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

  大约是他沉默得太久了,游昭弯起嘴角笑了笑,问:怎么了?我的脚太臭了,熏到你了么?
  居然是带着点玩笑的语气。
  赵闻筝心里百感交集,吸了一口气,说:哪有,我只是在考虑,从哪里按起会比较好。
  那你考虑好了么?
  好了。赵闻筝说着,捧着对方的脚掌,略微用了点力气,揉按了几下涌泉穴,问,这个力度可以么?
  可以的。
  赵闻筝便认真地给他按摩了起来。
  他说自己以前学过一两手,倒也不是瞎说。上辈子,他爸突发脑溢血,最后几年就是在轮椅上过的。他就是那时候跟人学的按摩。
  屋里安静了下来。
  直到一条腿按摩完毕,赵闻筝把裤脚捋下来的时候,才又闷声道:对不起啊,游昭。
  嗯?游昭似是有些疑惑,你为什么总是跟我说对不起呢?
  赵闻筝摇摇头,转移话题: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有的,好多了。游昭对他微笑,多亏有你。
  赵闻筝轻舒一口气:那就好。来,另一条腿。
  屋外夜寒雨骤,冷意袭人;屋内却灯火如豆,照出一双剪影,亲密地靠在一起,喁喁细语与沙沙雨声交织,竟让这个秋夜变得温暖了起来。
  第7章 夜话
  又过了些时候,游昭的两条腿都按摩完毕,被长久地置于赵闻筝怀中的脚掌也终于浸染了暖热的温度,不再冰凉得让人揪心。
  赵闻筝赶紧把他塞进被窝里,动作颇有点急切,惹得游昭轻笑了一声。
  但等把人塞完后,他就又踌躇了起来,杵在床边,迟迟没有下一步。
  游昭疑惑道:闻筝?
  嗯。赵闻筝语气很沉稳,我其实有点事想跟你说。
  游昭:什么事?
  他的声音柔柔的,在静谧的夜晚有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赵闻筝平静了些,道:我想问你,你有没有想过,把你父母弟妹接到宣州去?
  他这话倒也不是完全是在拖延时间,他今天一下午都在想这件事。
  一来,游母的身体要想彻底康复,需要长时间的疗养;二来,弟弟妹妹也都大了,留在此地只会耽误他们;三来,这也是原主答应过的。
  他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能帮帮他们呢?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对游昭说了。
  然而,游昭闻言,却沉默了下去。
  赵闻筝觉得奇怪:游昭?
  游昭微笑道:没事儿,但是带他们去宣州,就不用了。
  赵闻筝大感意外:为什么?巧巧这么大了,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游昭说,我了解他们,他们习惯了,不会想离开家乡的。
  赵闻筝:不管怎么说,总得试一试,万一他们答应了呢。
  真的不用了。游昭说,我欠你的,已经太多了。
  他的语速依旧不疾不徐的,可大约是煤油灯不够稳定的缘故,有那么一瞬间,赵闻筝竟然觉得他的表情透着一股冷意。
  但等他仔细去看的时候,那脸上的神情分明温柔如故,哪有什么冷淡?
  他嘴唇动了动,不说了。
  游昭反而笑了起来,柔声问:你今晚又是给我按摩,又是说搬家的,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吗?你不敢跟我一起睡?
  他这一笑,那种让赵闻筝隐隐不安的感觉也瞬间消散了。
  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人打趣,赵闻筝脸上有点挂不住,若无其事地否认道:没有的事,你别瞎想。
  游昭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问:那你要睡哪边呢?
  话说到了这份上,再说游家也没有别的地方让他睡了。赵闻筝只好硬着头皮说:外边吧。
  游昭点点头:那能请你帮我一把么?
  他的态度自然极了,相比赵闻筝无端的拘束,简直大方得像只是和一个朋友挤一晚。
  赵闻筝默不作声地帮他躺好,心里嫌弃自己,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没一个未成年来得淡定。
  白活了。
  游昭拍拍床,又说:睡吧。
  赵闻筝熄了灯,钻进被窝。
  游母只给他们准备了一床被子,果不其然,他一躺下,腿就挨到了游昭的腿。
  这感觉奇怪极了,他不是没和别的同性朋友一起将就睡过,但是从来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在这样,稍微动一动,就会碰到另一个人的身体。
  其实按理说,碰到也没什么,毕竟他们都穿着衣服,可是当这种触碰发生在床上这种地点上时,就仿佛平添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总之他立刻移开了腿,而后整个人都往外挪了挪。
  游昭侧过头:你很紧张吗?
