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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清欢 第128节

  赵煦本要脱口而出“你也附议章相公”但想到御前这些老狐狸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议事的时候,总是说半句藏半句,掂量着圣意来见风使舵,就像厨子给菜里放盐,撒一点,尝一尝。
  赵煦便也不表态,好整以暇地盯着林希。
  林希接着道:“本朝未曾有过,不妨追溯前朝先例。汉武帝时,宗室女解忧公主和亲西域乌孙国,大汉与乌孙约为兄弟之国,两国因而联手,多次重创匈奴。臣以为,如今大宋与辽国亦约为兄弟之国,而辽国太子耶律延禧,颇受辽国皇族与后族维护,皇孙耶律挞鲁的外祖父萧常哥,如今又是辽国北院宰相。官家,耶律挞鲁还是个一两岁的小儿,但耶律延禧不会一直是太子,和亲之事,臣,赞同。”
  赵煦年轻的脸上露出颇觉有趣的神情:“哦?你这几句话,倒是与曾枢相说的一样。”
  林希仍是一副平和之色:“臣所持之见,唯依从社稷之利。”
  赵煦点头道:“嗯,林卿家最是务实,讲到一个利字,朕喜欢听。若胡豆纲运到河北榷场,朕准备下诏免去在地州军对胡豆交易征税,也是以小利换大利。”
  林希拱手道:“臣今日赶去探望辽使之际,亦留意问了我朝随团侍奉的几个仆从,彼等都说,姚氏给胡豆饮子里加了牛乳后,颇对辽人的口味。这胡豆所能带来的国利,将来或可与香药、茶叶等量齐观呐。”
  赵煦笑笑。
  苏公年迈,此一回出了大力,须请老人家休息几日。
  而那姚氏嘛……自己又想到一个活计,得派给她。
  第227章 何如旗盖仰三分
  姚欢又在官驿里只应了几日,待回到竹林街时,左邻右舍的石榴树,都已是伞盖低垂绿荫浓的模样。
  果然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美团将店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账目亦清清楚楚。
  姚欢见她身上的青涩少女气味褪得这般快,本就不显山露水的性子更添了几分沉稳意味,不免兴致勃勃地脑补,这小丫头说不定到了刘锡府上,会成为执掌中馈的当家小妇人。
  林语堂先生《京华烟云》里的“桂姨娘”不就是这般?
  姚欢夜静细思之际,仍不知将来和四郎结了连理后、怎生面对他院里的侍妾,但对于美团,她似乎又并不排斥刘锡将要给予这小丫头的身份。
  她带着现代的基本女权观与情爱观来到这个世界,至多只能尽量坚持自己的思维与底色,没有资格、也没有法子去强行为这个时代的土着女子设限。
  李师师与徐好好能够支撑独身生活,并且甘之如饴,小美团遇到了宠溺她的“霸道军阀”、愿意跟着他做小妾,未尝不是一种甜。
  姚欢和美团接了几桌午市客人后,主仆二人本想趁着未申之间的空隙歇歇,说几句体己话儿,店外却呱哒卦哒来了一辆马车。  ……
  高俅迅速地将满面通红、脑袋有些耷拉的曾纬扶入堂内。
  “姚娘子,四郎今日本在府里与郡王吃酒,酒酣之际,听郡王说起,苏公与辽国使团已进了京城,酒也不吃了,当下就要往你这处来。他……这个模样,怎还骑得马,自是我送他来。”
  高俅话音未落,曾纬忽地抬起迷离醉眼,咧嘴笑道:“欢儿莫听这猢狲嚼舌头,我哪里醉了?我要是真醉了,会偷偷地央他送我来?我……硬是没教赵佶那风流小王爷瞧出来,我与你,有些不寻常。”
  高俅倒抽一口冷气道:“祖宗,你还没醉?郡王的名讳是你能直呼的吗?”
