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0)
人类的平安京需要以人类的手打开,所以宿傩在等。
星象所示下总国平氏一支早有异动,前几天已经有消息传来猿岛平氏已自称新皇,不知道从哪得到了刀枪不入的力量,暗自出兵,朝平安京而来。
战争叛乱一事历来与阴阳寮无太大关联,所以信息来得很慢,但这时候天灾人祸一举来犯,叛乱的武将亲自攻破平安京的大门,就是在给天灾打开一道结界的口子。
为了这个目的,早早离开源氏的里梅也已经混入队伍,利用咒术协助平氏的叛乱。
这才是平安京真正的劫难。
安倍晴明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什么反应,静静垂眼,让贺茂保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晴明?
难道是太惊讶了?
他听到安倍晴明说,帮我驱散源氏范围内的人吧,保宪师兄。
以古祭坛为主的源氏一族宅邸位于一个地势的高处,近中京区,贺茂保宪看着晴明抬起折扇对着地势低处的城池划了一个范围。驱散平民,调动武士,清空这一带人类,他忽然知道安倍晴明要做什么。
你
安倍晴明平淡地开口,源氏的祭献一直不得其法,鬼神将至,能与之对抗的的确只有八岐大蛇,因为那是世间怨恨的化身,真正的邪神。这里的祭献,能召唤出来的只是枉死的女性们化作的赝品而已。
这一点,八岐大蛇知道,安倍晴明知道,幕后的黑手更清楚不过。
两面宿傩将巫女化作的大蛇击败后,便可拥有诛杀邪神之名,恐怖的概念只会无止境地暴涨,然后他才会将真正的目光放在京都,开启一个诅咒的时代。
白发阴阳师放下手,望着浸没在昏黄之光的都城,远处的黑云在所有术师的眼里遥遥可见,只是没人知道,安倍晴明从始至终,都没有办法将这座平安京看作是一个棋盘。
这里是他的生长之地,有他喜欢的妖怪和人类存在,他想要守护这里。
从朝臣包围中走出之后,他的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么单纯的念头了。
想对付天灾,就必须召唤真正的邪神。
想要召唤真正的邪神,不需要那么多无辜的巫女。
阴阳师看着繁华的平安京,慢慢说道。
他的袖间有一根篠笛,笛尾刻着一只蝴蝶,那是那人早已给他预示出人祸的符号,平家的扬羽蝶。
只需要一个安倍晴明就够了。
你居然还有时间跑到我这里。
廊下的青年看到阴阳师,有些意外,不过说完这句话后忍不住顿了一下,又觉得好笑地说,我好像总在说这句话。
安倍晴明踩上廊道,四处望了望,那条蛇怎么不在了?
贺茂朝义转露出个无奈的表情,它觉得我一直在闲着,是不愿意帮他寻找那个半妖,所以自己跑出去了。
这可真是太冤枉了,不说现在平安京中的妖怪都已经作鸟兽散,要四处避风头,他所认识的妖怪基本都已经在安倍晴明的式神绘卷中,自然要帮阴阳师做事。从宫廷出来之后,贺茂朝义是真的很闲,后山里也不见多少妖怪,只能无聊削竹子玩。
没有妖怪陪同帮助的话,让一个半盲的人陪你去哪找人,真是没有道德心。
安倍晴明在提醒对方:你不能指望一条蛇有道德和附和这句话的反应里选择了后者。
他没有提及源氏的事,也没有提及祭献的事,贺茂朝义手上流传的信息脉络也早已转入他的手里,纷乱的平安京似乎被山道隔绝,夜色暗下来,青年的庭院里只有小小的虫鸣。
安倍晴明拿出那支篠笛,我之前遇见了大天狗,从他那里学来一些曲子,十五就要到了,想来让你听一听成果。
这听起来就像是十分普通的友人来会,想给你听听我的笛子吹得怎么样。
贺茂朝义点头,原来是忙里偷闲来了。
阴阳师听闻微微一笑,手执竹笛,半阖着眼,在廊下慢慢吹了起来。
夜云浓厚,月色稀浅,微光淡照着青石与木板长廊,草叶山林都变得隐秘了起来。
笛声如同一只流萤所带的光悠扬而起,顺着风飘摇。
飘摇过一卷卷从记忆中浮现出的画面。
阴森森的山道上,想要恶作剧的阴阳师学徒们突遭从未遇见的妖异鬼火,其中一个少年抬手,从火中握住了一点萤火。
廊下的青年听不太清,缓缓往阴阳师的方向坐近了一些,才听出安倍晴明吹了什么。
萤火从掌中飞出,开始慢慢悠悠地返回山道上,带着好奇的少年,一路走到了隐蔽的木屋。
少年的衣摆拂开过高的草丛,笛声在这时候停止了一瞬,就像是那时他看到有人伸出一只手,接住了那只萤。
夜风吹拂,萤火摇晃,草声簌簌,他们视线交接的时候,万物再度发出不休的响动。
【小狐狸,你是谁啊。】
贺茂朝义听清楚了。
是一首相遇。
芒草霏霏的月下,阴阳师吹出了一首多年前他们相遇的小调。
第117章 牡丹上蝶(?)
