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雀 第57节
虞广江兀自尴尬了片刻,不由多看了沈却两眼。
沈虞两家各守一方,皆非京官,平日里能碰着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上一回见着这个年轻后辈,还是两年前。
虞广江一直对南祁王的名号有所耳闻,对此人是颇为欣赏,因而两年前垚南有难,他才毅然决然出手相助。只是那时沈却虽也态度有礼,但待人却很是疏离,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事后还命人运了几箱金锭到虞家,几乎是把虞广江给垚南拨的物资尽数抵上。
是分毫也不肯欠人的性子。
如今再见,这人虽还是寡言少语,但那态度间显然有些微妙的变化,让人一时说不上哪里奇怪,就例如深更半夜候在城门这件事,细思之下实在匪夷所思,身份上他与南祁王旗鼓相当,而分明是王府有恩于虞家,哪里有让恩人亲自迎接的道理?
虞广江正冥思苦想时,虞时也来了。
他先是看了沈却一眼,才朝虞广江道:“阿锦无碍,正睡着,父亲可以去看看她。”
虞广江连连点头,实在不愿扯着老脸在沈却跟前陪着虞锦撒谎,毫不犹豫地就阔步离开了。
气氛静了下来。
虞时也立在前厅正中,将光线遮掩了大半,沈却半边身子落进阴影里,他就那么泰然自若地坐着,四目相对,沈却脑海里涌现出那段属于沈离征的记忆——
“算算日子,前两日阿锦的信该到了,我没收到,你呢?”
“你疯了?你想作甚?那是我妹妹,那是大雍的公主!谁给你的胆子!”
“你他妈拿箭对自己的妻子,沈离征,谁都没你能耐!”
“她已经死了,难道连入土为安你都要阻挠吗?”
“公主已入馆,下葬。”
虞时也道:“舍妹顽劣,多谢王爷照拂。”
思绪被强行拉扯回来,沈却颔首,缓声道:“算不得顽劣,倒是很招人喜欢,虞公子有这么个妹妹,本王煞是羡慕。”
“不如这样,王爷若是羡慕,认阿锦作义妹如何?多一个兄长疼爱,想来她也很是欢喜,此事要办就得尽早办,否则今日我等启程回灵州,怕就要耽搁下来了。”
沈却鼻息间溢出一声情绪不明的轻笑,转了转指间的扳指,说:“多谢虞公子美意,但本王,没有胡乱认妹妹的习惯。”
不待虞时也说话,他忽然道:“久闻虞公子剑法了得,今日难得一见,可否领教一二?”
他嘴上说着剑法了得,可那询问虞时也的眼神里,却带着两分胜券在握的漫不经心。
是虞时也这样傲慢之人,最容不得的挑衅。
第49章 夜探 被褥不给我盖好,我着凉了怎么办……
凉亭旁, 庭院空旷寂静。
相对而立,沈却也能从虞时也纹丝不动的眉眼间嗅到点锐利的戾气,他看沈却就像在看一头意图不轨的狼。
沈却嘴角浮现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虞时也持剑, 疾速上前。
虞时也自幼习武, 随父征战, 十三岁时便能只身一人潜入敌营率军作战, 哪怕是在虞广江这样的大将手下, 风头也未能被压下, 反而被打磨得愈发锋利。
正如他手中这柄伏坨大师亲赠,名为惊蛰的长剑一般, 削铁如泥。
饶是沈却内力深厚,两柄长剑撞在一块时, 他手腕也被重重一震。剑刃相擦而过这短短一瞬,四目相对,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被点燃。
那一下撞得虞时也手指发麻,他面上岿然不动,心下低低骂了句脏话,才攥紧长剑主动攻击。
但不得不说, 南祁王这战神.的名号当真不是白叫的,虞时也太久没有棋逢对手,一时间斗志昂扬。
他两手握剑重重劈下,手背上青筋暴起, 嗤声说:“王爷肯对舍妹伸以援手,也是一场暗赌,有所图谋吧?兵,马, 粮?还是整个虞家?”
沈却抬手以剑鞘抵挡,小臂绷紧说:“粮马,灵州粮食充沛,马种强壮,比之垚南好上一倍不止,本王想与虞大人做一笔常年供给粮马的交易。”
没料到他如此诚实,虞时也稍有走神,肩颈遭沈却一击,不由后退了好几步。
停顿一时,两人很快又纠缠在一起,剑影重叠,快得让人捕捉不清,剑刃挥出的疾风竟是生生劈断了周围几棵榕树,“轰”地一声砸在地上,扬起一阵尘灰。
沈却平静地看着虞时也,说:“不过若是赌输了也无妨,我养她一辈子。”
两两相望,虞时也亦平静道:“嗬,你做梦。”
随后刀光剑影中,又倒下了两棵榕树,绿意盎然的庭院顿时萧条难明。
这阵仗着实太大,引来不少丫鬟小厮远远围观,众人捂着胸口目瞪口呆,这、这是在切磋?
