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
修士的居所与修行过于冷清,没有一点人气,偶尔到人界来沾一沾这人气,还会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两人朝着闹市而去,漫街商品琳琅满目,看得人目不暇接。齐主郑颉皖治下确实繁华,甚至已称得上是大国盛世。
路边有花灯,虽不是上元佳节,但也有两两成群的男女买了花灯放在河面上,寄托自己的宿愿与美好憧憬。
大街空地有异族人卖艺,摆弄的都是些新奇玩意儿,虽然对修仙者算不上什么魔术,但闵行远还是混在人群里看得很认真,半响他扯了扯孟云池的袖子,小声道:师尊,我看不见。
孟云池将他拎起来提到了自己肩膀上。
看得见了吗?
不,他的本意不是这个。
闵行远:看得见了。
他坐在孟云池肩上俯看表演,视野开阔了不少,见那异族人正往自己身上缠一条斑花大蟒,随后展开双手,向众人展示这在他身上爬行的蟒蛇。有年少的少女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低头快步而走。
周围不断有人在叫好,往那一方小盆上扔些碎铜币。
表演结束,人群散了,宝马雕车与行人夹杂在大道上,熙熙攘攘。闵行远被放下来后与孟云池冲散,他仰头四看,看不见那个熟悉的人影。
人群接重而至,互相推搡拥挤,闵行远夹在人群里被推了好几个踉跄,眼神渐渐阴鸷。
他右手蓄了一击灵力,瞳孔渐渐缩成细小的竖瞳模样。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笑着的,哀愁的,怒骂的,娇嗔的
浮地七尺的所有喜怒哀乐皆与他无关,却令他烦躁无比,身形被突然撞了一下,撞人的暴躁中年男人低头大骂:艹,立路中间不动干嘛,找打
见这小孩儿居然还直勾勾看着他不让路。
满身酒气的男人看着他就想起自己那蠢笨如猪、不会读书又干不了活儿的傻儿子,顿时心火大盛:哪家的孩子不会让让路今天我就代你家人给你教教规矩
闵行远不动,站在原地等着他的拳头落下来,他会在那一瞬间结果对方的性命。
他眼睁着看对方撸起袖子,骂骂咧咧的握住拳头,心里一动,忽而往远处路边高耸的雕花大门下望了一眼。
孟云池正站在灯火阑珊的红门下,静静看着人群里的他。
神色古井无波。
闵行远嘴唇动了动,右手蓄积的一记灵力暴击徒然散去,他望着孟云池想张嘴说些什么,被猝不及防的往脸上抡了一拳。
整个人几乎被挥飞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那中年人还要捋着袖子上前,刚伸了两步脚,忽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阁下,耳边有声音幽幽传来,带来一股芝兰之香:身为一个健壮有力的成年男人,怎么能欺负一个孩子。
中年人破口大骂:关你屁
他的嘴巴忽然被封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身侧不知何时悠悠踱步过来一个身影,戴着幕篱,看不清楚脸,低声道:阁下言语怎能粗鄙至此,以不惑之躯欺负一个总角孩童,您不感到羞愧么?
中年男人暗骂一声,觉得自己见了鬼了。
孟云池将闵行远抱起来,慢条斯理的拍掉他身上的灰,温声道:疼么?
闵行远不语。
怎的不躲开?
他的左脸浮肿起来,那中年人用了不小的劲儿,唇边甚至沾着一些血丝。孟云池指尖蓄积灵力,缓缓抚过他的脸,在他耳边道:怎么不躲,嗯
那声音低沉醇厚,悦耳至极。
闵行远的眼神微动,细声细气道:师尊。
接着又不说话了。
你手上多沾一条人命,于你的修行就更添一步天阶,你想要这样吗?孟云池的声音依然贴在他的耳边,不急不缓道:你想要在渡劫期时被天道清算重重罪孽,然后被劈死在雷劫之下吗?
