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05节
姚欢暗暗喟叹,官家,你看看,党争带来的内耗多么令人无奈。苏轼或许不是苏颂那样老道成熟的政治家,可他至少是个有几分热血情怀的能吏,花甲之年被你贬到岭南,人家还在当地给百姓修桥铺路。苏辙呢,明明更是一个有良相之才的,却也被你亲政后重用的新党,给斗下去了。
只听赵煦道:“苏辙苏子由,呵呵,子由卿家也有没钱的一天?他可曾经是朕的户部侍郎呐。他比他阿兄,懂银钱。嗯,他的贬所,离他阿兄倒也不远。”
姚欢咂摸着天子的口气,并非讥诮,而是若有深意的思索一般。
她今日得了这个机会,总要试一试。
她想起史料所记,三年后,由于章惇继续兴风作浪,苏轼继续被贬儋州、苏辙继续被贬雷州,兄弟二人竟在半道相遇,伤感地共同吃了一碗面,只怕花甲一别,再无相逢的可能。
那个场景,后世人读来,都泪眼婆娑。
假使,二苏兄弟如今在惠州一带,带领当地百姓引种咖啡成功,为大宋进一步换来了贸易顺差,历史会有所不同呢?
姚欢自知,这想法或许很幼稚,后世官场经济挂帅的救命符,或许并不适合如今这党争惨烈的北宋晚期。
可是,试试,试试总可以吧?
种咖啡,总比上书言事,少几分风险吧?
“官家,圣人,奴带福庆公主回来了。”
随着一句语音柔婉的禀报,一个年轻妇人牵着笑靥如花的小公主,踏入殿中。
赵煦伸出手,接住扑入怀中的爱女,看她举起一个衣饰描画十分精美的磨喝乐小人。
“爹爹,我选得这个,好看吗?”
赵煦宠溺地赞声“好看”又指着桌上的毛笔酥问:“福庆可要吃一个?”
姚欢忙起身道:“已经冷了,民妇再去给公主做热的。”
福庆公主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带她进来的妇人道:“姨母,你去跟这位娘子学学吧,往后来坤宁殿时,做给我吃?”
那妇人忙躬身道:“奴这就去学。若非这些时日福田院忙得脚不沾地,奴正要多做些蜜饯果子,送来给公主尝尝呢。”
福庆还来不及咧嘴,一旁的孟皇后就嗔道:“你莫再多给她吃蜜饯果子,当心烂了牙根。”
语气十分亲近。
那妇人冲官家和皇后做个告罪的手势,回头看向姚欢时,只见这漂亮小娘子直愣愣地盯着自己。
在她露出疑色前,姚欢已经眼神一闪,笑吟吟道:“姨母总是宠爱甥女,我姨母也是,我都这般大了,她若哪天新做了酱肉,也定要让家中养娘穿过半个汴京城,给我拿来。”
姚欢说着,再与此人目光相触时,只觉得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第185章 我无法装作不知道
“我是圣人外祖家的姊妹,姚娘子唤我吕五娘就行。”
孟皇后的姐姐吕五娘,看着也就二十出头年纪,眉眼隐约和皇后有些相似,但女性的艳丽相貌要鲜明上五六成。
只是,吕五娘从头戴的包冠,到身上的褙子裙衫,都和姚欢的打扮类似,颜色深沉暗哑,不太用心的剪裁也隐藏了身段曲线。
灶间门口,吕五娘客客气气地接过姚欢刚刚炸好的毛笔酥,端去前厅。
“公主慢着些吃,当心烫。这点心,奴方才仔细学了,姚娘子用的是上乘的奶酥,还未出锅,就已香煞人咯。”
她小心地将毛笔酥掰开一点,让里头的热气散出些,再送到福庆公主嘴边。
见小姑娘咬了几口后,胖嘟嘟的小脸上沾了酥皮,吕五娘又抬起纤纤玉手,莹润白皙的指尖轻巧地掸去公主腮帮子上的碎屑,看向外甥女的眼神里满是慈爱。
“官家,圣人,牛乳酥酪,于小儿骨壮力足大有裨益。姚娘子这毛笔酥,入口即化,吃奶的没牙娃娃也食得。若贵妃不嫌弃,奴多做一些,也送去给大郎当零嘴吃。”
赵煦听吕五娘这般说,面上暖意漾得更开,点头道:“甚好,刘贵妃也是个爱做点心的。回头,朕让都知给你做个牌子,要什么就去奶酪院领。年头年尾正是福田院最忙碌的时节,待过了正月,你常去坤宁殿陪陪皇后和福庆。”
赵煦言罢,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柔情?但他很快垂了眼皮?轻咳两声,又饮了一口新琶客。
孟皇后和吕五娘的目光都在粉嫩可爱的小公主脸上?侍立一旁的姚欢?却捕捉到了赵煦这短暂的神情变化。
姚欢胸中,不说风起云涌?也是五味杂陈。
吕五娘供职福田院,又恰是孟皇后的姐姐而能常进宫。
联想到那句“她喜欢你?你比她亲娘还着急才说得通”的话?姚欢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吕五娘,就是冬至之日听瓮那头的女子之一。
姚欢上辈子读史料,读到孟皇后因巫蛊厌胜之事被废时?就很纳闷。
巫蛊厌胜?历代都是宫闱大忌,那个带符水进宫、宣称为小公主治病的皇后姐姐,难道是傻的么?
