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3)
其间也有阴魂气力不支,想要逃逸离去,慕子翎却划开手掌,跟毫无限制般涂抹血迹。
淋漓的鲜血恣意挥洒,阴魂厉鬼们禁不出诱惑,又逃了回来。
它们几近狂欢,缠在慕子翎周身,慕子翎身体近乎有一半都在被厉鬼们咬吮。
他艰难地喘了一声,却随即继续往前走去
也许是寿命正在飞快流逝的缘故,慕子翎的整个身体即将透支,他乌黑的发正在从发梢开始变得雪白,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往上蔓延。
这一世将尽了。
慕子翎朦朦胧胧想,他耳边响起一声幻听,似乎是有人在背后唤他:
凤凰儿
是少年的秦绎的声音。
然而他神情中未起半分波澜,根本毫无回头的意思。
这人世对他的最后一份挽留,已经毫无作用了。
一切都已经太迟,那份曾经无比热烈追求过的感情,如今在慕子翎眼中低如尘埃。
阿朱,阿朱。
慕子翎喃喃,而后他大笑起来:太迟了,已经太迟了!我想要的时候你不给,如今塞到我手里,我也拿去喂狗!
他的恨如他的爱一样热烈,慕子翎从头到尾都是这样无拘无束的一个人
他想要爱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去追逐,索求;但他不想要时,也同样再不回头。
慕子翎一步步走进无间,带着他的七百万亡魂,这一世所有的罪过与爱恨,在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慕子翎想起的竟然不是秦绎
而是这世间,终于可以再无公子隐。
第36章 春花谢时 37
即所谓人前死不认账,人后悲痛欲绝。
秦绎赶到沉星台的时候,一个白袍的身影正被高高绑在祭台柱子上。
他的眉目苍白优美,头颅因为昏迷无力地低垂下来,露出一小截细腻脆弱的后颈。
一直用红绳绑缚着的乌发散开了,凌乱的散在单薄肩膀前。
因为双手被捆到了身后,秦绎看不到他被自己射伤的手腕有没有好一些。
云隐立在台上,念念有词地低喃着什么。
秦绎驻马,翻身从马上下来,停立在祭台前。
他注视着这个已然十分熟悉的面容,却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觉得有哪里有些微不同。
这是怀安了么?
秦绎一面往台阶上走去,一面蹙眉问。
沉星台所设的台阶很高,地面上覆着打滑的青苔。
秦绎的铠甲因他的动作而碰撞出叮铃乓当的声音。
不是。
云隐正在作法,闻言抬头答了一句,又极快低下了头:还未换舍。
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这个向来自得安然的老道,似乎显得有些慌乱,额头上也覆着一层薄薄的汗。
怎么了?
秦绎注意到他的神色不对,问。
沉星台上,放着三样东西:莲子蒸,浮弥香,慕子翎的三寸青丝。
按云隐曾经告诉他的,当浮弥香点燃,慕怀安的亡魂就会受到召应,被生前最喜欢的荷叶莲子蒸吸引着前来入舍。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浮弥香已然点燃许久了,却依然毫无动静。
也许是这里的风太大了。
云隐强自镇定,道:老道去再点一根浮弥香。
但袅袅的轻烟在空中飘散,显然已经很足了,即便再点一根,也不会改变什么。
你这法子不会有问题罢?
秦绎看着这一派平静的祭台,不信任道:真的有用么。
云隐的脖颈微微发红,争辩起来:老道是天涯子一百七十六代收徒,怎、怎会开这种玩笑!
秦绎不答话。
云隐盯着台上的三样器具,挨个点过去:莲子蒸,浮弥香,慕子翎的三寸青丝。
青丝是对的,浮弥香也没有问题,云隐自然而然推断想:王上请容许老道问一句您确定这荷叶莲子蒸,是怀安殿下生前最珍惜之物?
那是自然。
秦绎蹙起眉头,感觉受到了冒犯,不悦道:怀安曾与孤说过,即便是自小吃过的珍馐美馔,也抵不过孤自梁成给他带来的一份荷叶莲子蒸。
但是我看,公子隐也喜欢这荷叶莲子蒸。
云隐道:会不会他们云燕人都
那岂是一样!