许久闵行远才弱声道:不想。
那便收收你的性子。
闵行远低声:嗯。
满是委屈。
孟云池摸摸他的头,听话。说话间他的脸已经被孟云池用灵力消肿治愈,完好如初。
阁下,孟云池转身,你若能及时收手,我也不想做些什么,但你打了我家孩子这样重的一拳,实在让我有些生气。
中年男人见势不妙,急忙从喉咙里挤出嗯嗯的声音想大叫出声,引起旁人的注意,奈何街上的行人纷纷与他们擦肩而过,却没人能注意得到他这里的诡异状况。
他无论如何都说不了话,这下终于理清了自己的处境,顿时额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孟云池抬袖往他脸上一挥。
中年男人顿时神魂倒错,离开□□被挤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满眼神魔鬼怪,狰狞丑陋辨不出形状的东西纷纷从肮脏不堪的泥沼里挣扎着爬出来向他伸出手,妄想将他拽进那深不见底的沼潭里。
黑暗里的断肢残臂各自蠕动,寻找着一切可以够得到的东西,他无法动弹,无法说话,唯余满身森冷,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那早已因为恐惧而颤抖不停的心。
别来,别过来,别抓我。
泥沼里爬出蠕动的人形,缓慢而坚定的朝他伸出手,嘴里发出浑浊模糊的音节,他竟从那一张看不清形状的脸上看到了令人恶寒的贪婪与渴望。
中年男人蓦地发出一声尖叫,一边叫一边喊着:不要抓我,滚,滚
效果堪比海豚音,整条长街都是他飙高音的舞台。
孟云池在桥边好整以暇,看被路人纷纷用好奇的目光围在中间的中年男人,一边惨叫一边拍身上的各个部分,像是要拍掉什么脏东西一般。
闵行远目光疑惑:师尊你做了什么
孟云池唇角含笑,幻术而已。他打了个响指,那中年男人瞬间回神,察觉到刚刚的都是幻觉,而自己现在正被众人围在路中间用看猴子一样的目光看着。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青。
半响朝人群吼了一声:看什么看!随后冲冲撞撞的离去。
闵行远目光一眨不眨,盯着中年男人背上那个只有他才能看到的,如同从泥沼里爬出来的可怖东西。
那东西似有所觉,动作缓慢的慢慢回头。
闵行远闭了闭眼。
不,这不是幻术。
他垂眸转身抱住了孟云池的脖子,小声道:师尊,我有点累了。
好,那便回去吧。
闵行远将头埋在他的肩上,遮住了眼中的神色。
师尊。
你到底是谁呢?
第23章 端倪
翌日郑颉皖早早到了寝宫,有些迫不及待:仙长,仙长,可有那魔物的消息
孟云池不慌不忙的理着叠在衣领处的轻纱,陛下莫急,是有些头目,但还不能一下子全找出来
如何寻找
唔陛下等着便是,时候到了,我会告诉陛下的。
郑颉皖喃喃:好好,我都听长老的。
行远。
闵行远竖起耳朵,在。
走吧,我们出去。
是。他从门边跑向孟云池,脚步透出点不易察觉的欢快。
宛如一个真正的孩童一样。
孟云池眼里隐隐含着笑意,站着不动等他。
两人踏上飞剑瞬息间便消失在皇宫内,留下郑颉皖一人站在窗棂边怔怔。
长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脚下河山愈加辽阔,抬眼便能看到远处并飞的白鹤,凭风而动,自在逍遥。
孟云池将人带到了泰凌峰顶上,俯看脚下河山,万千山势拔地而起,争相冲入云霄,潺潺水流匐地而动,奔腾汇聚向东涌流。
山势过于险峻,闵行远往后望了一眼,发现他们所站立的地方是这山顶唯一的落脚点。
稍稍往后半步便是万丈深渊。
莫往后看,孟云池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被甩在身后的东西早已没什么顾忌的必要了,往你身前看。
你看到了什么
皇城淮安。
还有什么
夜幕隐没,旭日朝升。
还有人界那逐渐苏醒的无餍,妄念,和永远没有下限的贪婪人心。
脑袋被拍了一下,闵行远捂着头抬起脑袋,师尊
只听那朗月清风的人背着手说道:你在想什么,不觉得那边的山形状很像一只云龟吗?
