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_分卷阅读_265
婉儿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多少才人在男皇帝的后宫中蹉跎一生, 最终也不过是个五品。而她跟着一位女皇帝,却做到了许多跟着男皇帝的女人都做不到的事。
皇帝眼带期盼地望着婉儿, 笑容中有些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她已那么老了, 这一刻的神情却像是在等待狡童的少女,然而狡童迟迟不曾有所回应, 少女的脸也渐渐地沉郁下去,主宰万方的皇帝垂着眼,肃着脸,若无其事地道:“不高兴…就算了。”
有一瞬间,婉儿分不清自己面对的是城府源深、步步为营的皇帝,意图以高爵厚禄尊宠自己、肆无忌惮地向世人昭告自己与她的关系、藉此将自己牢牢地锁在“后宫”的名分上,还是一个单纯想讨恋人欢喜的女人, 以自己之所有、博佳人之欢心,或许这二者本非不可并立。婉儿也分不清自己所想要的,到底是这样的一位皇帝, 使自己得以获得高爵厚禄之尊荣、藉以施展平生之志,还是这样一个女人, 一个能让婉儿如常对待、也如常对待婉儿的女人。
婉儿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中道稍一迟疑,最终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握上了她的手, 垂着头的皇帝抬眼看她,目光中充满多疑与探究,婉儿对她轻轻一笑, 手在她的手上抚了一下,微微地将头再抬一些,好令她看自己时不那么吃力:“婕妤高品,固是人之所求,不过妾更想要的是另一件事。陛下方才说,答对了三件事才能许妾随意要什么赏赐,妾答对了两件,却有一件极迫切的提请,不知陛下能否通融,或是只准半件,或是只依今日,许妾了此一心愿。”
皇帝显然是稍稍高兴了些,却挪了挪身子,蹙眉道:“先说来听听。”
婉儿微垂了头,一手不自觉地收回来——皇帝发觉了她的动作,也将被她握过的手收回去,掖在袖子里——缓声道:“妾…想唤陛下一句‘七娘’。”
已多久没人叫她“七娘”了?周围连叫她“娘子”“大家”的人都少了,远远近近的,都只唤她“陛下”。
陛下,陛下,陛下。
这称呼听久了,有时便以为,自己并非是一步一步才走到如今这位置的,反倒像是一生下来就得了这帝位似的。那些家人般熟悉的称呼被这些高高低低的“陛下”声湮没,与她的过往一道,慢慢地消失在这巍巍宫阙之中。
而今却又有人叫她“七娘”了。
她的手颤了颤,定着眼,尽力仔细地去打量婉儿。这小娘子正当最好的年华,虽经掩饰,清隽眉目中却依旧透出些勃勃野心,看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旺盛欲望——却不是于她所给的婕妤之位,而是许许多多的、她或许给得了却不愿给、或许干脆便给不了的东西。
婕妤之位没能拴住婉儿,她虽然失望,却竟不觉得十分意外。从前这些东西的确很能吸引婉儿,现在也依旧能吸引万万千千如从前的婉儿一样的小娘子们。可现在婉儿不同了,她也不同了。婉儿所想要的那许许多多,她大多都已渐渐地不能、也不愿满足了。婉儿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聪明地没有要那许许多多,只是要一个小小的…“七娘”。偏偏人就是这样可笑,婉儿要得越少,她想给的却越多——不能是俗世爵禄,那便给仙家前程,反正她是天下地下万方六合的主宰,神仙也好、凡人也罢,只要毫寸沾于她土,便都是她的臣民子仆。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牵起婉儿,让她坐进自己的怀里。
婉儿竟未推辞,只是轻轻挨在她膝上,搂着她的脖颈,轻轻叫“七娘”,她不自觉地一笑,伸手去碰婉儿的脸颊,碰一下不够,又碰一下,好几下之后,婉儿脸红了,大着胆子,也碰了碰她的脸,她不以为意,环着婉儿,叫她“婉卿”,忽生促狭,又叫“卿卿”,这话一出来,自己觉得有些脸红,婉儿更是面红如赤,自她怀中小小地挣了一下,站直了身子,她一没留意,叫婉儿挣脱了,只来得及扯住婉儿的手——这手娇软细滑,抚着时比起抱着人时,又别有一番不同风情滋味。
她悄悄地去看婉儿,看见婉儿也正悄悄地看她,一把年纪,她却又觉得脸腾腾发热,松开婉儿的手,若无其事地道:“只是今日。”见婉儿敛了笑、低了头,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又道:“我是说卿卿。”再说一遍,脸上又发红发热,偏过头去,不知婉儿有没有看出来。
