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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 第34节

  秘书见谢骛清不说话,跟着又道:“赵予诚参谋为国为民,死得冤枉,这人我们确实不能保。只是……还是要说一句,这位是司令的亲戚。”
  秘书着重最后两个字,盯着谢骛清。
  谢骛清微微颔首:“林骁。”
  他没在关外处决,就是不想当面把事做绝。如今既已入关,想要人,那便只有一条路了。
  林骁腰后有两把枪,取下其中一把枪,递给谢骛清。
  “外衣给我。”谢骛清说。
  林骁心领神会,脱下外衣递给谢骛清。他知道将军不想让二小姐听到枪声,须找个东西消音。
  秘书见谢骛清拿了枪,忙劝道:“少将军再仔细想想,何必为了一个小人物得罪老司令?人都死了,死后还剩什么?朋友多一个就是条路,何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万事莫贵于义,”谢骛清为枪上了膛,“家国大义,同袍情义,都是一个将帅立身立命的根本。赵参谋为家国大义而死,又是我的同袍,若你是我,当如何选?”
  他用林骁的衣服裹住手和枪。
  秘书哪里敢拦着一个血色山海里走出来的名将,因为怕被误伤,下意识退后了两步,心惊肉跳地看向不远处的军官们。军官们有的拔出枪,有的被同僚按住,司令的吩咐是“不失和气地抢回来,伤几个人没什么,不要伤筋动骨闹到僵就好”……众人忽然没了应对的策略,没想到谢骛清如此果断,亲自处决。
  谢骛清的枪口对上那人,直视那双惊恐的眼睛,轻声道:“黄泉路上别回头,来生做个真正的人。”
  沉闷的一声枪响,被盖在火车锅炉的喷气噪音里。旁观的召应恪背脊一僵。
  像有血的味道,在风里。
  谢骛清回到车厢,让林骁端来一盆冷水。
  林骁照例往铜盆里倒了一点早熬煮好的中药汤。谢骛清仔细洗过手,拉开车厢的门。见坐在沙发里的女孩子已翻到了另一份报纸。何未一见谢骛清回来,眼里亮晶晶的,趴在沙发扶手上柔声说:“这趟车的饭菜不错,稍后尝尝。”
  他微笑着,轻点头:“好。”
  谢骛清坐回到另一个沙发里,周身寒气未消。
  何未想拉他的手,他轻轻收回去,柔声道:“外边风大,手凉。”
  言罢,他又道:“怕冰到你。”
  他不想让她碰到这一双刚索了人性命的手。
  第26章 醉颜对百花(2)
  见到午饭时间,谢骛清为她取了大衣,何未过去穿。
  “你身上总有中药味儿。”她闻着。
  “从奉天回来路上喝过汤药。”他如此解释。
  餐车车厢里,有几桌人,都是这次为了南北和谈来的。
  南北和谈不止是北上的人和北京临时政府的人谈,还因为要召开“国民会议”,邀请了全国各地的军阀头目、官僚买办,还有各省政客以及那些吃军粮官粮的文人。他这趟车上就有上海商会的副会长,那人认出谢骛清,但见他身边守着军官们,没贸然过来招呼。
  林骁让人前后守了门。谢骛清选了角落座椅,将她让到没窗户的那一侧,自己临窗坐了。他照旧,把脸旁车窗的布帘子拽下来,用银环子轻勾住。
  何未见林骁等人严阵以待地防范……意识到餐车这种四面是窗、两边通道没法封住的开放车厢十分不安全。
  “我没经验,没想过这里不好守。”她轻声说。
  “是我想陪你出来,不是你要求的,”谢骛清低声宽慰她,“不必放心上。”
  他问人要餐单,想试试她说的饭菜。
  “要咖啡和面包吧,”她主动要了最简单的,“想吃什么,等到了北京再说。”
  谢骛清看她的眼睛,想,还是委屈了她。
  他顺了何未的意思,要了最简单的咖啡和烤面包。他看着车窗外的冬日风景,头次怀念在欧洲读高级军官学校的时候。如果何未和自己在那里相识相知,要简单得多。
  在那里没人认识谢骛清是谁,既无人拥戴他,也无人恨他、想要他死。
  “少将军,”餐车门口有记者被拦下,他一见谢骛清就激动地招手,“是我。”
  谢骛清认出那人,让林骁放了行。
  记者摘下头上戴着的土黄色瓜皮帽,对谢骛清深深一鞠躬:“少将军,又见面了。”京城的记者和文人们都以挑战军阀为乐,对穿军装的鞠躬,她头回见。
  何未总觉此人面善,她是生意场上的人,擅长记人的面孔。细回忆下,想到那年在六国饭店见俄公使,在西餐厅见到七八个局促躲难的年轻人……有这一张面孔。
  “那年我们给少将军添了麻烦,没来得及道谢。时隔两年,这句谢终于说到了。”记者感慨看这个恩人。
  那年京报的文章得罪了人,他们几个走投无路,听说谢家的少将军入京,贸然去求助。谢骛清面对几个年轻人的无措,嘱人在六国饭店付了房钱,让他们住进去避难,叫了两个兵士守着。等风声过去了,他又挑了个时机说了两句情,让这件事过去了。
  后来这些年轻记者们离开饭店,想感谢却再见不到谢骛清本人了。
  记者方才在二等车厢上车时,听人议论说谢少将军从奉天回来,就坐这趟车入京,特地穿了几个车厢过来见恩人。
  “将军这一回冒着风险北上,我们都晓得的,”记者神情郑重,轻声道,“请将军为了家国,保重自己。”
  谢骛清微笑着点头。
  从头至尾,林骁等人都在防范这位记者,对他们来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是潜在的威胁。记者是个知晓事理的人,不想让军官们紧张,又是深深一鞠躬,告辞而去。
  等这位京报记者走了,她问:“你怎么做人质,还能给人求情?”
