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9)

  宇文胄苦笑一声,轻声说:这些怕是镇军将军想让胄心宽的说辞罢,三弟怕是我如今落成这幅模样,人不人鬼不鬼,怕是三弟已经不屑再多看我一眼。
  杨兼摇头说:宇文郎主错了,大将军不是不屑多看你一眼,而是不敢多看你一眼。当年宇文郎主走失,后来流落齐人之手,大将军一直自责于心,每每想起便痛哭不已。
  痛哭
  杨广眼皮又是一跳。
  宇文胄似乎不相信,说:不瞒镇军将军,我这个做兄长的,都未见三弟痛哭的模样呢。
  杨兼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宇文郎主又错了,正因着宇文郎主在大将军心中举足轻重,大将军才想把最好的一面表现给宇文郎主看,又怎么会把如此丢人的一面展现给宇文郎主呢?
  杨兼末了,压低了声音,颇有些神秘的说:兼也不瞒宇文郎主,方才兼路过大将军的营帐,听到里面隐隐传来哭声,怕是又在偷偷一个人掉眼泪了。
  宇文胄眼眸微微晃动,有些吃惊,但又想不出宇文会掉眼泪是甚么模样。
  杨兼说:宇文郎主不信?兼现在遣人去请大将军,宇文郎主一看便知。
  杨兼说到做到,立刻让人去找宇文会过来,说是有急事。宇文会被黑烟熏了眼睛,才去洗脸,换下了黑漆漆的衣裳,便有仆役火急火燎的请宇文会过去,好像有甚么要紧的事情。
  宇文会吓得不轻,还以为宇文胄出了甚么事儿,立刻大步冲进营帐,哗啦一声掀开帐帘子,大喊着:兄长?!
  宇文会一进来,杨广眼皮又是一跳,是了,宇文会的眼睛红彤彤的,但并非是哭红的,而是烟熏的。
  原来杨兼阴险狡诈,早有准备,可不是单纯戏耍宇文会,才让他去膳房生火的,而是早就布好了阵,算计了宇文会和宇文胄。
  宇文胄见到宇文会通红的双眼,震惊不已,加之宇文会鬓角还是湿的,宇文胄以为那是未干的泪痕,更是久久不能言语。
  宇文会奇怪的看向杨兼,说:甚么甚么情况,不是说有要紧事么?
  杨兼低声耳语说:你兄长以为你眼睛红,是偷偷哭的。
  哭宇文会差点大喊出声,自己这眼睛怎么可能是哭的,想他堂堂骠骑大将军,男儿有泪不轻弹,是绝对不会哭的!
  宇文会刚要辩解,便看到宇文胄挣扎着坐起身来,杨兼故意一惊一乍的大喊:小心摔了!
  宇文会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冲上前去一把扶住宇文胄,宇文胄根本没有要摔倒,宇文会一上前,宇文胄立刻抱住宇文会,嗓音犹如粗糙的砂砾,微微有些哽咽的说:三弟,为兄为兄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不知道,为兄能见到你有多欢心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亲人了
  宇文会本想解释自己的眼睛不是哭的,这也太丢人了些,但突然被宇文胄抱在怀中,又听到宇文胄沙哑粗粝的嗓音,心中不知怎么的,好像被烈火煎熬了一般,不停的沸腾翻滚着,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抬手回拥着宇文胄,低声说:兄长
  杨兼笑了笑,说:功德圆满,咱们该退场了,让他们兄弟俩说说话罢。
  杨家招招手,带着小包子杨广离开了营帐,往膳房而去,解决了宇文胄的心病,这会子杨兼又该去忙碌宴请兰陵王之事了。明日正午,潼关门下,杨兼要设宴款待兰陵王,这会子若是不忙碌起来,便来不及了。
  杨兼进了膳房,似乎在寻找甚么,紧跟着后脚宇文会便跟了上来,气势汹汹,一副来寻仇的模样,说:我就知道你一准儿往膳房来了,可让我抓住你了!
  杨兼笑着说:兄弟二人冰释前嫌,怎么,不感谢兼这个和事佬,反而打算恩将仇报?
  宇文会说:甚么恩!与我兄长瞎说甚么,谁哭了?
  杨兼眯了眯眼睛,突然踏前两步,仔细去看宇文会,宇文会吓得立刻后退,还以为杨兼又要耍诈,却听杨兼说:大将军,你这眼睛怎的更红了?方才烧火烟熏的,没有如此红润罢?
  宇文会立刻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胡说!我没哭!
  杨兼耸了耸肩膀,说:好生奇怪,兼何时说大将军哭了?
  杨广:
  杨广无奈的摇摇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抱臂站在旁边,看着杨兼戏弄宇文会,宇文会偏生少根筋,一个劲儿的往圈套里钻。
  宇文会咳嗽了一声,岔开话题说:你你找甚么呢,探头探脑的。
  杨兼说:方才那雉羹的鸡架子,兼记得放在这里了。
  宇文会恍然大悟,说:哦,熬汤的鸡架子啊,我看没有肉了,便叫仆役丢掉了。
  丢掉了?杨兼蹙了蹙眉,说:败家子。
  宇文会一脸迷茫,挠了挠后脑勺,说:鸡架子而已,还能吃不成?
