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姊 第74节
苏槿瑜垂头,心有不服,“你看他说的那些话,在他看来,他一点都不为世子的死而动容。世子可是死在保家卫国上的。而他……”
而他们的父亲,却是被皇帝钦定了的罪人。因为这份罪,他们在夹缝中讨生活,受尽人间冷暖。
后面的话在苏槿时带刀的目光下咽了回去。
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父亲如今是一个顶好的父亲,满心里装的都是他们……
苏槿时默了默,没有反驳,过了片刻,侧过脸去,涩然道:“你知道的,他这般因为世子是西勇侯府的世子。”
对上苏槿言的深邃探究的目光,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把翻涌的思绪压了回去。
苏槿瑜还在纠结着刚才的话题,瓮声瓮气,“阿姊不是说过吗?他们帮我们是情分,不帮我们也是他们的选择,我们不应该活在仇恨里吗?”
“还有,世子和西勇侯府别的人不一样。他就算没在那件事上帮我们,他也在用别的方式保护我们。他保护的是整个青州府的人,是大夏的子民,我们得了他的好,是不是也该记得他的好,尽我们自己的力量来做点什么?如果青州到了晋人的手里,我们是不是又要开始逃亡?阿姊……”
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长姊,他一直以来听从敬佩的人,“想要安稳,总要有人付出,我不想做一个什么也不懂被保护得好好的人。我是家中长子,却于家中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我努力学着像李梦一样经营店铺,努力打猎,可是这里是空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些都不是我想做的,我想成为像世子那样的人,哪怕我笨,做不到他那样,也想做和他那样的人并肩作战的,便是死在战场上,也是值得的。”
他担心苏槿时会呵止住他的话,说得急切,却没想到苏槿时只是静静地温柔地看着自己,根本没有要打断他的意思。不禁为自己的胡乱猜测而尴尬起来。
“有志气!”苏槿言拍了拍他的肩,“来,让我看看,你上战场能杀得了几个晋人?”
他把虎子从地上提起来,“平时不是不打人吗?上战场,可不止要打人,还要杀人。你先来和我打一架。”
“我……”虎子慌乱起来,“我不和你打。”
他不打人,尤其这个人还是他的家人,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是教他打猎教他强身的半个恩师。
苏槿言啧了一声,“这就不敢了?连人都不敢打,上什么战场?说什么保家卫国的大志向?要我说,你就是去给人送人头的吧?”
“我……”
苏槿瑜听着心里反感,想要辩驳,才吐出半个音,就被苏槿言打断,“你要说我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是不是?那些晋人和夏人之间又有什么深仇大恨?晋人不过是没有一个能让他们民生安定的好国君,时局动荡本就让他们苦不堪言,还要因为少数人的野心,让他们被人屠戮,对那么可怜的人,你下得了手吗?”
苏槿瑜呆了呆,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这……”
苏槿言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把他到嘴边的话都打碎了,“苏槿瑜,你看着我。我也是晋人!”
“苏槿言!”苏槿时没想到苏槿言会突然把两个人藏了一年的秘密说出来,还是在这个时候,这是两个人的计划里没有的。
苏槿言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在这一刻涌了出来,“我也是晋人,你要去杀晋人,你就先来杀了我。不敢对我动手,你说什么上战场?”
“我不是……”
苏槿瑜慌乱中偏头去寻苏槿时的方向。
苏槿言轻蔑笑出声来,“找阿姊,又是找阿姊!你们这几个,遇到事除了知道找你们的阿姊,还会什么?口口声声说自己的责任,那你倒是出拳啊!我就是个失了家的晋人,你都不敢动手吗?”