秦绎愠怒说:孤与怀安的是初遇时就给过的许诺若这物都不够珍贵,那还要什么才够珍贵!?
好罢、好罢。
云隐擦了擦汗,只得说:那贫道再试试别的法子
若浮弥香无法将慕怀安的魂魄从无间召回,那麼也可以用红尘册。
红尘册记录人间万事,若秦绎曾与慕怀安相遇,他们的星宿必然曾经交轨。
取红尘册上,他们星宿相交的那一刻将慕怀安的陨星再次拉起,倒逼他的亡魂出现,也是一种途径。
云隐捧出一盏清水,对秦绎道:劳烦王上万金之躯,取一滴龙血给老道吧。
秦绎漠然伸手,在银针上轻轻一刺,殷红血滴滚入水中。
怀安殿下的遗物,太子玉佩,不知王上可还带在身边?
秦绎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自然在。
云隐踌躇了一下,说:此物用过召魂之后,也许就被销毁了。
秦绎略有些不舍,但想到慕怀安都要复生了,一块玉佩也没什么关系。道:可以。
于是云隐将玉佩啪!地一声在案上砸碎,捡了几块零星的末子和秦绎血滴泡在一起,置于小火炉中慢慢炙烤。
然后再把那已经所剩不多了的膏状物以狼毫笔蘸了,执笔在红尘册上缓缓书写。
这是一个相当磨人的过程,秦绎简直望眼欲穿,祈祷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偏偏云隐还聒噪得很,甚为得意对秦绎说:这是老道的师传之物,传说曾经无间府君制红尘册,册已制好,还多余了几页,便随手扔在忘川对面的时间荒丘。
贫道师长修为了得,恰巧修行时偶然得入,就捡了回来,一代代相传至今。
云隐说:若非是贫道,此物世上再无人能有!
秦绎被吵得心烦气躁,忍了又忍终于禁不住道:你闭嘴!
秦绎说:你快看这膏墨煮得怎么样了,若再出什么幺蛾子,孤拿你是问!
是、是
云隐说,却心想,这是最万无一失的法子了,还能有什么变故?
稍时,膏墨煮好,云隐将狼毫笔扶正置于红尘书册之上。
他指着薄薄纸张,对秦绎说:请看,王上。接下来红尘册上就将出现您与怀安殿下相交的星轨。
秦绎拧眉注视着那纸张,与云隐的视线一起,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红尘册盯出一个洞。
然而,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
那狼毫笔一动不动,红尘册上空白如新。
云隐:
这是怎么回事!
秦绎勃然大怒:云隐,你究竟有没有把握,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云隐汗如雨下,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这这怎么可能!?
你想说明什么?
秦绎问:这书谱的意思是,怀安从未与孤相遇吗!?
不不
云隐垂死挣扎,秦绎揪起了他的领口,怒气难抑,云隐道:这说明,在您得到这只玉佩之时,与怀安殿下的共有命谱是空白的!您还并未见过他!!
并未见过他?
秦绎都要气笑了:并未见过他,那在江州与孤相遇的人是谁,与孤一起吃莲子烤篝火的人是谁,在孤怀中听着故事睡着的人是谁!
话音落,整个沉星台上都是安静的。
云隐与秦绎面面相觑,秦绎的碎发在空中微微浮动。
良久,秦绎怔神说:这不可能。
他们显然都想到了同一个可能性,然而秦绎却根本无法面对:
怀安会骗孤?
他怔怔看着云隐,失魂落魄一样:他不是那样的人。
王上
云隐欲言又止,想说什么,秦绎却抢先道:你这祭法有问题。
有问题。
秦绎喃喃说,又重复了一遍:孤遇到的是慕怀安。孤不会认错人,孤怎么会认错人?
