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丘比特、阿莫尔、维纳斯（十四）

  ——当伊里奈乌告诉她，因为她是个omega，所以当不了骑士时，其实桧多少还是有些伤心的。
  但这种话她已经从别人那里听过无数次，因此这种伤心，她很轻易地就压制了下去。
  可能伊里奈乌也没什么恶意，他只是说了大家都说过的话而已。
  不过，听到珂尤特说，很羡慕她，觉得她很强的时候，
  桧真的有些恨他。
  珂尤特家世好，长得也好，也擅长交际，还是板上钉钉的装甲骑士，他轻而易举地拥有了桧渴望的一切，却还是对此不知足。
  桧无法理解他的痛苦。
  所以她才会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她觉得一个alpha的烦恼什么的，对她而言太过分了，这根本就是另一个层面的东西。
  就像富豪对一个饥饿的穷人说，每天只能吃一样的牛排，早就吃腻了一样。
  哪怕富豪是认真的，穷人也只会觉得他在炫耀。
  穷人怎么可能会懂富豪的烦恼！
  只能靠烤土豆填饱肚子的人，当他听到富豪的抱怨，他的第一反应肯定不是嫉妒，他只会问：“牛排是什么？”
  不过，在看着珂尤特离开的背影时，桧又有些后悔。
  作为朋友，这个时候应该要温柔地安慰对方吧，虽然她不知道那些漂亮话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她的安慰又帮不了对方。
  桧想要道歉，又觉得无从说起。因此当这天晚上，珂尤特让她来学校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去了。
  可是，在离开家门的时候，伊里奈乌又跑过来拦住了她。
  说什么，深更半夜的，omega单独出去和alpha见面，很不检点，很危险之类的话。
  那根本就是小孩子的撒娇而已。如果是平时，桧可能还会耐心地和他解释，但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赶紧过去，有什么东西就来不及了。因此桧根本不打算理会伊里奈乌的鬼话。
  和总是温柔对待他人的珂尤特相比，还是伊里奈乌要危险一点。
  听到这句话的伊里奈乌变得很生气。
  两个人就这么在玄关吵了起来。
  一直吵到莱雅叔叔过来调解，两个人才勉强达成一致。
  桧依然要去和珂尤特见面，不过这一次，伊里奈乌会陪她一起去。
  这样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深夜的学校一片漆黑，连路灯都熄灭了。虽然私立黎塞留中学也有着宿舍，但选择寄宿的学生很少，大部分都会回家。晚上八点以后就会锁门，这之后的时间是不允许学生留在学校的。
  白天的时候还不觉得，一到晚上，空荡荡的校园就变得有些恐怖了。
  虽然不害怕灵异故事，但桧对于黑暗还是有些恐惧。
  ……然而 ，在旁边叽叽喳喳，说着自卖自夸的话的伊里奈乌，就让这种恐惧烟消云散了。
  等到约好的中庭的时候，距离珂尤特发消息给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对方肯定等不及先走啦。”
  伊里奈乌这么说，大概也就是这么回事，毕竟桧也不觉得对方会等自己两个小时。
  就在他们俩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
  空气变得粘稠起来。
  青色的雾气不知何时充满了中庭，摇晃的树叶像皮影戏一样，黑色的影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遥远的，祭典的鼓声，
  耳边似乎回荡着哀愁的旋律。
  那是令人怀念，却永远回不去的古老时光。
  咚咚、咚咚
  飘荡着、飘荡着、
  由远及近、由远及近、
  她几乎快要在这样的乐声中睡过去，那些围绕着两人翩翩起舞的影子，不仅不让她觉得害怕，反而很可爱。
  ——请不要离开，请一直留在这里。
  漆黑的精灵们祈求道。
  外面都是些令人害怕的事，未来都是些让人痛苦的事。
  所以留在这里就好，停在现在就好。
  只要不再前进，就不会受伤；只要这一刻永远持续下去，就会获得幸福。
  这就是所谓的永恒。
  她知道自己现在很不正常，可是桧无法抵御这种感受。甜甜的香气弥漫在鼻尖，熟悉的中庭变成了童话中的乐园，她一点都不觉得恐怖，面对这些弱小的影子，她的心中升起的仅仅是怜爱，因为她知道自己不会受伤，只要活在这里，她就可以不去思考令人难过的事情……
