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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31节

  “这是何物?”
  张尚仪笑吟吟道。
  “是那胡豆娘子姚氏做的冰雪苦饮子。姚氏仿照温盘,做了这内外两个嵌套的竹筒,夹层间是冰块,内桶里装上加了蜂蜜和陈皮的胡豆饮子。”
  折美人一面讲解,一面将竹筒凑到张尚仪跟前给她观赏。
  种(g,第一声)美人在一旁,咬着麦管、啜饮着冰咖啡,也莞尔道:“我和刘贵妃一样,怕苦味,又贪凉饮,姚氏这法子甚好。尚仪回头也这般喝,酷暑里逛园子,亦不觉得面上有汗。”
  折美人睨她一眼,打趣道:“噫,什么叫作‘和刘贵妃一样’,你我何来资格说这样的话。你阁子里上一回接驾官家,是何时,还记得起来吗?”
  种、折二位美人,都来自世为武将的家族,进宫得个封号,不过是天家给武臣的荣誉。她们平日里仿佛摆设般,无聊之余,常一道玩耍,彼此揶揄取笑惯了。
  二人样貌粗犷,更学不来后宫其他娘子们温婉柔雅的性子,加之平时觉得张尚仪最是随和好说话的女官,故而在她面前说话也不太忌讳。
  张尚仪佯作皱眉,嗔道:“两位好歹也是内廷的娘子,虽不至困于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一边走路,一边咬着这么个杆子吃吃喝喝,成何体统,仔细太后与太妃瞧见了。”
  折美人仍是嬉皮笑脸:“尚仪教训得是。可那日在桥上喂鱼,官家正好过来,瞧见我们姊妹拿着冰桶喝饮子,也觉得有趣,还说姚氏巧心思,因离着讲筵所不远,当即就让我的宫人跑去要了一杯来。官家也是这般与我二人一样,咬着麦秆,喂鱼,开心得很。”
  张尚仪眼神一闪,一边福礼一边道:“哦,好,官家开心,就好。我还有差事要办,向二位美人告辞。”
  ……
  裁造院深处。
  张尚仪正在检视向太后要的帕子。
  她当年在隆佑宫当差时,就执掌太后的常服罗帕,深谙向太后所钟意的简淡清素纹样。
  即使如今官至内廷尚仪,向太后仍爱让她来裁造院取东西,把一把关。
  两个小黄门步履轻悄地进来,将菜肴汤羹小心地摆好,又躬腰退下。
  蔡攸去铜盆的井水里净完手,一脸殷勤地给张尚仪盛了碗汤。
  “尚仪先润润嗓子。小蔡依着尚仪的指教,越是暑热的天气,越是要饮温热的汤水,切不可贪凉饮冰,免得将来落了一副病怏怏的肠胃。”
  张尚仪接过,见是一碗瓠瓜蛤蜊汤。
  瓠瓜切得像头发丝一般细,清雅的淡绿之间,颗颗饱满的蛤蜊肉透着既不生也不老的水嫩浅黄,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个粉色的虾茸丸子。
  张尚仪饮了好几口这温鲜的汤水,夹碎一瓣儿虾丸尝了,又吃了几颗蛤蜊肉,忽地奇道:“咦,大郎,你使了什么法子,让贝柱也这般齐整?”
  新鲜的蛤蜊,活着入锅炖煮,壳自会张开,贝肉仍由闭壳肌牵连着,附于半边壳上。张尚仪知蔡攸饮食与他父亲蔡京一样讲究,但凡成菜,蟹壳、虾壳、贝壳统统不能留在盘盏汤盆中,故而蛤蜊汤端上来前,必要命人将贝肉刮下,壳子挑走。
  但活煮的蛤蜊,贝柱,也就是那块闭壳肌最紧致,很难与贝肉一道从壳上取下,往往要弄碎成渣。然而眼前这汤里,一小节一小节的贝柱,掩映在瓠瓜丝中,囫囵得很。
  蔡攸得意道:“是我上月去湖州看锦缎时,向当地厨子学的妙法。吴越之地盛产枇杷,时人将枇杷核与蛤蜊同煮,那贝肉竟能完整地自行脱落。我回京后试了几次,果然如此。”
  张尚仪放下汤碗道:“那你须吩咐厨子,莫让枇杷核碎了。”
  蔡攸诧异:“为何?”
