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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83节

  少年聚精会神地听完,恭敬接过竹筒,转身往瀑布下小跑过去。
  邵清望了一眼彼处情形,向苏轼道:“苏公,这是,将山上泉水引入山下城中?”
  苏轼颔首:“正是。东江与海相接,海潮倒灌,惠州、广州城中河渠的水皆苦咸不堪,大富人家,自可雇得起力夫上山取泉水,穷苦老弱者却如何能做得到?去岁老夫与广州太守王敏仲去信,请他在山上凿石蓄水、接驳竹管,引水下山。今岁王太守来信,告知老夫,此事已成,还在信中将账算得清清楚楚,人工、物料折成银钱,最后不到四百贯。”
  说到此处,苏轼眼中尽现喜色:“不到四百贯呐,我大宋宰臣一个月的月俸,就能令大半城的布衣饮上净水。惠州比广州小上许多,在惠州引水,老夫与詹知州估摸一番,顶好两百贯里能打住。”
  姚欢了然。
  原来这山上如火如荼开展的,是惠州的自来水工程。
  她想起上辈子游杭州,不仅看过那条因苏轼而命名的西湖苏堤,还知道了苏轼在杭州为民众打过许多水井,让百姓不必去喝钱塘江咸潮倒灌时的西湖苦水。
  在宋时,城中打井,与引泉下山一样,普通民众个人无法负担,须依靠政府出面才能完成。
  姚欢遂笑道:“苏公在杭州围堤打井,在惠州接管引泉,直如水利工程师一般。”
  见到苏轼,姚欢的现代语汇,张口就来,仿佛眼前这位功夫熊猫似的老者,天然地就能接受一切新奇事物。
  “哦?水、利、工、程、师?”
  苏轼咂摸着这五个字。
  “就是,比如战国时的李冰。”
  姚欢道。
  苏轼爽朗一笑:“孩子,你过誉了,老夫怎能与李冰比得。你方才说,你外祖家,乃沈存中(沈括)族人?唔,老沈,那才是个文能提笔著文、武能领兵镇边、工能炼盐治水、医能问诊开方的百通大家。不晓得如今,他是不是在上头,将玉皇大帝的宫阁里,也折腾出了什么新机关出来。”
  姚欢闻言,心头再次一松。
  果然,苏轼与沈括,是友非敌。
  苏轼看看近午的日头,问一旁的王琦:“此番上山,詹知州让你带了几坛?”
  王参军咧嘴:“四坛,学士省着些喝。”
  苏轼道:“有劳参军,把酒拿去给民夫们都分了,老夫留一碗即可。今日有贵客来,好酒,不是用来痛饮的,是用来烹肉的。”
  他的目光又转向姚欢:“姚娘子,令姨母对仲豫的帮衬,仲豫两年前就在家信中说与我知。今日,老夫炊几道拿手菜,聊表谢意。”
  第306章 自笑平生为口忙
  淙淙溪涧边,支着一处处吊锅。
  民夫们煮鱼造饭,就着苏轼让詹知州送来的惠州特酿“罗浮春”酒,美美地饱餐一顿后,纷纷凑过来,围观苏轼给邵清和姚欢做野餐。
  苏轼的家,就在罗浮山的白鹤峰。他方才让自己的家仆,带上一个力壮腿快的民夫,回宅抱了不少好东西来。
  此刻,近水处,已教苏轼铲出一个小小的深坑,垫实一层鹅卵石。
  红彤彤的新鲜荔枝壳,鲜黄色的柑橘皮,与柴木条混在一处,扔进坑中点燃。
  很快,一股混合着甜酸果香的烟火气,灼灼窜上。
  苏轼的家仆,似已对主君的飨客之道颇为熟悉,麻利地在火上搭好烤架,又将已在清冽溪水里洗净的几只禽鸟,铺展在竹匾上。
  姚欢探头看去,只看出有个扁扁嘴巴的,是鸭子,其他三四个,体型比鸡鸭小,拔光了毛,也看不出是啥鸟。
  苏轼笑眯眯地解惑:“这是鹦鹉。”
  鹦……鹉……
  辨出两个年轻人眼中的诧异之色,苏轼道:“这京城富户当爱物养来玩赏的鸟儿,岭南但凡有座山,就飞满天。你们当它,是大一些的鹌鹑,即可。”
  “或者小一些的雁。”
  邵清道。
  邵清对吃鹦鹉,只是有些好奇,并无膈应。他少年时在燕京,常与耶律家的子弟秋猎射雁,射下来的大雁,也是这般在野地里生火烤了。
  苏轼给邵清一个“你说得太有道理了”的眼神,兴致勃勃地用家仆送来的鸡毛刷子,将岁初做的豆豉酱,混合着花椒碎、老姜汁、罗浮春酒,仔细地刷满鸭子和鹦鹉的周身。
  静待酱汁入味的同时,苏轼开始准备另一道菜。
  他扒着家仆送来的篓子瞄了一眼,想了想,提着篓子离邵清与姚欢远了好几步,才伸手进去,掏出……
  掏出一条蛇!