苏槿瑜被他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可还是记昨眼前的这个人对自己的每一点好,不肯还手。对方的拳头比以前又强了些,只是防卫,就已经没有空闲去说话了。
苏槿时缓缓吐出一口气,“你若是能打败豆豆,我便放你走。”
苏槿瑜怔住,仿佛神往的山峰上有一人朝自己伸出了手,用悲悯的语气对自己说,“做到了,我便拉你上来。”
苏槿时和苏槿言的话盘旋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眼前重影,似立着一个穿着晋军铠甲的士兵,对着自己发出讥诮的声音。
哪怕自己学得再多,因为自己的软弱和仁慈,甚至都无法对杀害了世子的仇人下手……
他唾弃自己,这一瞬间意识到这种就算到战场上也是给人送人头的性子说要与世子并肩也只是在给世子抹黑。
他嚎叫出声,终于还手了。用尽全力。
不把苏槿言当成苏槿言,只把他当成是个杀害了世子的晋人。
可即便他拼尽全力,甚至用了他能用出来打猎时声东击西的法子,最终还是被苏槿言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苏槿瑜喘着气抬起头来,复又绝望地垂下去,身侧的手重重地击在地上,“为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努力了,与苏槿言之间还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苏槿言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这些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学会的,缓缓松开他,语气微冷,“你一口一个晋人是凶手的时候,可曾想过,夏人杀了多少晋人,有多少晋人流离失所?”
他偏脸,看向按着自己手腕的少女,压住声音里的涩意,“我没事。”
“夺权,是少数人的事,受牵累的,却是大多数人。”苏槿时悲悯地看着他,“闷在心里这么久了,想哭便哭出来吧。”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我是商人,不管什么晋人还是夏人,只管获益。”
苏槿言怔怔地看着,片刻之后,垂眸低低地笑了,透着疯意,“我也是夏人啊……”
晋与夏之间的战争,于他来说是最难抉择的。
生长在晋,获救于夏。身上流着的血,一半晋一半夏。
哪边的受战火涂炭,于他来说都不好受。
苏槿时心疼抱住他,把他看成一个稍大些的孩子安抚,“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他要发动的战争,也不是他能控制的。
苏槿言不想在他面前那么狼狈,倔强地想要躲起来,却又舍不得远离温柔的气息。眷念地把头埋在她的发间,闷闷地道:“我没事。”
苏槿时不信,却也没有戳破他。
另一手拉起苏槿瑜,“你这个样子便去,是铁了心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吗?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有自保的能力了,便带你去遂宁,如果没有,你便留在家里,哪里也别想去。”
她拿帕子擦去苏槿瑜眼前的污渍,“行军打仗,我不懂。但我知道,量力而行。也知道方向在哪里。是雄鹰,我送你去飞。飞多高,就看你自己了。记着,你是去当英雄的,不是去送死的。”
苏槿瑜惊愕抬头,“阿姊……”
是他太笨了吗?还是幻听了?
他怎么觉得阿姊并不反对他去从军?
苏槿时笑了笑,“今日便到这里吧。明日开始,我们会召集人每日白日习武两个时辰,夜里我们自会来寻你,与你推演沙盘两个时辰,在父亲那边不准透露出来,一个月之后,若能通过我们的考核,一切好说。你需知,我们的考核于真正的战场来说,不过是雏鸡见雄鹰。”
“嗯!”苏槿瑜用力答应下来,“可是阿姊,遂宁再过去,便是晋地了。你当真要去那一带,父亲会答应吗?”
苏槿时笑了,“放心吧,有阿姊呢。”
“可是,我不放心阿姊跑那么远……”
“哟?”苏槿时打趣的语调让全苏槿瑜涨红了脸,“这就担心起来了?那你想要走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们也会这么担心你?”
