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

  你以前问我未来的世界会好吗?我现在的回答是:一定会的。
  因为世界各地都有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前仆后继。倘若有幸,但愿在一百年一千年以后,我们在那更辽远的,更平静的世界相遇。
  其实也没有更多想写的,他们的遗书都这样,片言只语,习惯了死亡,也就变得沉默,在沉默里感受一些高贵的荣光。
  隐约听到小孩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特别清晰,应该是有小孩饿醒了,又勾着其他一些小孩也哭了起来,有女人带着哈欠哄着,哄着好像也心酸起来,声音低哑下去,孩子哭累了就会再睡过去。
  破瓦寒窑的角落里一直响着起起伏伏的虫鸣蛙叫,让他想起愉快的童年,他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晚清没了后,从官位上退下来的外公在广东经营十多家中药店铺,所以一想到童年鼻尖就是当归之类浓烈阴凉的中药味。
  小时候他跟着外公念书,有一日外公念到曹植《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眼里莫名有了泪,因为从未看过外公哭,他记得特别真切,后来偷偷和父母讲,父母愣住了,细心和他解释了很多,是他听不太懂的国仇家恨。
  父母当即决定把他送到美国,远离是非。现在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他把遗书放进信封包了起来,心情更加平和起来,在椅子上朦朦胧胧睡了过去,做了一个短短的梦。
  半梦半醒之间,被急促的广播铃声炸起来:收到警报,敌军半个小时后后即将来袭,第24中队的弟兄们做好准备迎敌。
  戴思舟立刻站了起来,果断穿好制服,带好空军帽和护目镜跑了出去。
  自己的弟兄们也已经整装完毕,各个脸色肃穆,都往自己的战斗机处赶。
  看到他就打招呼:队长有点纳闷今天他怎么往这个方向。
  戴思舟走到林飘风轰炸机处,之前从美国购买的霍克战斗机已经消耗殆尽,现在是来自苏联的伊152型战斗机,一身空军制服的林飘风刚好也赶到,见到戴思舟立刻敬礼:学长
  戴思舟冷道:这次我替你。
  林飘风讶异道:不行
  别废话,这是命令!戴思舟开了座舱,转身对直立在一旁的林飘风说,好好养伤,下次也可以替我,知你不怕死,有的是机会。
  其实他们都知道现在的空战是实力极为悬殊的战斗,但还是要义无反顾飞过去迎敌,因为只要他们飞上去,这个国家就还有希望。
  林飘风左手还绷带还没拆,活动不太灵便。他红着眼眶,还要说什么,又好像知道说什么都没用,戴思舟的决定是不能挽回的。
  戴思舟掏出写好的信交给他。林飘风连忙郑重接过,戴思舟挥挥手让他走开,自己踩着机翼跳进了座舱内。
  林飘风无法抗拒队长的命令,默然退到一旁。一脸绝望地看到自己队友的战机一只只在跑道上滑行,昂扬飞向天际,知道他们大部分都不会再回来。
  他们奉命拦截敌军,日军新的零式战斗机自从横空出世,几乎百战百胜,连美国本部都觉得不可思议,原本不信东亚有这样的军事制造水平。
  这一年来敌军几乎为所欲为,这又是一次狂轰滥炸,城里提前接到通知,不少人已经躲进防空洞,但是平民死伤还是不计其数。
  零式战斗机速度极快,又有极好的爬升率,像是海燕一样迅即而来,几乎找不到它们的缺点。
  戴思舟之前就和它们缠斗过好几次,吃了大亏。相比而言,自己犹如开着空中的拖拉机,多次射击也比对方慢。
  他见一个战斗机从更高处扑过来,他避开之余对准发射,却看到不远处自己战队的三个战斗机被打了无数子弹,起火下坠。
  电光火石之间,飞机机号他看得一清二楚,立刻知道是刘民之,林飞将,张晓章。朝夕相处的兄弟一刻之间阴阳相隔。
  戴思舟发狠,手起刀落,乘胜追击把被自己击中的那敌机打落,其他敌机看到这是能打的,立刻有三只包围过来。
  戴思舟非常清楚不能和它们缠斗,毕竟在飞机性能上落后太多,便尽量避开和做大量的翻滚降低敌军的准确率,虽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又一只战友的飞机着火,座舱起火,他来不及迫降,火焰瞬间淹没了战友年轻的脸。
  戴思舟一个失神,机油箱已经被不远处的一只敌机被打穿,仪表盘疯狂乱转,脸上有热血流下来,他以为自己中弹了,感觉到视线有点模糊,一摸,才知道因为高空压力,他的眼里流血了。
  他连忙往后倒飞,改变血的流向,以免让血挡住了视线。
  敌军看他忽然往后退,一时之间有点措手不及,以为他是要迫降或找机会跳伞。
  戴思舟前后包围自己的敌机,自己的仪表盘和摇摇欲坠的飞机,内心坚毅果决,已经做了决定,他忽然180度大转身,往上拉伸,瞄准本来在身后的敌机,杀了个敌机意料之外。
  他猛然催动战斗机,疯狂开射,并且直接向着对方飞撞过去。
  空中战斗原本就像两个人的决斗,他们甚至能在各自的座舱里看清对方的脸,戴思舟看到对方和自己一样年轻,对方一脸的惊愕,也开始疯狂还击,旁边的两只敌机也向着自己扫射。
  戴思舟感到无数的子弹射中自己的飞机,像是巨大的雨点暴击打穿了屋檐上薄弱的铁皮。身体多处有尖锐的疼痛,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射中了。
  第3章 三/演员
  戴思舟慢慢回想着往事,他不再和他说话,闭目养神,想着这些人到底是在玩什么把戏,也不知是敌是友。
  按理说如果想弄死自己倒也不必再送到医院来。自己又该怎么从这里逃出去?