这小东西却甚是可恶,得寸进尺地靠了过来,在她颊上轻轻一吻,她惊得眉都竖了,转头去看婉儿,婉儿两眼仿佛两汪深泓,水水润润,经日光映耀而显得格外仙灵,声音软绵绵的,带着三分笑意、三分试探,还有三分温柔和一分忐忑:“七娘。”
她被叫得心仆仆直跳,像是回到少年时候——头一次入了宫、幻想着圣上该是如何温柔沉稳英俊慈和的一位君父的那时——她蓦地自椅上起了身,想牵着婉儿向榻上去,指尖触碰,却又以目光探问婉儿的意思,婉儿低头浅笑,她也不自觉地笑了,轻轻牵过婉儿的手,十指交错,相偕去了寝室。
她记忆中从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温柔,亲手替这小女娘解了衣,又让这小女娘红着脸替自己解了衣,小东西半推半就倒下去,脸微微侧着,乌发云朵似的垂撒在一边,她轻柔地抚摸着这头发,又自头发抚至脸颊,婉儿因着害羞,悄悄地扯起了薄被,将紧要处略遮了一遮,然而那露出的雪白肩膀与雪白中透出浅绯的脖颈却更令她遐思万千,她迟缓地伏下身,嘴唇擦抚过细长的脖颈,略觉吃力,便在颈窝上一啜、一咬,压出些深红痕迹,才心满意足地侧躺过去,手揭薄被,将身子送进去一大半,这其间唇齿并不曾停息,手亦不断行止,片刻后便彻底没在里面,薄被之下、婉儿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晚上六点前还有一更~。
所以乃们知道则天为什么要戳戳戳戳颈窝了吧嘿嘿。
第390章 神仙
我沉默着不答李旦的话, 李旦也不催我,我们两人松弛缰绳, 任马儿信步漫走, 不知不觉竟偏了大道, 远了近郊权贵官人家的良田,渐至平民中田聚集之所在。身边跟的是李旦, 却无端令我想起了李晟,那一年洛中出游,是我头一次接触到这时代民人百姓的生活,那一次在驴马人行中我幼稚而顽固地想解救那些奴婢,却到后来才发觉,在眼下的时代,为贵人奴婢, 与为贫苦良民,竟难以区别究竟哪种更不好些——而这还是升平年头。
李旦究竟是年少,十分好奇地将头左右转动, 望着附近农田,我忽地生出些教导之心, 笑着道:“三郎可知,这边的田地,与方才所见, 有什么差别?”
李旦听见问他,在马上坐正,盯着田里农人仔细看了一眼, 道;“这里牛、驴少,人多,犁旧,田野间垄多,画得弯弯绕绕,女人和孩子也在附近。而刚才那里,多是一片大田,执铁犁、牵牛在其中的多是成丁,还有碾硙。”
我点头笑:“那边多是大官人家的田,你看见一片一片,中不分开的,便是一家或一庄上的地,全是成丁,概因大户人家奴婢众多,雇男丁耕地,女人和孩子们入宅为僮侲,较为分明。工具牛马,碾硙仓库,既新且备。民人黔首,往往一大家兄弟几户,才得一头牛、一个犁,轮流耕种,家无旁人,女人在家纺织做饭,孩子们跟在田边习得种田之法,或送水、送饭,做些力所能及的琐碎事,这些人田多不大,各家各户,划得极清楚,多半还有些人情牵扯,因此垄间弯弯绕绕——到他们的早饭时节了,你可与我去看看他们吃的什么。”不待从人前去呵呼——乡人男丁皆袒露上身,穿短犊鼻袴,束发跣足,形甚不雅,本不宜女子观看——自策马往前,李旦跟着我,却不知就里,行至田垄极近处才翻身下马,唬得那几个坐在垄间的人都站起来,瑟缩打躬,弯腰叫“相公”;李旦又身着紫衣朝服,垂撒甚多,下马后踏在泥土里,洒了一衣摆的土,两脚一跺,不知所措地来看我,我在马上向他摇头微笑,命从人给那几个乡人一吊钱,换了他们的饭至近前,李旦方又上了马,骑马并在我身边,伸头一看,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大钵——他倒还认得是麦饭——旁配着一把葅,也是黑乎乎的,我留神看李旦动静,以为他该嫌弃,他却还好,旁边还有一个竹筒,就自自接过来打开看,不过是一筒井水,未经烧煮,带着些浑浊臭气,待从人将那麦饭、竹筒之类还给乡人,自策马远我几丈,叫从人带乡人上前问话:“这是几口的饭?平常也是这么吃么?”
乡音难懂,几人又瑟缩,问了好一阵才回来,向我道:“一家六口,一日吃一斤麦饭、四两葅菜,朔望牙祭,添半斤白米、一尾活鱼。”
我笑:“还不止——大儿一年一件春夏衣,两年一件冬衣,小儿捡大儿的衣穿。女儿出嫁,一只鸡、一吊肉、一斗米、两匹绢,便可办一小宴,这还是神都左近,足额授田的人家。”
李旦歪头道:“实在也可怜,我再多赏些钱给他们罢。”
我笑道:“给再多钱,也不过周济得这一户,普天下人情如此,如何周济得来?再说单是给钱,又有什么用。”
李旦道:“眼见得这一户,先帮一帮,于我亦无甚损失。”叫从人身上凑了凑,又凑了一吊多散钱出来,那几个乡人千恩万谢,附近许多人也都聚拢凝望,忽又生畏惧,悄声向我道:“我们快走罢,叫人看见,以为我在施多大的恩惠,万一阿娘知道 …”
我点点头,与他转回大道,边走时边道:“方才的事,三郎怎么想?”