  “啪！”
  桧的脸上挨了重重地一巴掌。
  疼痛一下贯穿了神经，她猛地惊醒，发现伊里奈乌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你居然打我？”
  “不打醒你，你就等死吧。还说没危险，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是……灾厄现象？！”
  呼吸不过来的感觉，和在广陵大剧院时的情况非常相似。桧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和伊里奈乌正深陷在一场危险的梦幻中。
  “要赶紧报告给灯塔才行。”
  “那种事我早就做了。”
  虽然个性恶劣，但面对危险的时候，伊里奈乌还是非常靠得住……的吧？
  “……干嘛，那种怀疑的眼神。”
  “不是，我以为你会冲上去，说什么，‘这种等级的灾厄现象老子一个人就能解决啦’，之类的话……”
  你傻吗你。伊里奈乌看起来像是在忍耐怒火，“就算是我，做得到的事情，和做不到的事情也是分得清的。”
  毕竟我和小桧不同，从来不做无意义的梦啊。
  他补充了一句。
  心里对这个人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怨言，不过桧已经决定放弃争论了。
  话说回来，一般的alpha会扇omega的巴掌吗？
  这已经是使用暴力了吧。
  “要告状还是报警都随你，那要先出去再说。我们还是先想想，怎么在警察来之前撑过去吧。”
  甜蜜的香气不断涌入大脑。
  那不是经由嗅觉而传递的信息，而是存在于空气里，直接作用于神经的诱惑。
  他似乎还要好一点，可是桧已经站不稳了，她只能依靠着对方，抓紧了伊里奈乌的袖子。
  “……好恶心的味道。”
  伊里奈乌不耐烦地抽了抽鼻子。
  原以为无害的影子们包围了两人，桧搜索着可以下脚的缝隙，但身旁的alpha却肆无忌惮地踩了上去。影子毕竟是影子，哪怕被踩扁，也能轻飘飘地又站起来。
  “看上去，他们好像不想伤害我们。”
  “那也只是现在而已。”
  伊里奈乌冷淡地说。
  影子们像是在阻止两人离开似的，围成圈，如同黑夜里的波浪一样摇晃着。
  “装甲骑士要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接受指派的话估计会很快，毕竟每个区都有值班的人……啊，不会吧——”
  他的话戛然而止，桧凑到他的移动终端旁去看，发现发送给灯塔的报告显示无法受理。
  “……灯塔，失灵了？”
  “……”
  两个人看着彼此，眼睛里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那、那那那，怎么办？”
  “你问我我哪知道……啊，不对，冷静一点，学校里也教过的吧？如果不幸陷入灾厄现象，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说什么保护自己的安全……”
  她看向脚边的影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比之前长大了一点。
  “喂，伊里奈乌，我说啊。”
  “啥？”
  “如果这些影子完全长大，我们会怎样？”
  “……”
  不详的预感。
  “……不行，不能在这里待下去。”
  先去大门那里，如果能离开是最好的。就算不能离开，也要找到求救的办法。
  桧提议道。
  “另外……我还认识一位装甲骑士，不知道能不能向她求救。”
  “谁啊？”伊里奈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说过的那个学姐？那个翡翠骑士的女儿？”
  能行吗？她看着不太强啊。伊里奈乌怀疑地说，你别让人家过来，反而害别人陷入危险。
  “也只能试试了吧。”
  桧说着，朝桃绮发送了信息。
  ◇
  咚咚、咚咚、咚咚
  令人怀念的鼓声。
  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大姐和哥哥，还有爸爸妈妈都住在一起的时候。
  刚上高中的大姐，穿着被爸爸斥责为“不检点”的花俏衣服，一边走路一边自拍；
  初中生哥哥嬉皮笑脸地和路过的美女套近乎；
  爸爸臭着一张脸，穿的像个熊一样，嘀咕着：“庙会有什么好玩的。”，他抱怨归抱怨，一只手还是拉着母亲，另一只手牵住兴奋的小儿子。
  还是个小孩子的他，只顾着沉浸在庙会的热闹之中。