  因又带了几分无奈的口吻,低低地向姚欢道:“听说娘子随着苏公去接伴辽人了?唉,怪不得这一阵子四郎没处去,隔三岔五就来郡王府里吃酒。娘子劝劝,旁的话,我这当差之人亦不好多嘴。”
  高俅走后,眼色机灵的美团赶紧将打烊的牌子挂去院门上,收拾了包袱,回东水门姨母家。
  姚欢去灶间,按着时人常用的方子,以葛根粉、老姜、陈皮煮一碗醒酒汤。
  端来堂屋时,见曾纬倚靠在桌边,定定地望着院外有些刺目的初夏韶光。
  “欢儿,我这般狼狈的模样,本不该教你瞧见的。只是,实在想你了。”
  姚欢浅笑,将醒酒汤递过去:“先喝几口,有什么话,慢慢地说。”
  都说酒后见品性,四郎醉成这般,但从方才下车到现在,都还算安静,没什么疯癫举止,姚欢心底,实在谈不上丁点嫌弃。
  曾纬眯着眼看了会儿这女子平静温柔的双眸,胸中一暖,端起碗饮下一大半醒酒汤,只觉得胃里半似火燎、半似痉挛的难受劲儿缓过些来,自脑门到脊背渐次沁出几层薄汗,人当真舒坦清醒了许多。
  姚欢又去温水里绞了帕子,正要替他擦擦汗,曾纬却一把抓住她的手,直接倾诉道:“欢儿,我不想去做幕职州县官,但父亲这回是来真的,宰相们的堂除,就在这个月了。”
  曾纬所说的“堂除”就是此前曾布所说的“宰相们定人”
  大宋选任官员,分为“堂除”和“部注”两类。
  部注,乃是吏部的标准流程。
  堂除,则是针对进士榜前列者、立有功勋者等人群,由宰执们商议、经天子点头后,由中书吏房将这些被帝国重点培养的对象,差遣到特定职位上。
  堂除流程里差遣的去处,并非一定就是在京的清要之职,若宰执提出有说服力的理由,进士高第者去艰苦的边关以文臣率武将,亦有先例。
  因而,曾布在堂除之议中,若坚持,的确有能力将本应留京的曾纬,差遣去外州。
  姚欢方才听高俅的寥寥数语,就猜到,自己出差大名府这些时日里,四郎多半与曾布还是闹僵了。否则,辽国使团数日前已抵达开封城,萧知古还险些死于哮喘,这么大的事,曾布怎会不知道。而四郎,却是今日才晓得自己回来了……
  “四郎,你这些时候,没住在府里?”
  “回去作甚,住在国子学还自在些。”
  姚欢到底还是将手从他掌心脱出来,轻轻地给他擦了汗,叹口气道:“那你尽早与枢相说明白呐。”
  曾纬苦笑摇头:“欢儿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父亲他,他是个多么铁石心肠的人。我这一回,确实太大意了,不应该为了讨好主考的蔡京,而踩了父亲的阵势。落第就落第,我怎地就不能再等三年呢!”
  姚欢心里一阵怪异之味上涌。
  “铁石心肠”四个字,由儿子来形容父亲,已经够教人摇头的了,而儿子酒后吐真言地懊悔自己对父亲的手腕“大意”简直像狐狸与猎人的关系一般。
  曾布铁石心肠?
  姚欢又有些疑惑,不知道四郎所指何事。毕竟在史书中,曾布在政坛上的表现,和“铁石心肠”对不上。他不但没什么戾气,而且努力试图遏制新党对于元佑党人的疯狂报复。
  曾纬继续道:“欢儿,你莫生气,觉得我贪图京朝官的路,不愿带你远走高飞,去边鄙州县过不受人扰的日子。你且想想,你不也爱风风光光地跟着苏公鞍前马后、为国朝效力吗?”
