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好久了

  这场风波,慢慢地过去了,逐渐被人遗忘。女皇仍然热衷于各式的宴会、诗会、酒会,尊卑贵贱放在一边,王爷、大臣、男宠、宫女、商贩,常常坐在一个席上,交谈宴饮,好不快活。
  一场灯红酒绿,欢歌燕舞,婉儿陪坐在女皇身边。武曌叫她就坐在这里,不用分什么上位下席。她坐下来,微笑着,心里却不怎么快活。宴会热烈的氛围,没有感染她分毫,只是按部就班做着判诗宣令。
  酒过三巡,众人的兴致越发高涨。喧闹中,婉儿独自走神,不防某人人背后拍了拍她。
  回头看过去,那人一袭红裙,热烈如火,辅以金线纹绣,丝丝相映成趣。齐胸的束腰遮掩下,肌肤白嫩光滑,面庞妩媚鲜妍。
  婉儿凝眉:“公主怎么来了?”
  “我叫她来的。月儿最喜欢热闹了。”武曌倚在凭几上,一半慵懒怠惰的神色。
  公主在她身边坐下,笑道:“饮酒作乐的事,少的了我么。”
  说着,她斟了一杯清酒:“我来迟了,先自罚十分。”
  酒杯刚碰着唇,婉儿忽然伸手挡开,瞪了她一眼。
  “公主不能饮酒。”她说。
  太平侧头,似乎有些不解。又看看母亲,等她发话一般。
  “这样啊,朕都忘记了,”武曌微闭了眼,“要不,婉儿你替她喝罢。”
  皇帝发的话,若是不遵照,似乎不给她面子一般。说的重些,就是抗旨不遵。婉儿忽然觉得自己挖了个坑,早知道,刚刚就不该拦着。她恨不得臭骂自己一通,又没别的办法,只有举杯一饮而尽。
  没想到,喝下去这杯,便一发而不可收。公主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整她,偏偏要与人划拳行令,赌得越来越大。每每输个几杯,她都挑衅似的看过去,看她喝是不喝。明明是故意的,婉儿看得清楚,却苦于不能出口反击。
  公主看戏的目光过来,她就凶狠地看回去,闷声把酒喝下去。
  这场宴会莫名地长,午夜方才结束。众人稀稀落落地离开,婉儿昏昏沉沉的,不知是困倦还是酒饮得太多。她清楚地感到意识逐渐飘远,于是想着要告辞离开。刚起身,险些没有站稳,倒向一侧。
  一个人扶住了她。
  “公主……你要……做什么……”
  就这样倒在她的怀中,半梦半醒,似睡非睡。一抹桃花般的艳红,绽放于雪白的面颊,她的睫毛微微垂下来。
  “月儿,送她回去吧。”武曌仍然倚在凭几上,却没了困倦的模样,精神矍铄,微笑着看她的女儿,“你做的好事,也得安顿好她才是。”
  “好。”她点头。将婉儿的胳膊架在肩上,扶她走了几步,下了两步台阶。走到殿庭门前,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去看母亲。
  武曌拄着龙头的手杖,站在正席的最中央,正静静看着她。杯盘狼藉,桌案凌乱,空旷冷清的大殿,只剩下她们三个人。
  武曌看着她。
  她不知道那双眼里,存留着怎样复杂的感情。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欣慰、期冀、不甘、落寞、爱意、祝福,交错凌乱,此起彼伏。她知道孩子总会长大,自己总要放手,让她们奔向更好的人生,而非活在过去的阴影下。可她又不甘啊,她舍不得,那两个女孩,原本都是属于自己的。在女皇眼里她们都该属于自己,却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开始属于彼此。也许所有母亲都是这样,看见孩子长大了,既欣慰又难过。
  不,不,这个眼神还包含着更多。武曌与太平静静对视,莫名生出几分猜疑与敌意,加之些许痛苦失落不安。她紧紧抓着注定失去的东西,她死死盯着她。那是为所爱夺去所爱的眼神,爱恨交织成网,密不透风的窒息。
  “月儿,你也该闹够了。”武曌说。[r1]
  太平笑了,那是得逞的笑容,恃宠而骄的笑容。
  “我和她啊,闹不够。”
  说着转身要走。
  “太平公主!”一声响彻大殿,回声喑呜。母亲从未这样叫她,这个称呼太熟悉也太陌生了,她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手段很可以啊。”武曌说,“太平公主。”
  她回头笑了,母亲也在对她笑。褪去一切身份,作为两个人真正的交谈,今生今世,只有这么一句。