另一边,白管家将止疼药送去厢房,听小丫鬟匆匆禀报一句,吓得胡子都险些瞪起来。
他赶到庭院时,正欲扯着嗓子开口劝阻,便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两眼一番,险些就地晕过去。
“快、快请郎中来,请元先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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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锦正埋头在虞广江怀里哭得梨花带雨时,虞广江便被侍卫匆匆叫了去。
侍卫口吻急切,虞锦只当有什么要紧的军务,并未深想,兀自斟茶润了润干涩的嗓子。
晌午至今,父亲和阿兄忽至实在出乎她的意料,眼下楹窗半开,清风徐徐,虞锦静坐下来,方才有一种真切感,她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
不过虞时也那番话委实在虞锦心上投下一颗巨石,她思来想去,照着镜子收拾一番,将泛红的眼尾遮掩一二后,随即推门出去。
谁料两把剑鞘交叉横在她面前,虞锦吓得小脚往后一缩,“你们这是作甚?”
侍卫拱手道:“回二姑娘的话,属下奉公子之命看好姑娘,公子说了,没他准许,姑娘不得擅离此地。”
虞锦匪夷所思地瞪大了眼,虞时也!他竟将她关起来?!她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禁她足!
见侍卫满脸冷酷无情的模样,虞锦不欲纠缠,“嗙”地一声重重将门阖上,气得提壶对着壶口就饮了几口茶。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虞锦在屋子里来回转悠几圈,随后泄气地仰倒在床榻上,以软枕掩面,一动不动。
父亲亲赴垚南就是为将她接走,如今见她安然无恙,自不会在此久留,兴许这一两日便要启程。
太快了……
虞锦抿了抿唇,心想那把精致小巧的短弩还搁在校场的营帐里,她都用顺手了,也好容易有些长进,没能一并带走实在有些可惜……还有白叔给的账簿,好似还有一处没仔细核对……新得的糕点方子也尚需改进……
虞锦正幽幽叹气时,窗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她迟疑一顿,随即起身走至窗边。
推窗而望,厢房与正房间有假山阻隔,但虞锦瞧见丫鬟端着盥盆进进出出,脚步匆匆,一片慌乱。不多久,白管家便领着元钰清出现了。
虞锦心下一咯噔,当即打开门,道:“发生何事了?”
侍卫一头雾水,“姑娘,属下不知,属下奉公子之命看——”
“闭嘴!”虞锦急道:“给我叫个丫鬟来,我饿了我要用膳总行吧?”
不多久,伺候在后厨的小丫鬟匆匆而至。
丫鬟暂且不知虞锦的身份,依旧喊她三姑娘,道:“姑娘尽管吩咐。”
虞锦道:“正房发生了何事?”
丫鬟一顿,说:“奴婢听说王爷与贵客切磋剑法,好似被刺伤了,姑娘不知?……奴婢看门外两个侍卫有些面生,是——”
话未尽,虞锦已匆匆提裙推门而出,她厉声道:
“让开!”
“我说让开!你们都聋了吗?”
“闹什么。”
虞时也负手在后,缓步上前,抬手示意侍卫退开。
虞锦稍顿,随在他身后道:“方才是阿兄与王爷切磋?”
虞时也瞥了她一眼:“是。”
“你、你怎么能这样呢,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即可,阿兄刺伤他作甚?”虞锦急红了眼,“且他有恩于我,你怎能恩将仇报!”
虞时也摁了摁耳朵,冷飕飕道:“你小点声。小伤而已,习武之人哪有那么矫情。”
“什么叫小伤而已!”虞锦嗓音拔高,“我都瞧见了,丫鬟端出去的水都是红色的!”
“废话,血不是红色是什么色?”
虞锦气到无言,只梗着脖子瞪他。
虞时也眼眸微眯,抱臂道:“他不过一处刺伤而已,你紧张什么?”
虞锦微怔,“我哪有紧张?我只是怕平白担上个忘恩负义的名声。”
虞时也冷笑,“你最好是。南祁王于虞家有恩这毋庸置疑,此事父亲自有法子报恩,不必你上演什么以身相许的戏码。”
虞锦瞪他,握拳道:“谁,谁要以身相许了!”
虞时也懒得与她纠缠,回顾方才最后那一剑,怒火中烧,气不打一处来。
故意的,阴他……
他扯了扯嘴角看向虞锦,就跟看一只自己蹦跶进虎口还毫不知情沾沾自喜的蠢羊一样。
虞时也斜她一眼,道:“你给我安分点,不许一个人去见他。”
说罢,虞时也阔步离开,在门外停顿一瞬,冷声说:“看好二姑娘,不许她踏出屋门!”
虞锦与紧闭的门扉面面相瞪半响,忽然安静下来,兀自落座,仰望天色。
天怎么还不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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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白日这一遭,虞广江并未着急启程,亲自向南祁王表了歉意后,便在王府继续暂住一夜。
白管家深知孰轻孰重,离开琅苑仔细打点了一番。
已至星子点点,夜幕低垂,廊下一片黯淡寂静。
忽然“噹”地一声,一颗石子抛向廊道角落,门外的侍卫神色一凛,纷纷摁着腰间的佩剑上前查探。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楹窗被推开,虞锦踩着杌子战战兢兢爬了出来,膝盖磕到窗台,她捂着唇倒吸一口气。
复又重新阖上窗,矮着身子小跑走远。
那厢,正房里。
沈却赤.身靠在引枕上,胸口缠着细布,渗出了些血,但面色如常,正如虞时也所说,这点小伤于他,确实没多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