  姚欢一愣,旋即正色道:“四郎,那日枢相提及让你去登州或者熙州的一个理由,是你我二人成亲能顺遂些,枢相与夫人能如此待我,我的确感念不已。但是,你若还是想留京,不必虑及我,自可坦坦荡荡地与枢相陈说实话。倘使,倘使枢相此番的心结,真的是因你殿试抛出的策论过于令他难堪,以至于怀疑你是否依从了什么人,你也不妨试试,由枢相堂除你去京中不那么清要的馆阁中,做个差遣,这样或许能打消他的疑虑。”
  曾纬抬起醉意盈盈的凤目,盯着姚欢道:“欢儿,唐时李商隐有句诗,借问琴书终一世,何如旗盖仰三分。我明明是曾布的儿子,我明明有这样好的出身,又写出了连官家都赞不绝口的文章,我为何要去借问琴书?我为何不能撑起旗盖?寇准当年,不过三十出头,就已官至枢密院副使了!”
  又道:“当年司马光自请去修史,是他斗不过宦场宿敌。我自请去修史,竟是因为要讨亲生父亲的宽宥,乃至消解他的猜疑,这实在可笑又可悲!”
  姚欢这一回,倒并不觉得曾纬的话多么刺耳。
  四郎这样的男子,在这样的年纪,在这样的时代,有着比情欲还炽烈的功名心,原也无甚大错。前朝当朝的那些名臣,就算苏轼与苏颂,难道考中了进士后就不想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宰执之路?
  她正想着,怎生再开解开解四郎,忽听院外又起了动静。
  一个有些女气的男子声音,彬彬有礼地响起:“姚氏在否?官家来差遣姚氏入宫。”
  第228章 二进宫
  绍圣六年的初夏,大宋内廷,池沼里的荷花比往年开得更早了些。
  轻红浅白的菡萏,历来是香远益清的典范。
  然而,今次开在皇宫东头讲筵所外头池子里的荷花,却恐怕不管香得远还是近,都会教人闻不分明了。
  将被咖啡味儿妥妥地抢走存在感。
  后世三种在嗅觉上大刷存在感的饮食——火锅、咖啡、方便面。
  穿越女姚欢,来到此世一周年之际,拜黄庭坚、邵清、苏颂、赵煦等土著型男所赐,终于令刷味神器咖啡,不仅出现在中土大地,而且成功进驻大宋皇宫。
  不久前,京师榷货务,赶在大辽使团离京前,接到了咖啡豆的第一批大规模纲运货。
  提举官王斿在姚欢的协助下,挑出好豆子烘了,用素来分装茶饼的法子密封包裹了,送给辽国使团带回北方去。
  接着,生豆中最好的五六百斤货,并六七架经苏颂改良的铁桶摇臂式烘豆装置,跟着姚欢一同进了宫。
  由来这开封城中,宫里流行什么,宫外从达官贵人到南北富商,再到家境小康的坊郭户,皆争相跟风。这潮流又很快地会从东京风靡开去。
  所以,官家赵煦的意思,是要姚欢驻扎宫里,带着人每日现煮咖啡,从外廷的待漏院和文德殿,到内廷的各处宫阁,无论宰相的特供早膳午餐,还是普通臣子的廊下食,亦或是后宫女眷的饮子,都须出现这苦味胡豆汤。
  如此好事,姚欢当然欣然接旨。
  又有金锭子拿了!
  开封县那系官田产,明年的两税,流民雇工的薪水,她靠这一趟就能挣出来。
  只是,上一回她进宫当差,那两个金锭子拿得着实惊心动魄。
  此番虽则青年天子应该对她姚欢能好声好气些,但刘婕妤已成刘贵妃,又给赵煦生下第一个皇子,怕不是在后宫越发能横着走了。
  姚欢暗忖,自己行事更要小心些,莫仗着救过孟皇后的小公主,就能有恃无恐,不知提防刘天仙。
  好在姚欢一上岗,就发现,御膳所那个摆过自己一刀的郝随,果然,如史书中所写,已被调去刘贵妃阁子里做了管事的都知。
  现下执掌御膳所的,竟是——童贯!