阴阳师放下笛子,青年在一旁抚掌。
不错嘛,贺茂朝义笑眯眯地说,就是比我还差了点。
安倍晴明:
这种时候只要保持微笑就好了。
他收回笛子,慢慢坐了下来。
如果是在自己的庭院里,阴阳师通常都会让穿着唐衣的式神侍侧,小食或者是酒水渐渐成为对着庭院消遣用的趣味,极少数不繁忙的时候,安倍晴明已经懂得怎么闲适的休憩。不过每每来到这里,简单的房屋四面通风,什么都没有,他便更喜欢只有他们两人这么安静地坐着。
我有事想要拜托你。
阴阳师平静地说,源氏的祭献已经叫停,潜伏在京内外诱拐少女的妖怪和式神也都被消灭了,但还有一个地方,我不好下手。
醍醐寺?贺茂朝义毫不意外地问。
是,阴阳师沉声说,眼神也微微阴沉下来,利用久居佛寺地便利,引诱前来礼佛的人,致使昏迷后交给源氏,五十年来从未停止过恶行的源信上人,我已经调查清楚了。
贺茂朝义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源信上人的事迹,既然会提及,那必然有疑处,安倍晴明后来冒险去东山道调查,直接利用了意外得到的道反玉碎片的力量回溯出那时的景象。*
后来因为那晚前往源氏领地闻到的那股奇异的香味,结合曾经询问诗鬼得到的:要前往西方佛寺蹲候花开,以及最近醍醐寺后山有异香传来,安倍晴明猜测,源信上人就是那个幕后黑手。
以人心为棋,以时代为棋盘,蔑视鬼神,宛若贺茂朝义对立面一般的棋手。
只是贺茂朝义从来都不在乎平安京的纷乱,想要维稳两界的人是他所关注的:安倍晴明。
牵扯到了佛法大寺,醍醐寺内还有几百年前坐化的僧人化作的结界,阴阳寮不好参与其中,加上京中各类大事,所以安倍晴明迟迟没能去见这位源信上人一面。
幕后黑手的目的就是要人世的混乱,这个目的他已经快达成了,剩下的只需要任其发展即可。
安倍晴明明白自己已经没有必要把对方放在要敌对的首位,只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去稳妥的解决便好。
以这个理由引开贺茂朝义,他同时独自去完成八岐大蛇的祭献,也是最好的办法。
青年不会拒绝阴阳师提出的任何要求,即便身边没有了妖怪的陪同,还是和之前一样只点头答应了一声,就好像是答应他去从后山的水涧里取一条香鱼轻松。
阴阳师从雪白的袖中拿出一张符咒交给他,我曾经梦到了你身处地狱一般的地方,这是荒骷髅的符印,通过开在三途河边花妖的指引,他可以短暂的离开黄泉道来帮助你。
安倍晴明说得很诚恳,于情于理贺茂朝义都没有理由拒绝,所以毫不客气地接下了。
谁叫他弱呢.jpg
安倍晴明想了想,维持如常的神色,离开之前犹豫片刻,补了一句,如果事情顺利,回来之后,我们还可以一起去
嘘。
夜色下,双眼无神的黑发青年忽然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他俊秀至极的面容上恰好迎到一节从深云中透出的月光,照得他的眸中也像是微微有光在盈动。
因为听笛,他们坐得很近,贺茂朝义深深凝视着安倍晴明,眼神平和如山间静静流淌的清泉,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制止了对方的下文。
我们之间的咒,已经足够了。
平安京中人心惶惶,与之相反的是佛寺与神社游人如织,有点身份的人也抛开了所谓的物忌归忌,好像只要呆在有神明佛祖照拂之地,就能换取一丝安心。
醍醐寺是蛮富盛名的大寺,据说还有比笼罩平安京的结界还要厉害的结界存在,主殿佛祖宝相庄严,香火兴旺,一到参拜日更是人头攒动。
登至寺门的青年身穿黑色狩衣,片片落叶吹着他的袖摆和一方垂在眼前薄纱黑布,黑布就垂到鼻梁,唇边有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很是明显,无论什么人都不禁会看他一眼。
许久不见了。
贺茂朝义像游人一样参拜了主殿,睁开眼,看向一旁,寒暄起来,好久不见,你现在能背下瞻仰二字了吗,惠增。
惠增上人曾因前世经文时被火炉飞溅出的火星烧掉了经书中瞻仰一词,但还没有来得及补写就离开了人世。前世之因后世之果,以至于惠增在这一世无论怎么背诵都记不住这一个词,后来贺茂朝义无意中撞见他在树下苦读,遂提醒了他。*
青年的语调和措辞都很随意,惠增还是客气地回答,多亏了您啊,真不知道要如何报答。
所以现在我想要去醍醐山上,你应该清楚我的来意吧?