  被爸爸和妈妈牵着手，对小摊上的零食流口水，吵着要吃糖葫芦和炸薯条。姐姐说这东西吃了长胖，她才不要；哥哥则吓他说吃了就会变成猪；爸爸不耐烦地听儿女们叽叽喳喳，干脆买下了一整束糖葫芦，如同英武的古代将军一样， 将棒棒糖扛在肩头。
  姐姐一面说不行不行，吃了会胖；一面将糖葫芦往嘴里猛塞；
  哥哥则说，爸爸看起来更像古代的山贼；
  他舔着甜甜的糖壳，看爸爸揪住哥哥的耳朵；
  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她一直在笑着，握紧了儿子和丈夫的手。
  仔细想来，那的确是最幸福的时刻了。
  后来，姐姐结婚了，就搬出去了；
  哥哥和父亲天天吵架，有时还会动起手来。最后哥哥忍无可忍，选择了离开这个家；
  妈妈又怀孕了，结果这个孩子也没留下。医生说妈妈已经不能再生了。
  爸爸和妈妈连争吵都没有，两个人只要碰面，就把对方当做陌生人。
  妈妈长时间住在医院里。
  承载了爸爸所有的期望的他，却无论如何也成长不起来。
  功课也好，比赛也好，还是说人际关系也好，那些过去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他觉得越来越力不从心。
  特别是升上高中以后，他赫然发现比自己厉害的人随处都是。自己因为交际圈的狭小，周围的人看在爸爸的面子上吹捧他，让他产生了自己很厉害的错觉，事实上他也不过是一个平庸的小孩而已。
  他要比其他人努力十倍、一百倍，才能将成绩稳定在前叁名。
  他瞧不起一脸吊儿郎当，像个小混混一样的伊里奈乌，他真心觉得对方是个很失礼，很粗鲁的家伙。这种人居然和桧是青梅竹马，他觉得桧太可怜了。
  可是伊里奈乌稍微使把劲，就把他甩在了身后。只是这个人平时不努力，才让人误以为他是个笨蛋。
  他以为很可怜的桧，虽然老是和伊里奈乌针锋相对，可是她每次和对方都有说不完的话。即使那只是无意义的打嘴仗，可是她看起来很自在，和自己在一起时完全不一样。
  其实桧一点也不可怜。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每时每刻都在为了目标奋进；
  伊里奈乌虽然个性散漫，却也会在关键时刻努力；
  只有他，他完全搞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姐姐干脆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听从父亲的安排结婚；
  哥哥毫不犹豫地反抗了命运，独自一人离开了家；
  他不想像姐姐那样，也做不到哥哥一样潇洒。
  而且如果他也离开了，那妈妈就太可怜了。
  如果说这些事他还能忍受的话——
  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其实和父亲也相差无几。
  他很喜欢桧，他打从心底仰望着对方，他希望桧能实现理想，获得幸福；
  与此同时，他又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不太希望桧成为骑士。
  因为桧已经很强了。这种强大不是来源于身体，而是她的心灵，好像什么困难都不会打倒她一样。和桧比起来，他就显得相当的软弱。他唯一能胜过桧的地方，就是自己可以成为装甲骑士这点。
  如果桧不是omega，如果桧也能当骑士，那么对方一定会把他远远地抛在身后，他只能像目睹离开的姐姐和哥哥一样，呆呆地看着对方的背影。
  所以，他很庆幸，幸好自己是alpha，幸好桧是omega。
  如果他也能将爱情诉诸暴力，是不是也能留下桧呢？
  在这个愿望浮现的那一刻，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的阴暗。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他对自己说。
  他和爸爸是不一样的，哪怕输，他也要堂堂正正地输掉。
  他想，如果能和桧表白，哪怕对方拒绝了他，他也能心安吧。
  其实这种想法也是纯粹出于私欲，他不是为了和桧在一起——如果在一起的话，是最理想的结果。他只是为了稳定自己的内心，向对方寻求一个答复。
  然而，桧没有来。
  这样也不差，他沮丧地想要叹气，比起直白地拒绝，这种无声的表示或许还是她的体贴。
  就这样回去吧。
  就在他放弃了的时候——
  【如果有什么烦恼的话，不介意告诉我吗？】
  有人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