  张尚仪道:“枇杷核里剧毒,人若生嚼,会心悸气促,甚而有性命之虞。”
  旋即笑着补了一句:“大郎莫这般紧张,我与你一同做过杀头的事,何等交情深厚,怎会疑你。”
  蔡攸忙点头称是:“小蔡的确,已将尚仪当作指点迷津的长姐。”
  又殷殷道:“家父说了,曾四郎与舍妹之事,但听尚仪运筹。”
  “唔,这一回殿试,你阿父也领教了吧,章惇的人,一个劲儿地将章公子的策论往头几名抬,官家看卷子的面色,依然与看到曾四策论时的反应,大相径庭,明显看不上章惇儿子嘛。”
  蔡攸心惊不已,暗道,这张尚仪一个内廷女官,评卷那日的情形怎地如此清楚,她仿佛就在旁边看着似的。
  张尚仪却浑不在意教蔡攸晓得自己耳目灵敏,只继续施施然道:“大郎你说,阖朝上下,对了官家胃口的新科进士,又还与遂宁郡王交情不一般的,除了曾纬,还有谁?他做了你妹夫后,不管谁坐龙椅,他呀,都能给你们蔡家的前程助一臂之力。”
  蔡攸眼神微变,小心试探:“官家的身子……”
  张尚仪红唇微启,张口将一小段越酒蒸河鳗咬了,舌尖优雅地顶出一撮细刺,方抬起盈盈妙目,淡然地看着蔡攸道:“不大好。心口疼得要传太医的日子,比去年多些。”
  “那,万一向太后走在官家和朱太妃前头……”
  张尚仪仍是笑眯眯地盯着他:“所以此番才导引着四郎与他爹不睦。就算普宁郡王(指赵煦的同母弟赵似)或者刘贵妃的皇子继承大统,你妹夫也一早就不是他爹麾下的了,甚至还反目成仇的话,章相公和朱刘两个妇人,怎会还将帐算到他头上?再凭你阿父历来善于随机应变、左右逢源的本事,父子、翁婿,定仍能在新朝得以重用。”
  蔡攸抿嘴:“尚仪一口一个妹夫,说得竟好像,我妹子已嫁过去了一般。也不知这小子是否识得好歹,肯娶我妹子。尚仪不是说,他看中了自家大哥收的义女,那个姚氏?不瞒尚仪,上回事败,小蔡我暗地里也着人去摸了摸那姚氏的底,似乎是个颇能折腾的刁妇,她怎会真的甘心屈居于我妹子之下做个妾?舍妹那般天真老实的小娘子,指不定被她欺负得鼻青脸肿的……”
  张尚仪“哧”了一声,道:“你老蔡家的女儿,会是省油的灯?”
  吃了几个蛤蜊,卖够了关子,张尚仪才又开口:“今日我来,再给你宽一宽心。也是天意加上圣意,那姚氏,或许连曾家的妾,都做不成啦。”
  第233章 刘贵妃莫虑
  内侍郑阿元推着木车,尽量将脑袋凑近冰桶,吸点儿凉丝丝的冷意,解解暑。
  过了辰时的日头这般炽烈,简直要将人晒成滴酥,化在地上,铲都铲不起来。
  郑阿元是童贯派给姚欢的御膳所小黄门。
  他十四五岁,正是内侍里脚力好使的年纪,人又生得周正,一笑起来像讨喜的磨喝乐娃娃。故而平日里,御膳所往刘贵妃阁子里送东西,常由郑阿元去,刘贵妃和管事都知郝随,也挺喜欢他,偶尔还赏他个小物件。
  然而自从开始送胡豆饮子后,刘贵妃就再没给过好脸色。
  今日辰初,郑阿元就将胡豆饮子和一大桶冰送到毓秀阁,但刘贵妃说,饮子淡了,冰化了,让姚氏亲自送一趟来。
  郑阿元只得将东西再推回来。
  他九岁净身入宫,在这内廷磨勘了四五年,整日里琢磨后宫娘子们的脾气。与宫外那些身子囫囵的男子相比,他虽少个把儿,心里可不知添了多少窟窿,早就将妇人们那点小肚鸡肠,琢磨得透透的。
  刘贵妃,定是对姚氏起了醋劲,乃至忌讳。
  自从讲筵所边的胡豆院开了张,官家来过好几回,这情形实在不大寻常。
  宫奶酪院也很香,怎地从未听说官家去过?
  况且,每回来,官家就像从前和相公们边钓鱼边闲谈一般,缓缓地啜饮胡豆饮子,慢悠悠地与姚娘子说叨什么榷场、水渠、稻田、桑虾的事儿,说着说着,官家的面色,就跟向阳花似的,舒展开了。
  傻子才看不出来吧?
  官家莫不是要留这姚氏做娘子?
  俩人年纪也相仿。喔,不过听说这姚氏从前有个未婚夫婿,战死了。官家若留她,会不会教外朝相公们的唾沫星子淹了?
  郑阿元暗自嘀嘀咕咕,推车进院时,却见张尚仪也来了,正和姚娘子说话。
  姚欢眼梢染着笑意,但身姿恭敬,双手捧着薄薄的裙衫模样的丝品。
  她的目光投过来,与郑阿元苦哈哈的面容对上,她的神情倏地从笑嘻嘻的放松,转为抿嘴蹙眉的无奈。
  “阿元辛苦了,我送两桶新的去。只怕今日也要到未时末才能回来,你们先将明日要用的豆子烘十斤,磨好。莫跟上回似的贪心,烘太多会走味,吃多少烘多少。”
  姚欢道。
  一旁的张尚仪露出讶异,咕哝道:“此去毓秀阁,虽比不得福宁殿近,也就不到三里路,怎地要去这么久?”