  谢骛清笑笑:“我这个人质十分要紧,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她笑了。倒也是。
  回到车厢,何未仍心里感慨。
  “你消失了九年,仍能让人记得你是个好人,问你求助。哪怕没见过面,都相信你。”
  谢骛清道:“二小姐不也是。”
  他指得何未初次赠票之事。
  “我和他们有些相同,但也不一样。”她悄声说。
  她儿时看书听戏,不喜王侯,最爱名将。
  尤其是一生戎马戍边的将帅,常为的是心中热血和抱负。其抱负不仅仅在封王拜相,更为青山万里,江河百川,为山中小庙里避雨祈福的男男女女,为江畔等候渡江的老弱妇孺……古往今来,能留下姓名的将帅能有几个,大多是随城池湮灭,在边塞雪下掩埋的无名尸骨。
  长大了,她见军阀纷争,更觉一心为民族的将领是稀世珍宝。
  那天在自家西院儿的书房里,得知隔壁等候的人就是谢骛清,她惊喜之余,唯恐招呼不周,怠慢了这位忠良,那时她是绝不敢想的……后来他在泰晤士厅里弹舞曲,她终于敢悄悄想,也只是在内里默默的,怕被人瞧出来……
  谢骛清抱她到休息的床榻,这床垫子是鹅绒,她陷进去就往下坠,谢骛清身子上来更坠沉得厉害。她习惯性闭眼等着,好半天没动静,后来想,是不是要解枪套?可这时候解不大好,马上要下车了……但见他不动,她善解人意地将手绕到他腰后去找枪套。
  “做什么?”他的声音问,“还有十分钟到站,解了立刻要系上。”
  说得像她迫不及待要解。
  她轻睁眼,见他笑着瞧自己,好似真没亲的意思。她窘得要起身,被他按住肩。
  何未红着脸,推他又推不动,头恰好枕着他的军装外衣。
  “头抬起来。”他柔声说。怕领章刮到她,他把军装往外拽了一些。军装上有他的味道,他身上也是,这个男人的气息包裹着她,渐渐地两人有了不可言说的火光。
  她起初没意识,因没过往的经验,后来见他调整了抱自己的姿势,有意避开了……马上想到曾在书上读过的,连婶婶都没给她明目张胆讲过的男人的身体。
  “清哥。”她几乎悄声。
  他“嗯”了声,很低。
  “还有几分钟到?”她努力维持镇静。
  谢骛清见她耳朵全红了,笑而不语。
  “……是不是快了?”她似乎能听见站台上欢迎队伍的笑声和交谈声了。
  她想说马上下车了,想劝他勿动邪念……
  谢骛清被怀里的两只耳朵通红的小女孩子惹得笑了,在她耳边道:“少说话,别乱动。”
  何未敛住呼吸,听话地不再动。
  她对外是一个人,思虑谨慎,对谁都是游刃有余的模样。在他这里想装也装不下去,总像初见的她,做着一本正经的样子,眼睛后的羞涩仍属于十七岁的小女孩。
  鸣笛声陡地响起,真要到了。
  冬日里一等座和车厢都紧挨着车头,为了取暖,自然鸣笛声最清晰。身上没重量了,他下了床榻,在何未还没回神,懵懵懂望向他时,笑了。
  门外,林骁的声音说:“站台有欢迎的队伍,有两个代表已经上车了。”
  “知道了。”他见何未起身,拿起她枕了许久的军装上衣,折痕明显,穿上容易被人瞧出来。他索性搭在了右手臂弯里,拉开门前,问她:“我走后,你从没去过百花深处?”
  她被问得一愣,摇头。
  谢骛清没再说,先一步走出,去见欢迎的代表。
  等着接迎谢骛清的秘书早等在正阳门外,像京津途中的事从未发生过,礼貌招呼后,为谢骛清打开了轿车门。谢骛清临上车前瞧了她这里一眼,对林骁交待了两句。林骁来到她跟前,轻声说:“公子爷请二小姐先回家,他忙完就去见你。”
  “快去吧,”何未柔声说,“林骁你也辛苦了。路上都没休息过。”
  林骁对她一敬礼,跑去车旁,上了副驾驶位。
  何未一想到谢骛清这次能住到过年,回到家都满面是笑意。
  她洗过澡,莲房替她擦着头发,问她这一回见谢骛清是不是要再续前缘了?院子里的女孩子们,只有莲房是笃定何未喜欢谢骛清的。因莲房性子柔顺话不多,何未喜好和她说心事,均姜更像大家姐,扣青又过于单纯。
  “他……”何未耳语:他脱了上衣抱我,还亲我身上。
  莲房睁大眼,怔了半晌,喃喃了句不像话啊,这可如何是好。
  门外扣青道:“谢、谢家的贵客来了。老、老爷亲自招待呢。”
  这么快就回来了?
  何未一喜,去了东院。
  到了书房,没过屏风便有笑声,竟是女人的。
  莫非不止他来了?她一绕过去,见眠鹤熏炉旁的并排座椅空着一个,余下那个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她轻轻停住脚步。那女人穿着件丝质的鹅黄色衬衫,鹅蛋脸上的一双眼细长有媚。何未一露面,对方便温柔地望过来,随即微笑。
  “这便是未未。”何知行温声道。
  “何二小姐,你好,” 谢骋如微笑着点头,“我是谢骛清的二姐。”
  竟是他姐姐。
  何未也点头,柔声说:“谢二小姐,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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