惠增合十垂目,那名武士曾为天元大人寻来星浆体,我们收留他带来的这个男人五十年,不曾过问半分。
贺茂朝义颔首。
惠增替他引路上山,闲聊似地说着源信的动向,最近这个人总是久久凝视他界之图,不知道对此有了什么感悟。
他界?
是。
我还以为他只会看着那朵花。
传说中,死者的灵魂所上升的山峰会被称为:他界,山上有着地狱也有着天堂净土,攀登上山峰就等于经历了从地狱到极乐世界的过程,所以僧侣布道时会告诉人们,只要攀登了他界,就可以洗刷现世的罪过和肮脏,获得新生。
僧人顿了顿,问道,朝义冕下,您说,那朵花会开吗?
贺茂朝义回答他,有条蛇告诉我,即便是地狱,也会开出繁盛的花朵。
僧人在山崖后停下脚步,一面行礼一面感叹,原来如此,所以重要的并不是地狱还是净土,而是守着花开的人。
贺茂朝义笑了笑,两人告别,独自走上山崖。
天光熹微,苍老的源信上人趺坐在凌乱的一地画卷上,听到脚步声,像是老态龙钟的乌龟般回过头。就外表而言,他就是一个普通而年老的僧人,皱巴巴的额头上并没有缝合线走过的痕迹。
安倍晴明猜错了。
贺茂朝义抬起手捏着黑布的边缘,轻轻一扯,源信上人,久闻大名。
源信眯起眼睛,打量着他,没有说话。
来得并非是大阴阳师,让你失望了吗。贺茂朝义上前,松开手,黑布打着卷飘落,带起一阵诡异的冷风。
不。
苍老的僧人开口,他的双眼中露出一种古怪的目光,像是被眼前人的外貌吸引情不自禁地流出贪欲与恶意,又像看到布置好的陷阱上终于迎来了想要的猎物,蜡像般的嘴角扯起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你一样是个阻碍,不论是安倍晴明还是你,我们统统都要除掉,没想到,没想到是你会来到我这里!
贺茂朝义笑起来,语气轻佻,没办法,谁叫我们家的小狐狸还不够成熟,我不意外会暴露在你们眼前,倒是那个人
青年在额头上比出缝合线的痕迹,倒还真是只老鼠啊,我都愿意现身了,他怎么还能在暗处看好戏呢。
贺茂朝义笑开了,嘲笑之意不言而喻,这是要付出代价的。
狂风骤起,山崖上的草木拍打石壁,源信上人的身上膨胀起巨大的咒力,他喝喝地又笑又喘,笑自己终于坚持到了最后一个猎物的到来。
天幕阴暗下来,浓云的阴影在大地上滚动不止,明暗交替间,贺茂朝义看着眼前的苍老的僧人打开了领域。
从来就没有什么要开的花。
五十年前,患病的妻子和求药的丈夫都没能从极恶的匪徒手上活下来,幕后黑手可以置换自己的身体那时候他是高大的武士,在雪野里遇见了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匪徒,他杀了那对夫妻之后,一直被妻子不甘的怨恨缠身,痛苦无比。
【那么你就代替她的丈夫,为她去守着花吧。】
【只不过佛寺里没有酒肉女人,你能攀登上他界吗?】
不能。匪徒目眦欲裂,在怨恨的骚扰下夜不能寐。
【不能啊,那你就帮我一个忙吧。】
【你可是有着一个,不错的术式。】
苍老的僧人干瘪的身体膨胀,撑开了灰色的衣物,人形的肉体开始扭曲变形,仿佛血肉重组粘合,然后在中央睁开了一只巨大的眼珠。
门扉一般的空洞轰然拉伸,以青年站立的地方为起点,黑色的山脉与猩红的岩浆逐一显现,仅剩枯骨亡灵们踩踏着泥泞一样的血池,发出粘稠的声音,就像历经了佛教中所描绘的火焚之景,从地狱深处爬了出来。
领域展开。
源信的嗓音像是浸泡在鲜血中,带着热度喷薄而出。
炙热的火风吹着宽大的袖袍,贺茂朝义抬头,极目望去,尸山血海。
他被带到了
狱门疆!
真正的地狱。
咆哮的恶鬼和冤魂操弄把玩血肉模糊的尸体从血河中走出,源信本身就是打开极恶地狱的门扉,人类倘若步入地狱,时间和空间就与人世完全脱节,难以想象源信仅仅凭借着罪恶的行径就学会了这样的术式。所以他才会成为幕后黑手留来对付来到这里的,安倍晴明或者是贺茂朝义的,道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