  童贯当初在风荷楼,得姚欢解了围,对这小娘子不造作、又擅长息事宁人的印象颇佳。
  这一回见了姚欢,童贯仿佛每根胡茬儿都透着自来熟的和气,笑眯眯道:“姚娘子,官家特别吩咐下来,在讲筵所旁给你设个山头,免得童某这御膳所太局促,教你摆不开场子。走,老夫这就领你去。”
  姚欢面对童贯,起先略有些觉得不自在,毕竟,眼前此人,乃三十年后与北宋灭亡有很大关系的“汴京六贼”之一。
  但一路走,童贯一路说着自己领御膳所后,将外头几大酒楼的当家菜引入内廷,但凡用到鸡肉的菜,御膳所的宫女都晓得不丢鸡脚,用姚娘子的剔骨酱烧法另做一道小菜。又说自己在西北边陲跟着义父监军时,常见到边军没有足够粮饷的情形,真的断粮时,地里野蕨、沟中蛤蟆都会弄来吃,故而见不得浪费食材的边角料。
  他这般言语主张,姚欢的膈应倒消去了几分。
  唉,人变起来没个谱,不去琢磨他将来的劣迹了,先把眼前事办好吧。
  讲筵所,在大宋皇宫的东北片区,离天子殿试进士的崇政殿很近,乃为天子听取经筵所设。
  姚欢大致晓得,制度化的经筵制度,恰恰定型于推崇“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宋朝。每年阳春至端午、初秋到冬至的两端时间,饱读经义的翰林侍讲或者当世大儒,就会在位于内廷的讲筵所,为官家讲授圣人之训、理学之宗、治世之道。
  及至随着童贯来到讲筵所和崇政殿之间的一处精致小阁前,见到宫中内侍在童贯的指挥下,将一袋袋生豆和几架烘豆仪搬入院内,姚欢又想起上辈子做现代人时经历的社会新闻。
  某年某月,某外国咖啡连锁品牌在北京故宫开店营业,当时央视财经频道的一位男主持,发文痛斥,呼吁将咖啡店赶出故宫去,声称这个品牌“在西方已经成为一种符号,开在故宫里面,实在太不合适,这不是全球化,而是侵蚀中国文化”
  这位男主持,状元出身,五官阳刚,是才貌双全的精英代表,动辄将“正如我的一位好朋友、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所言”挂在口边,妥妥的偶像人设。
  偶像如此一发话,四方青年纷纷响应,一时之间,在故宫开个美国品牌咖啡馆,简直被上升到了割地赔款的国耻高度。那间帝国主义咖啡店,终于撤离故宫。
  未几,振臂疾呼的男主持,在反腐风暴中,真的,被请去喝咖啡了。
  多少浓眉大眼的卫道士,原来满口唱的主义,满腹却都是生意,乃至权色交易。
  又过几年,以“小蓝杯”为亮眼包装的另一个咖啡品牌,成功进驻故宫。这一回,因打着“民族企业”的名号,进驻得十分太平。不论后来小蓝杯因令人震惊的财务造假,引来多么大的资本市场地震,它在故宫的箭亭分店,依然开得风平浪静,至今在大众点评上还保持着五星美誉。
  姚欢想到这里,不由感慨,还好当今之世,没出现一位“世界各国首脑都是我好朋友”的偶像,带领一班太学学子上书,痛斥胡豆乃舶来品,已经是西域的一种符号,岂可侵蚀大宋本土文化。
  忙活大半个时辰后,家伙什都就位。
  姚欢开始教授童贯派来的两个小黄门、两个小宫娥怎么使用烘豆铁桶。
  童贯虽有十来年的西军戎马生涯,却不是个粗鄙莽夫,对吃穿用度本就甚为精细讲究。替代郝随执掌御膳所后,他更是将从太后太妃到皇后美人们的不同口味,牢牢记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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