  姚欢虽觉得张尚仪是个好心肠的,但也不愿多说是非,只向张尚仪附身道:“多谢尚仪送给奴的衣衫,太贵重了。”
  张尚仪露出安慰的笑容:“循例而已,往日来宫里当差的只应人,也是有些被服赏赐的。我先走了,你们忙你们的活计。”
  ……
  毓秀阁。
  姚欢站在烈日下,已经将王菲的二十来首代表作,从国语到粤语,都默默唱了一遍。
  不然哪坚持得下来。
  入了伏的正午,这样头顶没有片荫的院子正中,站上一个时辰,也没个水喝,前两次能不中暑,已是幸事。
  老天待她姚欢不错,给的这姚家姑娘的躯壳,莫看不高不壮,底子其实蛮扎实。
  冬天不感冒,夏天耐高温。
  今日来到刘贵妃阁子里,郝随命人提了饮子和冰桶进去,回身笑眯眯地向姚欢道:“姚娘子先莫急着走,在此处稍候,郝某进去问问贵妃有何示下。”
  他不必将“此处”咬个重音,姚欢也明白这对主仆的路数。
  有经验了,前几回就是这般。
  让她站在院落里,接受一番烈日的炙烤,再放她回去。
  郝随今日甚至还揶揄了她一句:“哟,姚娘子,怎地你的脸,比宫城上的守卫还黑了?都快赶上你烘的这胡豆喽。”
  姚欢调整着呼吸,让自己的心尽量平静,不要自怜凄惨。
  想想开封县公田里的流民们,这个季节不也在烈日下干农活?
  但高温既然还未将她晒熟了,她的脑子就还在转,她就不可避免地去揣测刘贵妃炸毛的原因。
  官家此番,确实找她说话找得勤了些,只怕刘贵妃起了忿忿的念头。
  可是,凭直觉,姚欢不认为官家赵煦看她的目光,带了什么忽然动情的深意。
  青年天子的神色,就如与曾枢相问话时一样,存了几分认真与沉吟,不见外,但绝无缱绻绮色。
  只要皇帝没想法,终究是太平的。
  就算教犯了醋劲的贵妃折腾折腾,看在赵家给钱的份上,自己什么都能忍。
  当乙方没有容易的。甲方的太太们盯着你的目光,可比你盯着甲方的钱袋子还犀利。
  姚欢安抚自己,反正五六百斤咖啡豆快用完了,宫里喝胡豆饮子的新风潮,往外传播的力度也够了,太监宫女们也被教会烘豆煮豆了。
  姚欢准备忍过最后的几天,向赵煦提出,要去开封县看官田里虾桑水稻的情形,请天子允她出宫。
  她正昏昏沉沉地思量着,却听阁子大门处的小黄门唱报:“张尚仪到。”
  ……
  “这么多年了,贵妃还是像个小孩子。和亲之事的气,没处发,就胡乱撒在那姚氏头上,不仅于事无补,还恐怕教不懂规矩的下人们嚼舌头,说贵妃行事喜怒无常。后宫娘子的名声,实则,与前朝相公的官声一样重要。”
  张尚仪在屏退了闲杂宫女的屋子里站着,语重心长地劝刘贵妃。
  刘贵妃单手支颐,俏脸上倒没什么不服气的情态,只没精打采道:“我不是迁怒,我就是冲那小孀妇发的脾气。她实在太招人了。宝昌要被定给北边,我本以为官家也一样难受,不想底下人来说,官家听完经筵,好几次都会去隔壁的姚氏那里坐一阵。”
  她说到此处,抬起眼睛看着张尚仪,露出疑色道:“尚仪原也是讨厌那姚氏的,今日倒怕她晒昏过去似的,忙忙地就替我催郝随打发她走,此刻来还教训我一通。”
  张尚仪一副“你在胡说什么呀”的表情,嗔道:“是不是郝随又在你跟前嚼我的是非了?我和这姚氏点头之交,我讨厌她什么?去岁给你出个点子,拿她在菜里放山楂做文章,我也不是因为与她有仇,是见你被太后指责靡费,让你寻个法子脱困、又更得官家心疼怜爱而已。”
  刘贵妃语噎,闷闷地“唔”了一声。
  张尚仪叹口气,幽幽道:“我进宫时,你与官家都还只是岁的孩童,嫩声嫩气地唤我张奉御的情形,仿如还在昨日,转眼间你二人已做了这多年的恩爱鸳侣,还有了一对仙童似的儿女,我便如寻常百姓家的长姐般,看着不知多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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