现在前后一关联,说得通了。
今日初见天子夫妇,姚欢先是被迎驾的紧张感左右?随之而来的咖啡种植与出口、苏轼苏辙兄弟的近况等话题,更令她几乎顾不到面对孟皇后时的异样心情。
然而半路出现的吕五娘?生生地将姚欢又拉回这些时日纠缠她的烦忧中。
吕五娘的举手投足,令姚欢惊愕而厌弃。
她美艳又温柔?却懂得在帝后跟前,控制美艳?释放温柔。
她一开口?听来朴素无华的几句话?却当真字字情商在线。
表达了对小公主的亲昵,夸赞了姚欢的东西好,还通过关心刘贵妃和新生小皇子,展示了缓和中宫皇后与刘氏宠妃只见关系的能力。
如此本事,在善良的普通人身上,是可喜可爱,在这吕五娘身上,就仿佛毒蛇毒蘑菇外表的斑斓花纹,触目惊心。
就算心细如孟皇后,她也还是个凡人。孟氏这般娘家势力几乎为零的中宫,失去了宣仁太后的护佑,婆婆向太后能力泛泛,天子丈夫冷淡她,刘贵妃算计她,四面楚歌的内廷生活,常有吕五娘这娘家姊妹进宫来安抚,而官家又夸五娘将福田院管得好,孟氏怎会想到要对吕五娘设防呢。
姚欢看到吕五娘摸上小公主脸颊的那几根手指,仿如看到魔爪蝎尾般。
吕五娘的同伙,那日提到“福庆快不行了”几个字,而福庆公主此际明明是健康壮实的模样……她们怎么知道小公主会在来年追废宣仁的风波后有不测?
只有一个解释——她们准备利用游走内廷的便利,出手加害小公主。
姚欢觉得自己的恶心快要忍不住时,天子赵煦似又兴致勃勃地提及一件新政。
“对了姚娘子,你与那位邵郎,用鱼皮敷治遂宁郡王,他很是感激。半月前,他上书于我,建言在国子学设立医科,进入医科上舍者,可赐进士出身,直接授官,在翰林医馆和御药局任大夫之职。这样一来,如邵郎那般身怀医术的有识士子,就算不赴春闱科考,亦可以医术入仕途。朕觉得遂宁郡王这番奏议,大善,已命礼部着手此事。”
姚欢回过神来,恭敬道:“唐时的阎立本,画艺了得,亦未经科举,得工部尚书之职,最终官拜宰相。我大宋范文正公也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丹青能悦目,医术能济世,既然擅长丹青者可朱紫加身,医术高明者,也应得仰旗盖才是。”
孟皇后陪着丈夫,在这温情脉脉的饮子饭食馆坐到此时,整个人已完全松弛下来,遂也向赵煦莞尔道:“官家,既然不拘一格降人才,姚娘子又这般通晓胡豆烘焙,若我大宋真的在岭南引种胡豆,官家又有意仿照茶政设立‘榷货务’的话,不妨赐姚娘子一个京城榷货务副使。”
赵煦正色道:“此事可深议。”
赵煦似乎第一次发现,祖母给自己指定的这位姿容平凡的妻子,其实也如章惇、曾布、蔡卞那样,是可以给自己出出主意的。
她对这位聪明实干的姚娘子有好感,倒在其次,关键是,她想到胡豆能如茶叶那样,通过榷货务,以“官鬻”(即国家垄断经营)的方式卖给辽人,可以给朕弄来不少军费呐!