  饶是苏轼已经同时说着“是长虫,莫怕莫怕,死的”姚欢还是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地往邵清身后躲了躲。
  苏轼口吻和静道:“此处地气炎热,过了夏至,民众常吃蛇羹。中原有云,小暑黄鳝塞人参,其实,差不多的道理。”
  姚欢上辈子也不是没在广粤地区吃过蛇做的菜,干炸大王蛇、姜油水律蛇、锦绣蛇肉羹,尝来都觉得确实鲜美。
  只是,这花斑鲜明的整蛇,和黄鳝鳗鱼的视觉差异,还是有些悬殊,乍见之下难免教她惊恐。
  邵清却往苏轼跟前凑了凑。
  他着实,也有些怕蛇,但想到若姚欢要留在南方,自己也总要熟悉本地风物与习俗。当地人食蛇,总有道理,姚欢不敢弄,他不妨向苏公学学怎么做蛇,将来做给她吃。
  这条蛇,已开膛去内脏。
  苏轼吩咐家仆往另一个柴堆上的陶锅中添入清水,不待水沸,他便放蛇入锅,以竹棍叉着蛇的七寸肉绽处,在温热的水中反复汆洗。
  很快,蛇鳞翻翘起来。
  苏轼捞出蛇,寻了一处平坦些的石板,向一个民夫讨了削竹子的铁刀,左手摁住蛇头,右手开始刮蛇鳞。
  老人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样的活儿,手法相当漂亮,刀刃游走间,薄如蝉翼的蛇鳞片四散飞舞。
  片刻后,苏轼提着蛇到溪水中漂一漂,又从头到尾撸一遍,确定弄干净了,才又回转来,接过家仆递上的砍刀,把蛇砍成均匀的肉段。
  邵清和姚欢瞧着瞧着,感慨之意压过了骇意。
  花甲之年的苏轼,论仕途,纵然坎坷多舛,到底也官至礼部侍郎、还做过天子的老师。论诗词文章,是天下多少学子景仰的文坛盟主。论政绩,更是对得起辗转各州所穿的那身官袍。
  如今,这样的人物,却一身葛衣,仿如深山猎户一样,泰然自若地捯饬禽鸟蛇虫。
  是个人的豁达,也是对朝政的讽刺。
  苏轼把蛇段和老姜投入换过溪水的陶锅,拍拍手,又从篓子里取出一颗黄褐色的腌菜,介绍宝贝似地,向邵清和姚欢道:“此乃惠州的酥醪菜,最合与江鱼、花蛇一道烹汤。”
  老人一面将腌菜梗细细地切成碎末,一面赞叹:“今岁此菜腌得好,琥珀一样,香味也正。”
  酥酪菜进了陶锅后,苏轼给鸭子和鹦鹉都刷一层荔枝蜜,架去火坑上烤制。
  火,是大厨最靠谱的朋友,不到半炷香的工夫,烤物和煮物都成了。
  禽类的皮薄,烤后渗透了皮下油脂,那红亮略焦的皮子,初嚼时微脆,即刻就有爆浆滋润感弥漫整个口腔。
  肉,则比兔肉还嫩,咸豉发酵的豆香、罗浮春糯米酒的醇香外,更有荔枝与橘皮的清香,增加了肉味的层次。
  再饮一碗蛇羹。
  蛇肉这种与飞禽走兽、鱼虾水族全然不同的奇鲜之物,被酥醪菜的微酸和老姜的微辣,带出更深的一点点刺激之味,一碗落肚,不但解了烤物的火气和油腻,还让人发一身汗,通体舒泰起来。
  苏轼见两个年轻人对蛇羹并无抗拒,放心转为得意,得意又转为遐思。
  他也盛了一碗给身边的王参军,淡淡笑道:“你看他两个,头一回吃蛇,也能如当初朝云那样,吃得津津有味。”
  王参军道:“正要与子瞻学士说,早间王某问邵医郎和姚娘子,过岭后可有不适,邵医郎所言,竟与学士初到时所言,别无二致,恰是一句‘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
  “哦?”
