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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在

  堂屋里开了最低温的空调,还在四个角落摆了冰块,悠悠的凉气一跨过门槛顿时就消散了。唐舒跪在最后一排,眼睛因为久哭变得干涩,一天的奔波仿佛合上眼就睁不开了,大脑却清醒地数着院落外的蝉鸣声。
  叁伏天最热的时节,唐舒手里拿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反正汗水都让头发衣服黏在皮肤上,偶尔的一阵风只是为了扇走锲而不舍的蚊虫。唐舒以为自己会回想起许多小时候和外婆生活的画面,然而脑海里如同一片浆糊,什么也没想,干巴巴地熬着时间。
  只有小辈们可以安静地缅怀,长辈们忙忙碌碌地布置现场、联系丧葬事宜、通知亲友…唐舒想,这些琐碎的礼节与手续,是不是古人发明来让人从悲伤中抽离的?
  天终于开始蒙蒙亮,唐母推了推唐舒示意去洗把脸屋里休息会儿,白天还有许多事要做。跪久了猛地站起来,不止腿上的神经麻麻的一片,眼前也一片黑冒着金星。
  闭着眼想忍过这几秒,突然一只有力的胳膊搂住唐舒的肩,让她不再摇晃。熟悉的味道包围着唐舒,江时安应当是刚刚从空调车里下来,身上的衣服还带着丝丝凉意。
  唐舒猛然睁开眼,抬头望着身旁的男人,眼下乌黑,下巴上冒出了胡茬,除了尚未被汗水浸湿衣服,看起来也颇为憔悴。
  “你怎么来了?”话虽这么问,唐舒已经不由自主地靠在他揽住自己的手臂上,明明两个人贴着热得不行,但又舍不得分开。
  江时安皱着眉望了她一眼,两个人眼里都是红血丝。江时安叹口气,说:“想送外婆最后一程。”
  问候过唐父唐母、唐舒的外公和家里的众亲戚,江时安被唐舒领着一起去简单梳洗。
  “家里回来的人太多了,你只能和表哥挤一间屋…后天才出殡,这两天还有许多事要忙,又闷又热还吹不到空调……其实你不用回来的,学校里请假也不方便吧,毕竟不是直系亲属去世……”
  “唐舒。”江时安打断了唐舒的絮叨,他抓着唐舒的手让她与自己对视。脸上的水还没有擦干,眼镜被握在手上,他的眼睛深邃又明亮,不戴眼镜看人的时候会微微地蹙眉,唐舒总是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目光吸走。
  “我想回来,不仅因为外婆对我来说也是慈爱的长辈,更因为我想陪着你。结婚誓言说的同甘共苦,不就是这些时刻吗?不要总是推开我,好吗?”
  突如其来的剖析让唐舒一下噎住,她必须承认,除了担心影响江时安的工作,她也害怕提出要求,如果他不想来呢?“我没有…没有推开你。”
  “为什么不给我发消息?我还是打电话到爸爸那儿才问到你的消息。到了家也不发信息报平安。”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江时安真的想就这个问题和唐舒好好理论一番。他在她心中,就那么微不足道吗?
  “我上飞机前最后一条消息就发给你了…下飞机被表哥接到手机就没电了,后来一直放在屋子里充电也没有看……”唐舒自觉理亏,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小。
  两个人走到唐舒的屋子门口,她与另外两位女眷合住,江时安在门口等着她把手机拿出来,果然最后一条信息那里是个红色的感叹号,根本没有发出去。
  “对不起…”唐舒已经不敢看他的眼睛了。江时安点了一下重新发送,裤兜里的手机轻轻地震动了一下,他把唐舒轻轻拢进怀里说:“没关系,现在收到了。”
  “江时安,你在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江时安没有说在B市的周五晚高峰他是怎样一路拜托出租司机飙到机场,赶上了回C城的最后一个航班。唐舒外婆居住的乡村距离C城机场还有两百公里,任他把价格加到叁五倍也没有司机愿意凌晨跑这一单。最后他难得借用了一次父亲的名号,从当地的队伍借了辆车和司机,才踩着日出前到了这里。
  “好了,快休息会儿吧,我去给爸妈帮帮忙。”
  “你不用休息吗?”唐舒拉着他的衣角,她好想和他再抱一会儿,但时机不合适。
  “我在飞机上和来的路上睡过了。”他拍拍唐舒的后背,“一会儿早饭叫你。”
  第二天吊唁的客人陆陆续续到达,唐舒才发现电视剧里那些穿着黑色套装等待亲友的画面体面得不真实。
  从城里来的亲友的车太多,要指挥停到附近去;乡村的电压不够,又去借来柴油发电机轰隆隆地响着;院落里的流水席吃了一顿又一顿,忽然下起大雨,主人家们连同请来的帮工一起费力地撑起雨蓬。
  白日里像个陀螺忙得脚不沾地,第二夜的守灵反倒变得轻松些,人们大多都东倒西歪地靠着休息,也顾不上脏和热。唐舒也悄悄从江时安那里借力,头搭在他的肩膀上,一闭眼就睡着了。
  唐舒是被道士的喝声惊醒的,江时安拉着她退到一旁,一番念念有词,又是杀鸡又是敬酒,外婆的遗体被面包车拉走火化了。骨灰回来后,是真正的出殡仪式。
  不长的一段路因为走走停停,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才到。唐舒从来没见过墓碑打开的样子,原来里面还那么空旷。
  墓穴口被封住的一瞬间,唐舒的泪水“刷”地落下来,与外婆分隔在两个世界的离别有了具体的体现。她突然明白那些书里、生活里哭喊着“带我一起走”的人,那么幽深的黑暗,如此辛苦的人间,好想再与爱的人多行一段路。
  回程的路上下起了大雨,送葬的队伍大多淋了个落汤鸡。
  唐舒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江时安陪她到卫生院挂水,她烧得嘴上起了干皮,却被梦魇住醒不来。江时安不停地一边拿湿毛巾给她擦脸和四肢,一边用棉签沾着水在她的嘴唇上涂抹。
  后半夜唐舒说起了梦话,大多都是唐舒年幼时和外婆生活里说过的话;也有些和父母的对话;到最后竟然呼唤起江时安来,虽然听不清唐舒在叽里咕噜说什么,他抓着唐舒的手,一遍遍地安抚着:
  “小舒,我在。”
  被她呼唤,就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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