李旦以为我又考他,忙道:“升斗小民,一饭一食,一衣一屋,已艰难若此,若再横征暴敛,便更没生路了。孔圣云:苛政猛于虎。观之下民,岂非其然?”
我道:“不是考较你学问,我也不是阿娘,你不必如此。”见他不解,又笑道:“乡人不常见城中贵人,青衣、绿衣便已是大人物,我们两个穿紫的下去,又没带几个从人,围聚观看,本是常理。”
李旦赧然道:“为这一小事便畏惧害怕,是…我的不足。”
我摇头看他:“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天性,你为皇嗣,一举一动,天下瞩目,行止谨慎,并不为过,你方才并未做错。我只疑惑,你在无权无要的乡人事上尚这样拘束小心,为何在宝器至位的事上,却如此轻忽大意?”
李旦动容看我,我不等他反应过来,淡笑着问:“阿嫂和你来往有几时了?一向怎样和你说的?”
李旦益见骇然,嗫嚅道:“一向就有来往的,阿嫂主持宫中那么些年,四季添衣、时节祭奠,或缺用有时、或兴佛做法,乳育保傅、宫室仆役,都多承她安排…新妇也蒙她劝导一二。我前见了两个阉奴,踢毬踢得极好,一个吴地女子…唱歌唱得软绵绵的极有趣,都是托的她讨的。”
我早该想到的,此刻又不好和李旦说什么,故作镇定地点点头,交代李旦:“出来这样久,阿娘必要问的,若问起,便如实说我带你去看乡人的麦饭田垄。”
李旦眼巴巴地看我:“阿姊不和我一道去向阿娘覆命么?——阿娘派我们两个出来,若只我一人回去,恐怕不恭。”
我其实心乱如麻,恨不能一下便飞到阿欢身边,好好问一问这些事,可李旦言之有理,想了一想,强笑道:“也罢,我和你一道去。”眼看城门在即,弃马换车,李旦看出我的低落,隔着车窗向我道:“阿姊看都城里面。前些年和阿娘出来时,道路两边店肆远不及现在多,现在可不一样,到处都是卖衣裳的、卖饮子的,听说连坊墙都被他们悄悄凿开了做生意,可见国家还是越来越繁华的。”
我听他这么说,也赏脸地四处望了一眼,第一眼便看见“奉天服饰局”的一家小分号,却是专卖平民衣裳的店铺,上面打出了大大的招牌,书曰“神都品尚,士女崇奉,承惠八折,过时不候”,叫人去问,原来这间是专在城门处做乡人生意的,将去岁旧衣折扣出售,旁边又有许多家,也是跟风卖成衣的,几家门口都络绎不绝地有客人,不觉一笑,向李旦道:“我们赶上好时候。”心念一动,拿眼去看李旦——倘若这里是李睿,或是任何一个李家子弟,一定多少要有些不快——他却并无任何窘迫之色,自然而然地道:“有阿娘在,当然是极好的。”
我忽地有些明白阿欢为何会和他说这些话,轻轻笑道:“三郎可还记得我同你们说过的,那些海外各国的故事?”
李旦究竟是少年心性,嘴角不自觉上扬:“记得,有个发国,有个鹰国,有个美国,那里的人都长得和大食人差不多,会造比诸葛武侯所制还更厉害的木牛流马,还有不沉的铁船。守礼侄儿和千里侄儿最喜欢这些故事了。”
我笑:“你不喜欢这些故事?”
他摸了摸嘴角髭须:“我当然也喜欢。不过我更喜欢阿姊所说的世界——天外有天,海外有海,不但止是这小小的一方——阿姊再和我说说那个人架船出海的故事罢?他用的是什么船?到的比倭国人和大食人来得还更远么?那些太学生说他们过来极其凶险,要分许多艘船,免得一艘沉没,所有人都没了,海上风险,可谓十死一生。就算这样,那个人还带着他的人环游世界,可谓壮士——却不知来拜了□□不曾?”
我将眼望向远方,轻声道:“现在当然还不曾。不过许久以后,总会来的。”不但会来,还带着那些比诸葛武侯更厉害的木牛流马,会走路的铁皮盒子,会飞的机器,和会杀人的机枪大炮。
李旦转头认真看我,良久方道:“阿姊,阿嫂说的,你能看见神仙的这事,是不是…真的?这些故事…也是神仙告诉你的么?”
我闭了眼,淡淡道:“我自幼身体不好,至今尚体虚孱弱,少年亲父见背,未几夫婿身死,守寡至今,无儿无女,若神仙当真眷顾垂怜,怎会放任我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