  没。赵闻筝立刻否认,继续若无其事道,我只是怕弄疼你。
  他的本意是,游昭的双腿有疾,他不敢挨着他。
  然而话一出口,就发觉,这句话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免有些歧义。
  赵闻筝唾弃自己思想肮脏,故作镇定地又往外挪了挪。
  这床太窄,你再往外挪,当心掉下去。游昭倒是平静,至于我的腿,你也不必如此小心。
  赵闻筝:嗯?
  因为黑暗中,游昭似乎是想了想,而后浅笑道,好吧,其实我已渐渐感觉不到疼痛了。
  他的语调平缓极了,清淡的嗓音在静夜中如月色流淌,给人以一种宁和的美感。
  听在赵闻筝耳里,却不啻于一声炸雷。
  他蓦地睁大了眼睛,只觉得心仿佛被重重地掏了一下,表情一瞬间都是空白的,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开口却是沙哑的:
  游昭。
  游昭:嗯。
  赵闻筝艰难道:对不起啊。
  游昭笑了起来,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又是对不起呢?
  因为赵闻筝的手揪紧了被褥,脸偏向外面,因为,刚刚没考虑周全,就说要带你父母回宣州,太不应该了。
  他还是说不出真相。
  没事啊,游昭宽和道,别多想,睡吧。
  屋内彻底安静了下去。
  赵闻筝睁着眼睛,听着身后之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均匀。
  游昭睡着了。
  而赵闻筝却完全没有一点睡意。
  农家厚实的棉被把夜间的寒意挡在了外头,床单冷得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变得格外有存在感。
  赵闻筝深呼吸,无声地苦笑一下,悄悄地转过头。
  游昭的脸就在咫尺之遥,夜色浓重,赵闻筝只能看到他的一点隐约的轮廓。
  看不清也好。
  他静静看了游昭片刻,小声说:晚安。
  顿了顿,又说:对不起。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倒是意外的一夜好眠,梦里依稀有淡淡的桂花香萦绕不去,夹杂着阳光的气息,让人打心眼里感到放松。
  赵闻筝醒来时,还有点留恋。
  但等他睁开眼,这点留恋就瞬间被吓走了。
  他明明记得自己睡前刻意和游昭保持了一点距离,可睡梦中,也不知怎么的,他居然莫名其妙地和对方睡在了一个枕头上,两人的额头几乎抵在一起,他一睁眼,就看到了游昭近在咫尺的,宁静恬淡的睡颜。
  呼吸里都是对方的气息,裹挟着微苦的药香。
  他的手还搭在人家的腰上!
  饶是赵闻筝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也被这见所未见的场面惊着了。
  他唰地收回手,猛地坐了起来。
  他这一动,游昭也随之张开了眼睛,轻声道:天亮了么?
  他的语气倒是清醒,声音却难免有点哑,听在赵闻筝耳里,就像是一只猫爪子轻轻在他心上挠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道:还早。
  赵闻筝有点心虚,一面拼命回想,自己有没有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对人游昭做过什么不礼貌的事,一面强自冷静地起床穿衣。
  穿完衣,他回头看到被子一角翘了起来,便走过去把它抚平了,中间不小心碰到了游昭搭在外面的手,冰凉得像是刚从雪层里捞回来的。
  他忍不住皱眉,把那只手塞回了被窝里,念叨道:手怎么凉成这样。
  然后他就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游昭也不反抗,最后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赵闻筝一抬眼,就看见他冲他微微一笑。
  他动作一顿。
  又来了,那种耳根发热的感觉。
  他移开视线,却又看到枕头上自己睡出来的塌陷区,紧挨着游昭,完全可以想象出,昨晚同寝的两人有多亲密。
  游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温顺地任他把自己裹成一个大号春卷,只是道:没用的,暖不回来的。
  赵闻筝:你体寒?
  也不是。游昭说,近来才变的。
  赵闻筝目光复杂,低声道:那你昨晚是不是都没睡好?