  杨兼却说:那好几只鸡架子,上面还有肉,燕饮兰陵王还要靠这些鸡架子。
  鸡架子?!宇文会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震惊的瞪大眼睛,重复了好几声,说:鸡、鸡架子!?
  别说是宇文会了,其实杨广也很震惊,他知道杨兼鬼主意很多,但从没想过用鸡架子这等鄙陋的食材设宴,难道
  难道杨兼是故意羞辱兰陵王?
  杨兼说着,正好看到膳夫端着剩下的鸡架子准备离开,杨兼熬汤用了好几只鸡架子,上面的肉零零碎碎的撕了不少,只剩下一些特别柴的老肉。
  杨兼立刻走过去,说:不要丢掉,留下,我还有用。
  膳夫十足奇怪,不过不敢有违,立刻将鸡架子留了下来,宇文会纳罕的说:这鸡架子,到底能做甚么美味?你还要用鸡架子宴请兰陵王。
  杨兼幽幽一笑,说:这鸡架子的美味儿,岂是你等凡夫俗子能体会的?
  宇文会嘿嘿一笑,说:鸡架子而已,都煮熟了,它还能上天啊!
  但正让宇文会说对了,杨兼做的香酥烤鸡架,经过雉羹的熬煮,鸡架子完全入味儿,再过油一炸,幽香四溢,最后放在明火上烤制,撒上调味和孜然,简直焦香四溢,那是美味的都能上天!
  翌日,正午。
  潼关门下。
  兰陵王带着五十亲信赴约,人数不多,轻装简行,快速催马而来,一到潼关门下,便看到了杨兼。
  杨兼已经在等了,宴席摆好,场面并不宏大,只有两个案几,一共就那么几个人,镇军将军杨兼、齐国公宇文宪、骠骑大将军宇文会,杨兼竟然还带着小包子杨广出来。
  小包子坐在杨广的怀里,晃着小脚丫,一脸天真烂漫的模样,因着小孩子饿的快,杨兼怕儿子饿坏了,所以给小包子加了餐,这会子小包子抱着一只对比他来说硕大的枣花糕砸砸砸的啃着,枣泥和酥皮挂了满脸都是,甜而不腻,酥香满口,吃的津津有味儿。
  其余竟然一个兵马也没有,一个亲随都没带。
  兰陵王的亲信们吃了一惊,他们本以为大王只带五十兵马,实在太少,万一周人使诈怎么生是好?但是万没想到,周人出席燕饮的人更少,难道就不怕被偷袭么?
  兰陵王眯了眯眼睛,突然抬起头来,瞩目着城头方向,就看到城门之上有人站在那里,那人身材并不高大,甚至还有些单薄,年纪也不大,十六七岁的模样,甚至更小,但身子挺拔,一身肃杀之气,正是蜀国公之子,尉迟佑耆。
  尉迟佑耆奉命,督军在城门之上,其实杨兼并非没有准备,他的确为了表达诚意,没有带兵出城,但是兵马都在城楼之上,安排了尉迟佑耆掌管弓箭手,一旦风吹草动,立刻援助。
  兰陵王似乎看穿了杨兼的准备,翻身下马,步履稳健的大步走过去。
  兰陵王等人走过去,定眼一看案几上的吃喝,又足足吃了一惊,说好了是燕饮,怎的案几上只摆着几只承槃,而且承槃里全都是清一色的
  鸡架子!
  你们周人就是如此款待燕饮的!?
  已经有兰陵王的亲信大声喝问,他们似乎认定了杨兼是在羞辱于人,气愤的说:周人不懂礼数!连这点子规矩都不懂,竟然拿出鸡架子羞辱我等,根本无有诚意!
  兰陵王垂眼盯着案几上的鸡架子,幽幽的烤鸡架子香气蔓延在潼关门下,一点点弥漫开来,别看只是鸡架子,但那香味儿当真不亚于任何山珍海味。
  杨兼轻笑一声,面对齐军的质问,杨兼气定神闲的说:鸡架子怎么了,凭甚么看不起鸡架子?
  他这么一说,齐军愣是被他问的愣在当地,杨兼竟然还大言不惭的问他们鸡架子怎么了,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这鸡架子连肉都没有,难登大雅之堂,绝对是羞辱人的东西!
  杨兼淡淡一笑,说:齐人的大王,也看不起这鸡架子么?
  兰陵王高长恭熟知杨兼的为人,不知在他手上栽了多少跟头,因此这次,高长恭打定主意绝不开口。
  杨兼面对兰陵王的漠然,一点子也不冷场,仍旧自说自话:如今的大王不就是个鸡架子么?
  齐军亲信立刻怒喝:猘儿!!你果然羞辱于人!