天子一家,在未中时分,就离开了竹林街。
皇城司的禁军拥着卤簿远去后,姚欢又应付了一番左邻右舍围过来打听的街坊们,方脚步虚浮地回到店中坐了。
李师师和徐好好,今日一早便去老乐师赵融的宅中,陪着他过腊八节。
姚欢经历了半日的头脑风暴,正好在清净中,细细思忖,理理头绪。
她晓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乍一穿越时的心态了。
那时的她,先考虑活下去,再考虑用十年左右攒钱发财,和姨母搬回杭州老家,避开金兵南下的汴京之围。
而现在的她,见证过宫斗,经历了水灾,赈济过灾民,结识了各样人物,拥有亲情友情与恋情后,资源与财富的积累虽仍重要,却并非她放在第一位的了。
闷声发大财,让位给了一种“不委屈本心”的意念。
她迷恋四郎那样具有谪仙般诱惑力的男子,一旦触摸到自己的情与欲,就不会避讳,就在与他的相处中畅快地享受,同时探索与他的未来之路。
她更起了“大心思”希望将城外的抛荒土地利用起来,发展小龙虾养殖业,好歹也算是一门给人活路的行当不是?还有咖啡豆,若能引种去岭南,苏轼苏辙,说不定,就好像七十岁出狱的褚时健种橙子。
正因为她已不再以局外人的想法面对这片时空,她对于“是”和“非”便尤为敏感起来。
她无法在那日所闻与今日所见后,仍置身事外。
阴谋与构陷,乃至将悲惨的命运加于无辜的母亲和幼儿,是已经挑战她认知底线的事。
同时,官家最后提到的在国子监设立医科之事,也让姚欢震惊。
这分明是赵佶当上皇帝后,与蔡京一同创立的制度啊。怎么在这公元1095年,赵佶还是遂宁郡王的时候,他就通过上书赵煦而实现了?
那日在苏迨家,赵佶所言并非玩笑。如此说来,自己这个小人物的出现,真得如蝴蝶扇翅膀一般,会有限地改动某些历史事件?
那么孟皇后的巫蛊案,她是不是也能改变?福庆小公主的性命,她是不是也能救下?
第186章 去告诉苏颂(上)
院门忽然被吱呀推开。
姚欢以为是师师和好好回来了,不料进来的,却是曾纬。
曾纬方才远远地,已望到二楼阁子并未掌灯,眼下见楼下也只姚欢一个,便知李、徐两位娘子都不在,自是大喜。
四郎撩了风帽,凤目含情道:“欢儿,我从监生们的腊八宴上早早退了,想着来看看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我这十数日未见,岂非恍如隔世!”
他说着炽烈的情话,正要去揽姚欢,这女子却比他更主动,投到他怀里,将一张冰凉的面孔抵着他的脖颈。
“怎么了?”
曾纬倒有些诧异。
姚欢默然片刻,仿佛从曾纬身上汲取够了温情,方轻声道:“午后官家和圣人驾临。”
曾纬倏地捧住她的脸:“无事吧?”
“无事,我一人张罗,又慌张又疲累。”
“哦……”
曾纬揉着她的肩胛,叹气道,“我要捧在掌心、熨在心里的好人儿,却在这里起早贪黑、烟熏火燎的,便是要伺候的是帝后,我也心疼。你莫撑着这铺子了,盘出去吧。乖乖地在青江坊姨母家歇息,等我明年迎你入府。”
“四郎,眼下不说这个,可好?”
“嗯。”
听她嗓子沙软,带着缓缓释放焦虑的渴求,浑无隔阂之感,曾纬更是得意。
他此前去私塾,言语上敲打了姓邵的小子,却并未叮嘱小汝舟要对姐姐保密。
他压根就没想瞒她。
以他对女子心性的判断,这开封城里,无论官家金闺还是平民家的小娘子,哪有不喜欢未来的夫婿如此紧张又呵护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