闵行远:是,挺像的。
他怎么都没想到他的师尊一大早趁着旭日升起之时带他来这最高最峻的山峰顶之上就是为了来看一群长得很像乌龟的山。
孟云池独自看了半刻,山间的云海逐渐在朝阳之下消散,他低头摊开手掌,目光却并未落到实处,淡淡道:走吧。
闵行远将自己小小的手放了上去。
孟云池微微一怔,目光凝聚在掌中的小手上,拢起了五指,将闵行远的手包在其中,复笑起来,走了,下次再带你来看云龟。
仿佛刚刚那满身清寂孤绝都只是错觉而已。
闵行远心里微微一抽,这一抽让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嗯,我听师尊的。
两人回到淮安,孟云池却并不急着带他去哪儿,在街上闲逛,偶尔还停下脚步看看路边的小摊,一副兴致不错的模样。
大街行人自动让路,从中央缓缓驶出一辆雕花马车来,二驾并驱,旁边有带刀护卫,驾车的是个身形细瘦的青年,一身短打,衣服的料子不错,至少能看得出是官家或富贵人家的侍从。
朝廷的高官出行。
孟云池混在人群里抬头望向马车看了片刻,放开神识。
马车的目地点是天香楼。
来往食客络绎不绝,马车停在天香楼门口,由那青年动作迅速的趴跪在踏板下以背作阶,车内的人掀帘而出。
一个花白胡子的耄耋老人。
邵玉清,官至吏部尚书,是辅佐郑颉皖登上皇位的元老级功臣之一,坚不可摧的世家望族之表。
排面还挺大。
天香楼老板出门相迎,经旁人簇拥着通过大门进入内部包厢,孟云池转头,看见人群里有个眼熟的身影。
那天献芳阁纵妍小间里的汉子。
孟云池对他印象挺深。
这人喘息的声音尤为粗重,活像一只拖拉机哐哧哐哧的一边喷着黑色尾气一边上路,干得还挺卖力。
张贵力,宫城羽林郎,曾随郑颉皖多次出征,奈何战绩平平,但是没有功劳也好歹有苦劳,羽林郎多为皇帝近亲,他占了这一位置,若有战事可随军出征,倒也是个多有立功机会的职位。
一缕黑气从孟云池袖中飞出,没入天香楼。孟云池领着闵行远在街边摊桌上坐下来饮那摊子老板倒的粗茶,然而半柱香后黑气忽然消失,不见一丝痕迹。
他神色微动,分去两分心神去注意天香楼里的动静。
没有异常。
守在门口处的青年侍从一动不动,规规矩矩的模样。
几人在天香楼待了一整个下午,寅时散去。邵玉清颤悠悠拄着手拐从楼门内出来,青年手脚麻利的上前将他扶着,带上马车,扬鞭驱马而去。张贵力亦朝反向而走,这次他没有去献芳阁,而是老老实实回了自己府邸。
有挽髻的年轻妇人迎出来,向他嘘寒问暖,姿容不算出色,但是眉目清秀,举止端庄,胜在有份别样端秀的气质,能看得出是出自世家大族的闺阁小姐。
邵玉清的庶女。
这两人是翁婿
夜晚时分孟云池回了宫内,那郑颉皖端坐于书案前,正批改奏案,低垂着眉眼,显得一双丹凤眼狭长秾丽,极是漂亮。
陛下。
仙长郑颉皖放下笔迎身上来,可是有消息了
孟云池沉吟片刻,陛下此画从何得来
军中,郑颉皖思索半响,攻破汶国,底下军士呈上来的战利贡品。
这画卷的外表不算特别,甚至说得上是普通,他让手下军士拿样东西上来瞧瞧这汶国深宫里的藏品,无意中拿了这么一幅画,惊鸿一瞥。
怎么郑颉皖神色微动,有问题么?
彼时缴获国库藏品的人是谁
记忆有些久远,那时他御下军队分支众多,因战事匆急忙乱,职位也时常变动,大多不太上心的地方回想起来都会有些困难。郑颉皖回忆半响,发尾随着来回的动作轻轻扫过桌面:寡人的近亲侍卫,名张贵力。
他并未抬头,脸上神情在孟云池看不到的地方渐渐染上其它东西。
张贵力虽说性子急躁粗犷,战功不显,但胜在一腔忠心别无二意,若是这人也有问题,那他绝不会留下有异心之人
帝王之家最擅攻于心计,猜疑不断,再也无法像当初那样完全将后背交给战场上的将士。郑颉皖看着大殿柱上盘虬的金龙浮雕,眼中闪过一抹自嘲之色。
陛下不必多虑,孟云池道: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他看见郑颉皖蔓延到手背上的一点青紫色,陛下又去看那画了他眉头微动:陛下不该与那画过多接触。
我知道。郑颉皖眉眼淡漠的拢了拢袖子,不欲多言。
他平生所愿几乎无一得以成全,纵南征北战一路踏上这帝王之位,但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对于一个没有野心的人来说,实在疲于应对。
那惊鸿一瞥惦念在心头的画中之人早已成了他的精神寄托,唯独不愿放开。
郑颉皖不想过多的谈论那画卷,道:仙长,冒昧一问,为何仙长总是要戴着一方幕纱。
不方便。
这样啊,郑颉皖微微一笑,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一睹仙长姿容,倒令吾有些许好奇。
陛下若是想看也可,孟云池悠悠掀起幕篱轻纱,我并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