  宇文会听他们破口骂人,腾的从席位上站起身来,嗤的一声拔出佩剑,齐军亲信立刻也拔出佩剑,城楼之上的尉迟佑耆看到这个场面,双手死死攥拳,手心里都是冷汗,似乎就等着杨兼的允许,便开始发号施令。
  砸砸砸
  砸砸砸
  砸、砸砸砸
  一时间,潼关门下寂静无声,只剩下微风吹拂的声息,还有小包子啃着枣花糕的动静。
  杨兼抱着小包子,气定神闲的坐在席上,悠闲又慵懒的靠着三足凭几,慢慢摆了摆手,示意宇文会和尉迟佑耆退下。
  兰陵王也抬起手来,阻止亲信上前,双方这才还剑入鞘,不过气氛仍然剑拔弩张。
  杨兼替小包子掸了掸脸蛋儿上沾的酥皮屑子,悠闲的说:对于你们齐人来说,难道大王不正像这鸡架子么?骨头太硬留下来膈应人,偏偏还有点肉,丢之又可惜,内斗的牺牲品而已
  兰陵王双手握拳,闭了闭眼睛,沉默不语。
  杨兼还有后话:但纵使如此,经过兼之手,就算是鸡架子也能变成人间美味。
  他说着,一展宽大的袖袍,对兰陵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举止儒雅,姿仪俊美,气定神闲,语气却十分笃定的说:老四,不尝尝看么?
  第36章 有死而已
  潼关门下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看向兰陵王,齐军的士兵不知是不是听了杨兼的话,越发觉得案几上的那几只烤鸡架异常悲凉,尤其是配合着潼关这个苍凉的背景板。
  兰陵王眯着眼睛, 沉吟了良久, 这才开口说:纵使长恭是这只鸡架,却不知镇军将军有没有这手艺了。
  杨兼笑了笑, 说:你还是头一个质疑兼手艺之人, 不过没关系,兼倒是可以给你证明证明我的手艺。
  杨兼随即又说:不知大王可还记得俘虏兼的事情。
  兰陵王唇角挂着一丝冷笑, 说:镇军将军身为周师主将, 成为我军俘虏, 长恭如何能不记得呢?
  杨兼不理会他的冷笑,继续说:大王可别得意的太早,这都在兼的计算之内。
  哼。兰陵王又是冷笑一声, 似乎十足不屑,觉得杨兼这是说大话,毕竟谁做了俘虏, 还说是自己的计划, 听起来便令人笑掉大牙。
  兰陵王身后的亲信们也跟着笑起来,似乎想要嘲讽杨兼一般。当真别说,杨兼便是脸皮子厚, 比城墙拐弯还要厚,倘或别人被这般嘲讽, 早就动怒生气, 而杨兼一点子不好意思也没有, 始终都是一脸笑眯眯的模样。
  大王不妨仔细想想看, 杨兼笑着说:倘或不是兼成为俘虏,大王与武卫将军,又怎么会彻底决裂,撕开脸皮呢?
  他这么一说,兰陵王的笑意突然凝固了,眼神冷冷的凝视着杨兼,微微眯起眼目,眸子深不见底,似乎在思考着甚么
  是了,杨兼说得对,如果不是杨兼变成了俘虏,兰陵王与武卫将军的矛盾也不会迅速激化。高长恭身为北齐的大王,比高阿那肱的官阶高了不只一等,高长恭这些日子极其隐忍,便是不想发作,一旦与高阿那肱撕开脸皮,齐军不合的消息便会传开,这对军威不利。
  杨兼见他若有所思,又循序诱导的说:怎么,你再仔细想想看,兼谋划的如此周全,火烧了你们齐军大营,难道真的如此大意,只想着出去的路,没想着回去的路,能在小树林儿里被你抓个正着?
  当时在树林里,兰陵王一行人动作迅速,毫不拖泥带水,直接打晕了尉迟佑耆,俘虏了杨兼离开,现在仔细想一想,杨兼所带的士兵之中,除了尉迟佑耆是个高手之外,其他士兵的武艺全都普普通通,不足为惧。
  兰陵王的眼神晃动起来,心底里已经有了些动摇,难道真是杨兼故意为之?但说不通。
  高长恭说:倘或真是你故意为之,只是为了分裂本王与武卫将军?
  自然不是,杨兼笑着说:甚么武卫将军不武卫将军的,兼才不在乎,兼为的是你啊老四。
  他这么一说,正好来了一阵小风,夏风暖洋洋,一点子也不寒冷,宇文会被夏风一吹,却觉得遍体生寒,还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眼皮狂跳,按照宇文会的经验,杨兼怕是又要戏弄于人了。
  兰陵王一愣,就听杨兼说:倘或不是经此事件,你与武卫将军决裂,大王又怎么会来到此处,与我等燕饮呢?只能说,想请大王燕饮一遭,当真是不容易的事儿。
  兰陵王陷入了沉默,他刚才问杨兼有没有这个手艺,现在竟然不敢追问下去,杨兼好似编织出了一张蜘蛛网,硕大无比,而且十分黏人,一旦兰陵王进入这片蜘蛛网的领域,便很难抽身,是从甚么时候被蜘蛛网黏住的呢?似乎还要从被困长安说起,不,应该更早一点,从原州行猎说起
  杨兼举起羽觞耳杯,似乎要敬酒兰陵王,说:小四儿,乖乖归顺我们罢,你是斗不过我的,毕竟你是君子,兼可是真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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