  刚酝酿了几分钟,就看到任哥又匆匆跑进来,对鹦哥说:别吃了,赶紧收拾一下。等下有记者采访。
  啊?鹦哥连忙放下手上的碗筷。戴思舟稳住自己的心绪,镇定地问道:还要见记者?
  任哥打量了一下他:那是,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戴思舟平淡问:怎么说?
  任哥瞅了他一眼:你自己说呢。戴思舟眉头一皱,他自己倒没什么好说的。
  鹦哥站起来收拾了一下,正要对戴思舟下手,任哥说:就这样挺好的,看起来很惨,你去借个轮椅过来。
  戴思舟心想为什么要自己看起来很惨?是不是要自己作为战俘通过媒体要挟自己的国家,这是万万不能的,他倒宁可死了罢了。但是手边也没什么工具,便说:我想要上洗手间。
  任哥皱眉:你就最磨人。扶着他走到洗手间,戴思舟制止他跟进去,自己关了门开了灯。
  是病房里一贯的简单洗手间,但他总觉得和自己经验过的不太一样,他四处张望着,看有没有可以拿在手里的工具,没有找到,却赫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神色憔悴,一头蓬蓬的蓝发,他刚才还嘲笑鹦哥,结果自己像只孔雀,这一屋子简直是禽兽开会。
  仔细一看,自己耳朵两边还各打了耳洞!这到底是谁?他心里极为震惊,认真盯着镜子,脸分明是自己的脸,但是为什么有这么强的陌生感?
  而且这打扮也太有科技感了吧?他以前在西洋的科幻书籍里倒有看过类似的描述,他有点觉得不能理解,为何这些人在他昏迷时要把他搞成这样,对他进行人格的侮辱。
  鹦哥快乐地推着轮椅过来,任哥不停敲门,他黑着一张脸出来,如果有枪,他当场毙了眼前的人,任哥一看他脸色就说:又怎么了,大少爷,您天天变脸跟变天似的。我们这安排也是为你好。
  鹦哥和任哥压着戴思舟坐上了轮椅,推着他出门,在医院门口保姆车已经在等候,司机又帮着他们又七手八脚把他搬上车,他们对自己与其说像战俘不如说是在服务自己,戴思舟觉得自己对他们很重要,但想不通他为什么对他们重要。
  一路飞驰,好像是郊外,并没有太多房子,两边是疾驰而过的树木,路很好,几乎没有颠簸感,这片土地多么像自己的故国,那么亲切,亲切到他都要一厢情愿地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家乡。
  可是故国的郊外不会有这样好的路,理性呼唤自己要清醒,他一边羡慕一边感慨,心中百味杂陈。
  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城,远远看过去还有巨大的古宫殿群。
  他心中的怪异感更强了。鹦哥说:横店到了!咱们下车!
  戴思舟要自己下车,他们几个人坚持不肯,又把戴思舟搬下来,他觉得现在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这些人脑子有问题。
  鹦哥刚推着戴思舟走了两步,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大堆记者出现在自己眼前,闪光灯此起彼落耀眼得睁不开眼,他发现他们的照相机也比自己国家的小很多。
  记者问:顾云霄你现在觉得身体怎么样?
  戴思舟心想:谁?顾云霄是谁?
  记者问:你从钢丝上面掉下来,吓坏了整个剧组,听说当初都觉得你可能不行了,死里逃生后有什么感想?
  戴思舟心想:钢丝?什么是钢丝?为什么要从钢丝掉下来?杂技表演吗?
  记者问:顾云霄这次大家都对你刮目相看,你好敬业,这个时候还回来剧组!
  戴思舟心想:谁,顾云霄是谁?回剧组是什么意思?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记者看戴思舟仿佛在忍受着痛苦,一言不发。边看向身边的任哥:医生怎么说的?