  苏轼眼中晶芒闪过。
  这后生有点意思。
  苏轼向邵清与姚欢道:“朝中多少臣子,畏岭南胜过畏虎。老夫接到贬谪诏书时,也是那般想,所以将几位侍妾另作安置,不好让她们年轻轻地跟老夫来此地受苦。只有朝云,不愿离去,随老夫南来。她听人说,吃蛇能祛风湿、消暑热,便在市肆上买了蛇来,做出各种花样,还与老夫道,此地亦有西湖,与她生长的杭州颇像,风光佳美,她很喜欢。”
  苏轼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叮嘱两个年轻人道:“朝云去岁乃因身染瘴疠过身,你们也须小心些,莫真以为岭南风土不恶。”
  第307章 咖啡落户
  白鹤峰在姚欢与邵清到来之前,常与广州太守交游的苏轼,已多少听说,从去岁起,朝廷就通过榷货务指令市舶司,向大食番商入舶胡豆。
  苏轼看着王参军用马车装来的十来棵咖啡树,直言不讳地问姚欢:“京中臣工士人,当真喜欢喝这饮子?”
  姚欢心道,要开始ppt路演啊,这活儿我上辈子就熟。
  创业的锦衣是什么?是在家编故事、出门讲故事、见人卖故事。
  但投资人并非傻子,远离绣花枕头烂稻草的创业是什么?是我讲的故事并非天方夜谭,有数据支撑的。
  姚欢遂定了定神,启唇慢语,将上至官家内廷和辽国使团,下至七品臣僚和布衣百姓,对于胡豆饮子的接受度,以及自己竹林街饭铺每旬胡豆饮子的销售数据、冰滴壶等周边产品的销售数据,向苏轼娓娓道来。
  苏轼明白了:“盐、铁、酒、茶、香药,这胡豆或可成为朝廷第六大钱袋子。怪不得子容苏颂致仕了,仍这般上心。姚娘子,如今京师榷货务中管此事的,是王斿?”
  姚欢点头:“正是王提举。”
  “唔,曾布当年引他外甥来我处求教,我还记得他的独特心性。作学问未必能独善其身,做买卖却能兼济天下,不失为国之栋梁。”
  姚欢飞速地咂摸苏轼这两句话,夸王斿是个能吏,只是表象,深层的意思乃在于,再次映证,苏轼与曾布的私交相当不错。
  逗留筠州时,苏辙就与邵清、姚欢说起,曾布与苏轼的友谊,其实在与自己这个亲家之上。元丰年间,苏轼曾被新党诬陷差点命丧乌台,曾布也因查办市易司一案被新党视作叛徒排挤远放,这两人颇有“流落江湖,惟公知照”的惺惺相惜之情。曾布为父母建塔祭祀,还向苏轼请求撰写塔记,若交情不深,曾布断不会有此举。
  只听那一头,苏轼又问王参军:“广南东路,可接到转运使司公,许可今岁的夏秋两税,允百姓都交粮米?”
  王参军道:“尚未听说。”
  姚欢有些纳闷地问:“百姓多交粮食,朝廷还会不要?”
  苏轼苦笑道:“广府离汴京太远,漕运粮食损耗多,转运使司更愿意收钱,故而此前惠州丰收六万三千石,转运使下令将其中的两万石折成钱,充作两税。”
  姚欢蹙眉:“种田者手里,哪来的现钱,都是要拿粮米去换钱。如果朝廷收税不要粮、只要钱,那广南东路各州,势必出现百姓贱卖粮食、换钱交税的情形,这样越是丰年,越会谷贱伤农。丰年所纳粮食,漕运就算来不及悉数运往北边做军粮,岭南的常平仓提举难道不出面收粮、纳入朝廷的仓平仓吗?所以,合乎常理的做法,难道不应该是,丰年允百姓纳米,歉年允百姓纳钱?怎能反过来做呢?”
  言随思路走,姚欢所说的,无非出自一个后世受过高等教育者的基本经济学常识,但在苏轼这个当世男子的眼里,年轻女子能作此分析,便是去参加科举、试作策论,也够格了。他不由对这个和自己长孙苏箪同年的小娘子,更为刮目相看。
  果然,姚欢并未只停留在针砭的阶段。
  “苏公,王参军,”姚欢继续道,“胡豆既能禁得住海运,应比粮米更适合漕运。胡豆成熟后,与茶相似,须费大量人力采摘、浸泡、去皮、晒豆。故而,届时应细细算一笔账,分多少惠州的人力与土地去种植胡豆,才既不动摇粮为一国之本的宗旨,又让惠州能如两浙、福建交茶税那般,交胡豆税。”
  苏轼笑道:“自当如此,但首要的,是这些胡豆树,能种活。”
  王参军道:“依姚娘子所言,胡豆树须静风、土厚、常有雨水的向南山坡,这罗浮山甚好。詹知州说,那就先让姚娘子来白鹤峰下,借学士新宅前已经翻整过的田地试种。”
  苏轼一口答应,旋即略带深意地看了看邵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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