她见好就收,“放心吧,我只是去做生意,有豆豆同行,不会有事。利益为重,父亲也能理解。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要是你再瞒着我跑,我不会放下生意去追你捉你回来,只会当母亲从未生过你。”
“阿姊……”苏槿瑜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小老虎成了卸下爪子的猫儿。
即便自家阿姊一再说以利益为重,他还是明白的。如果不是为了让自己无忧地去从军,阿姊没必要把生意做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苏槿时看他一脸孺慕,便猜到他的想法,指着苏槿言对他道:“不全是为了你。豆豆是晋人,想念故土……”
苏槿瑜点点头,孺慕之情不减。
苏槿瑜:“……好吧,我实话实说吧,其实我本就想把生意扩张起来,不能光在昭县,只是没个方向,你想要去从军,我才想到这条路子,风险大,获利也不会小。”
苏槿瑜用力地点头,“阿姊,我都懂。”
眼里的孺慕只增不减。
苏槿时微微笑:“……”
好吧,解释不通,就不解释了,随他怎么想好了。
事实上,她确实想做别的生意。上次窦原拒绝了她,反倒刺激起她不服输的性子。
她知道的,商人在官员的眼里,就是一块大肥肉,窦原在她眼里不与窦荣不同,不是品质高洁的人,不肯接受她的帮助,说到底,就是嫌她只有一个豆腐铺,不够肥,榨不出油来吧。
第86章
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因着苏槿时说要出门做生意,再加她故意做出一副苏轩做错了事不想见他的样子,让苏轩想问又不敢问,于是闷闷地看着她挑了加上全苏槿瑜在内的四十来个人壮实小伙每日训练。
等到快一个月,翁婆婆带着霜霜过来的时候,才唆使着霜霜来问。
霜霜也很好奇,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和苏槿时说了这一个月自己都学了些什么之后,才切入正题,“阿姊,你要开镖局吗?”
镖局?!
苏槿时一言难尽地看向苏轩。而他身边的人已经笑得连茶水都喷了出来。
霜霜面皮薄,被他们一笑,立时急红了眼,“不许笑!不许笑!”
苏槿时扫了他们一眼,问霜霜,“你觉得,我们这样,能走镖吗?”
霜霜想了想,摇头,就在大家都以为她要说不能的时候,霜霜很真诚地告诉他们,“不知道。”
这回,连苏槿时都笑了。
六子笑得前倒后歪,“二姑娘,你看我们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能当得了镖师?只是阿姊说现在世道不太平,止不好什么时候就打仗了,让我们学些功夫防身,真要有什么事,也能护得住大家。再说了,阿姊要出门做生意,我们总是要跟着保护的,什么也不会,怎么保护阿姊?”
他一股脑儿地把话都说了出来。
苏槿时微笑着不说话。
苏槿言事不关己地喝着苏槿时给他凉好的茶。虽然她给所有人都准备了份,不过他知道自己和苏槿瑜的茶在口味上略有调整,他的偏淡,带一点果香,苏槿瑜的偏浓,带一点柴火香,是他们最喜欢的口味。
霜霜丢了脸,自觉不好挽回,转身便把苏轩给卖了,“爹,我说你猜错了吧。非要我问!哼!”
傲娇的小~嘴都要嘟到天上去了。
苏槿瑜心虚地喝茶,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却竖着耳朵来听霜霜和苏轩的反应。
苏轩尴尬地咳了一声,走到他们面前,问苏槿时,“现在,还不够吗?”
苏槿时笑着给他斟了一杯茶,“父亲,这比以前,还差点远呢。女儿过过了那样的日子,想回到从前。”
苏轩瞅她一眼,这个女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恰到好处地捏到他的短处,让他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那你要去哪里?去多久?什么时候去?”
苏槿时仿佛没发现他变化的神色一般,又道:“也就过几天了,去一趟遂宁,可能更远一些。暂时只去看看,很快便会回来。”
“遂宁?!”苏轩的唇微微发白,“一定要去?”
“父亲放心,女儿很快就回来。”苏槿时再往他的杯盏里添水,被他拦住。
他颤微微地把茶盏放下,摆摆手,往回走去。
身后传来长女的一声轻叹,“爹,您这是答应了?”
苏轩顿了顿步子,举起手挥了挥,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