秦绎揪着云隐的衣领,脑子已然全然乱了,像一锅糊成一团的粥。
他想起曾经月月互通的书信,从卖糖葫芦小贩那里要来的白玉配饰,还有再次见面时欲语还休的笑。
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您莫慌。
云隐安慰道:总归现在还未换舍,您不如先将公子隐放下来,待他清醒,问一问曾经有没有去过江州,事情就一清二白了。
他从未与孤提起过。
秦绎仍然执拗地,一遍遍重复说:如果是他,他为何从未向孤提起?是你的法术有问题
云隐不愿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只带着秦绎朝沉星台下走去,下了山,重新爬上绑着慕子翎的祭柱。
红尘书从不出错,即便拿性命来作保,云隐也能说出同样的话:
在秦绎得到那枚太子白玉佩时,他必定还未与慕怀安相遇。
然而,就在云隐爬上祭台的瞬间,被慕子翎留下的那个人皮偶骤然起了变故
它原本就是慕子翎用来算计慕怀安所作,虽然看上去与慕子翎一模一样,却藏在皮下的都是连魂魄都可以食掉的噬魂蛇。
云隐毫无防备地去触碰那慕子翎身上的绳索,却就在下一刻,被绑着的人骤然如同一捧初雪般融化了。
无数条剧毒的小蛇从空空的皮囊中钻出来,一口咬在云隐手上
云隐痛叫一声,手背迅速攀起一层黑色。
他伸手去拍,面颊和双眼上却也传来剧痛。这些小蛇眨眼间就爬上了他的身体,只咬了数口,云隐就蓦然抽搐着倒在地上,口角溢出黑血,睁着眼睛死了。
秦绎怔怔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静了片刻,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他一面笑,一面擦着眼泪,状若疯狂,大喊道:孤说的没错!!
孤没有认错人,怀安未来,不过是因为这壳子是假的罢了!!
来人!
秦绎跌跌撞撞朝来时的山口走去,那里还等待着同秦绎一起来的一小队人马。
全力搜捕慕子翎。
秦绎说:他跑了孤要将他找回来!!
与此同时,遮天蔽日的无间海。
慕子翎站在谷口,踉踉跄跄往时间荒丘走去。
在堕神阙与时间荒丘之间,有一层淡淡的屏障。
慕子翎走了数遍,却好像鬼打墙一样,永远也走不过这咫尺的距离。
为什么。
慕子翎容色苍白而疲倦,他已经毁了堕神阙,七百万亡魂将他的寿命吃得七七八八,白衣上也满是血迹。
他望着这踏进就能前往往世的时间荒丘,低声喃喃:
我这样的人,连无间海也不配入么?
无间海是世间亡魂最后的归宿,一旦进入,便是往生。
慕子翎站在谷口,他的头发已经全部变成了雪白的了。从前长及腰间的乌发现在看上去如同覆盖了一层苍雪。
系在发间的一根红绳越发显得瞩目鲜红。
只是从前衬着黑发时,显出的是一种艳丽与张扬,现今隐于皓首,只剩难以言说的悲然与空寂。
时间荒丘是阳寿已尽之人才能踏入的地方。
朦朦胧胧的细雨中,有一人撑伞而来。青年一身黑衣,脚下是薄底软面的靴子,鞋面上是焰色青蓝的鬼火。
十六天后再来罢。
他微微扬了下颌,望着慕子翎,说道:那时我会亲自去忘川渡你。
慕子翎垂眼,无意间瞥到青年拇指上始终暗淡的漆黑冷戒,此时却竟然流转着微微的光华。
青年笑起来,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左手,示意道:
它活了,是么?我等了一千年啊,才终于等来一个舍身渡魔的慕子翎!
多谢你。
青年凝视着头发苍白如雪的白袍人,脸上始终恣意风流的神色微微收敛了,低低地哑声说:
人之贪婪,即便是我,竟也没有料到。千年前种下的因果,直至今日才终于有个了断。
慕子翎未答话,他大抵也知道青年需要这枚戒指有何用。
我也可以等到我等待着的人了。
君在野低低说。
忘川隔在他们二人之间,此时水面上,却飘来了盏盏写着字的莲灯。
有人在念你。
青年见状,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却是一种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喟然的神色:这一世,你们的姻缘太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