  本来体寒就不容易入睡,还被他这么挤着。
  游昭摇摇头:我睡得挺好的。
  赵闻筝才不信。
  他看游昭苍白着脸对自己安静地笑,心里一软,也不拆穿,只是嘱咐道:你再睡一会儿。
  注视了对方片刻,愈发坚定了无论如何也要治好他的想法。
  门打开又合上。
  游昭抿了抿唇,眉宇间闪过一丝异色。
  他确实是体寒,但他方才也没骗赵闻筝。
  昨晚他确实睡得很沉,可以说,他已很久很久,没有过这么酣沉的睡眠了。
  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熟悉的环境;但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赵闻筝。
  赵闻筝的体温偏高,在此刻这寒凉的秋夜里,就像一个温暖的小火炉,对他这种体寒的人,有莫大的吸引力。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不排斥他。
  这原本,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第8章 蝴蝶
  游家人起得都早。赵闻筝起来的时候,游父已经出门了,巧巧在厨房给游母煨药,小弟则在打扫门前落的银杏叶。
  赵闻筝先帮忙把院落打扫干净,而后就进屋,一边逗小姑娘开心,一边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给做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估计游昭该醒了,就打了一盆热水往游昭的房间走去。
  他这回倒是没存别的心思,毕竟他们这次过来没带下人,游昭行动不便,自然得由他来照顾。
  总不能,让人家丁点大的小姑娘来做吧。
  他端着热水敲门进去,游昭果然已经醒了。
  赵闻筝把洗脸盆放在边上的柜子上,笑道:醒了?来洗个脸。
  他把游昭抱坐起来,拧干了帕子,仔细地给游昭擦脸。
  游昭和游家其他四个人不太像,也不知道是因为病痛还是别的缘故,皮肤极苍白,看着就像什么易碎的薄瓷。这让赵闻筝总忍不住担心自己手重弄疼了他,只能尽可能放轻动作,一面随手将他微乱的发丝拢到耳后,低声询问:我手应该不重吧?
  不重。
  那就好。擦了头道,赵闻筝把帕子浸洗拧干,擦第二遍。
  游昭仰着脸配合他,在他擦到眉眼的时候闭上了眼睛,忽而含糊道:闻筝。
  赵闻筝的手隔着帕子抚过他额头:嗯?
  游昭轻声说:你和我想象中的,有点不太一样。
  赵闻筝微不可察地停了片刻,继而若无其事地笑问:是吗?那你觉得,比起你想象中的,我本人是要好一点还是差一些?
  游昭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过了一会儿,赵闻筝才听到他似乎是笑了一下,说:挺好的。
  岂止是有点不一样。
  游昭闭目享受着来自这个人的照顾,热毛巾敷在脸上,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微烫。
  让人沉迷。
  就像昨晚,赵闻筝的体温一样。
  赵闻筝的动作非常温柔,尽管有点笨拙,但其中的小心翼翼和认真,是掩藏不住的。
  他一只手给游昭擦脸,另一只手则托着游昭的下巴,力道很轻,给游昭的感觉,就像是捧着什么宝贵的易碎品一样。
  游昭心想,这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赵闻筝相当仔细地给他洗了脸,随手把帕子丢进盆里,轻舒一口气:好了。
  游昭对他微笑:多谢你。
  嗐,这有什么。赵闻筝不在意地摆摆手,想了想,又开玩笑地说,不过还好我们只在这儿待一天。
  游昭:为什么这么说呢?
  赵闻筝摸摸鼻子:不方便啊。
  一天不洗澡不算什么,假如多留几日,他岂非要帮游昭洗澡?
  不说他别不别扭,游昭自己心里,只怕也是不愿意的。
  他们又不是真正的夫妻。
  他不瞎,游昭对他态度怎么样,他看得出来。
  昨天那场雨停之后,就再没下过雨。他们在游家吃了个早饭,出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赵闻筝冲两个孩子挥挥手,推着游昭往外走,感叹道:是不是挺舍不得的?
  还好。
  然而话是这样说,赵闻筝还是察觉出了,他的情绪有些低落。
  离别总是令人伤感。
  赵闻筝不经意地想,得想个什么法子哄哄他才好。
  马夫已经把车赶过来了,就停在外面。
  他们路过游家门外的银杏树时,一阵风吹来,金黄的叶子落下来,有一片恰好落在了游昭的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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