她心盲。
  街角打更人的声音隔墙传来,肖南回翻了个身,趴在了石凳上。
  她已经看不清叶子了,肖准还是没回来。
  墙头上一阵细微声响,冒出个扎着翠绿丝带的脑袋瓜。
  那脑袋一边啃着手里的一串葡萄,一边吐着葡萄籽。米粒大的葡萄籽落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肖南回皱着眉头忍了一会,实在受不了,随手抓起地上的一颗石子就扔了过去。
  石子带了十分力道,又快又准地向那个脑袋瓜飞了过去。
  可那脑袋瓜却比石子还快,轻轻一歪便躲了过去。
  肖南回头也没回,抬手又是一丢。
  这一次的石子飞地更快,却不是奔着那脑袋去的,而是那串葡萄。
  脑袋瓜没反应过来,手里的葡萄“啪”地一声掉在了墙根下面。
  “那可是当今圣上赏给侯爷的,你居然敢让它吃灰!”
  脑袋的主人站上墙头,一身红衣配着头上的绿头绳真是分外扎眼,明明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却顶着一张浓眉大眼的脸,神态跋扈中带着有几分喜感。
  肖南回掏掏耳朵,又捡了颗石子拿在手里颠着:“你眼里可还有侯爷?居然敢偷吃他的葡萄。”
  娇小身影叉着腰,底气十足:“哪有偷吃?那是侯爷赏我的,杜鹃姐亲自给我端来的呢。”
  “那为何赏你啊?”
  “因为、因为......”那墙头上的声音渐渐小了去。
  “也不知是哪家尽忠职守的丫头,主子起身了她还未起,主子用膳前她先尝鲜,主子一要出门她就不见人影,主子回来她还是不见人影。你说,杜鹃要是知道......”
  “你敢!”
  肖南回没说话,笑嘻嘻地看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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