  任哥说:请原谅我们顾云霄的沉默,你们也看到了,我们顾云霄受了很严重的伤,包括心理创伤。但这剧这两天就要杀青了,不能耽搁进程,所以他坚持要过来。
  记者悉悉嗦嗦一片夸赞和议论声,戴思舟如五雷轰顶,但他一向反应快,他知道什么叫剧组什么叫片场,他很喜欢看阮玲玉和周旋的戏。
  他有点明白了他看着自己的脸那种陌生感是怎么回事了,顾云霄就是现在的自己,虽然长相很像,但本质上是他占了别人的躯壳。
  他好像穿越到了不知未来的什么时空,而且成了个演员,等下可能就要下场去演戏?
  他说到底也算个好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下场!糟糕,自己岂不是一辈子见不到自己的战友了?
  父母一定也以为自己已经遇难了?上天到底给自己开了什么玩笑。
  任哥让大家让让,和鹦哥推着自己前进,记者逮住了这个机会自然不能错过,一路跟拍过去。
  戴思舟外表镇定,内里思绪纷乱,但毕竟现状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他穷尽了智慧理不出头绪,一会低声问:今年是中华民国几年?
  耳朵尖的记者听到了,笑着又拿手中类似无线电的玩意看了下,答:您真是入戏了!今年2020年,民国109年。哇,民国都这么大了,可惜亡了很久了。
  戴思舟一听民国竟然已经亡了,「嗷的」一声又差点昏过去。
  虽然民国千疮百孔,但他们一生浴血奋战于青天之上不就是为了自己的民族能屹立在世界之林,结果这个傻逼记者告诉他民国亡了?
  大概自己的牺牲,同僚们的牺牲只是宏大的故事里最细枝末节的部分,被漫不经心收纳在惨烈年代巨大的牺牲数字里,无法影响一点点历史的走向,可是对于他们,却已经付出了全部。大家看到他脸色很差,便问:您没事吧?
  戴思舟沉声问那个记者:民国怎么亡的?
  那个记者拍过很多次顾云霄,觉得今天的顾云霄好想很不一样,以前的顾云霄是个纨绔子弟,脑袋空空。
  但眼前这个顾云霄看起来沉默,但说话又有威严,压迫感特别强,让人想顺着他。他嬉笑说:你考我啊?阵亡吧
  灭国这样的话题他回答得这么不正经,令戴思舟十分不快。
  但戴思舟又迫切想多知道一些:被谁啊?
  日本吗还没说出来,还好被任哥及时打断了,虽然他在拍民国剧,但艺人讨论这些话题总是不太妥当,任哥说:被历史吧!都是历史的选择,我们中国人现在不是活得更好了。
  戴思舟听了他这后半句,那这到底还是国人自己的土地,没被侵占了去,国人也没沦为二等国民,他高高悬起的心脏才有些放下来,也许自己一个个同僚像是空中的□□一样牺牲并没有白费。
  戴思舟沉稳而又心思敏捷,毕竟于空中惯了,一秒就可以决定生死,不可有丝毫的犹豫迟缓。
  他镇定下来,迅速考虑自己的身份问题,不知眼前这些人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
  但至少记者是不可信的,绝不可把身份暴露出来。眼下的燃眉之急是等下要自己演戏该怎么对付过去。
  记者又拍了许多张,看他们也不说话,准备回去交差,任哥也打算此刻散了记者,现在已经算超额完成了任务。
  难得今天戴思舟如此沉郁,没有如往常一样胡言乱语,特别是发生这么大的事故,他真怕顾云霄借机发疯。
  所以本来不敢让他见记者,但自家老板又让他不能错过这个卖惨博同情的良机,这才硬着头皮出来,如今这状况对他来说真是意外之喜。
  任哥说了几句场面话,正要打发记者,却刚好看到对面乌压压一堆人走过来,另外一个剧组正在转场。
  走近了一点,任哥发现走在前面被几个助理簇拥着的竟然是沈山初!
  他心里叫声不好,他们在这里拍戏两个月,彼此都知道对方也在,彼此也知道对方假装不知道自己也在,一直以来都完美错过,没想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沈山初拍的是古装剧,还带着妆,更显得剑眉高鼻,明眸皓齿,他头戴金色发髻束冠,身着月白色深衣,外披玄色绣展翅仙鹤披风,正在和助理讨论什么,笑声很愉悦,伸手接过助理递给他的玉白色小风扇,手却和风扇一样白。
  戴思舟看清了他的容貌忍不住呆住了,他仿佛看到那个身穿民国空军服,意气风发的少年。
  沈山初一行人也才看到眼前竟然是顾云霄,但躲避已来不及。记者想不到还有这样意外的收获,更是拍个不停。
  沈山初心想如若无人般走过去肯定上热搜,想着只能硬着头皮打个招呼,任哥是场面人,早就准备好一张十分饱经镜头考验的笑脸准备相迎。
  却没想到戴思舟缓缓从轮椅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到了沈山初面前,久别重逢般,像是躺在灵车上的人忽然收到期待了一生的邀约,为此能让死神拱手让人,挣扎着又活了过来,哑声说:你也来了这里。
  第4章 四/相遇
  沈山初看他眼里湿润,近乎有泪。他心里暗骂一声这人脑子有问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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