  为了那句“我就不配要你么?”,母亲陪她玩了太久。[r2] 母亲曾对她说:“无论你要去爱谁,要去恨谁,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永远都是。”母亲是无上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神明。而那么一瞬间,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女人,平视着她说了一句话。对她一切智谋与能力的肯定,最平淡也是最崇高的赞誉。后来公主权倾朝野,宰相悉出门下,却再没有这种体会。那时她才明白,这是此生的巅峰,不可超越。
  一路上黑灯瞎火,棋语在前边持灯,她架着婉儿,踉跄向居所行去。婉儿似乎在喃喃自语,却听不清在说什么。有时忽然抱紧她,有时又松开。就这样慢慢走了许久,终于到达居所,棋语便退开来。
  她半抱半扶着,走进婉儿的卧房,好容易把她在床榻上放平。和衣而卧也不是办法,太平咬着指甲想了许久,还是心软了,附身将她外衣脱去,展开锦被盖上身子。
  “月儿,月儿,你不要走嘛。”她刚要离开,婉儿抓住了她的衣袖,用力有些猛,险些将罩衫拽下来。她只有靠过去,免得露出不该露的部分。
  “月儿,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好久了,你知不知道,啊?”她双颊红艳,眼睛也睁不开,却嘿嘿傻笑着,“你不知道吧。”
  “我——”
  没等她说出第二个字,婉儿忽然凑上去,一口没亲准,亲到下巴上。拽着衣领拉她下来,还是那么用力,一下直直扑倒在那人身上。婉儿胳膊勾住她的脖颈,扬起脸拼命亲了几口,总是凑不到位置,狠狠一口亲在鼻子上,鼻梁骨都有些生疼。
  “你醉的这么厉害,就别闹了。”她抱着婉儿的身子,放她下来。
  “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啊?你也不知道。成天胡乱猜我喜欢这人喜欢那人,从小就是,又是李贤,又是薛绍,又是李显,又是武三思。怎么可能呢,我放着你不要,去喜欢别人,怎么可能。你啊,猜来猜去,就是不知道我只喜欢你一个。”婉儿似乎没听见她说什么,只在耳边嘟嘟囔囔。
  你知不知道,第一次相见,我就看你不顺眼。你说我都不了解你,怎么会第一眼就讨厌你啊。后来见过那么多人,有些人的确讨厌极了,却没有一个让我看一眼就讨厌的。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那是因为第一眼看你,我的心就乱了。可能是从没体会那种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借本能地排斥去保护自己。因为你,你是我的非分之想,是我的遥不可及,我只能劝自己离开。别说下辈子了,大概这辈子,就是我先爱上你的。我只是不敢,不敢我承认喜欢你,不敢面对事实罢了。我怕,怕你不要我。你说,我怎么会看一眼就喜欢上你呢?
  她强撑微微睁眼,唇边是那样无奈的笑,笑着笑着眼眶红起来:“你说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呢?”
  我永远记得,内文学馆附近,我第一次见你。鹅黄色的衣衫,你站在那里,那神气的模样,仿佛逊色于你是自然而然的,仿佛这世上就不该有人胜过你。那是我从不肯拥有的自信。无论多想要的东西,都只会压抑自己,我习惯于压抑与隐藏。好像觉得,那样我就能超脱于一切,高贵于深陷世俗的凡人,还有目中无人的王公贵族。但其实,谁都有欲望的吧。我的心太高太远,却是个宫奴的身份。所以,我讨厌那种心动的感觉,那种,对你心动的感觉。我不想承认自己是世俗之人,仿佛那样我就不是我。
  可是,月儿,我就是世俗之人,我也有羁绊也有所爱。我好羡慕你,羡慕你可以那样坦诚地面对自己,羡慕你与生俱来的勇气。你很真,从不像我酸儒一般故作清高,说什么清心寡欲高人一等的谎话。你不遮掩自己的感情,有了喜欢的人就迎上去,那么不顾一切,那么勇敢。对,逊色于你是自然而然的,世上不该有人胜过你,其实在我心中,就是如此。那时我就想——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的每一处都那么美好。你是我的洛神宓妃,巫山神女。
  我也想有一天,像你那样接受自己的一切,喜欢自己的一切,不再把欲望当做羞耻与罪恶。我好佩服你,我好羡慕你啊。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对不起,月儿,对不起。很多事都对不起。可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惩罚我,我受不了。”她仍然勾着她的脖颈,很用力,怕她逃走一般,“我好爱你,我真的好爱你。”
  闭着的眼,睫毛挂着泪珠,晶莹剔透。太平用袖口蘸了下,轻轻擦干了。
  她好美,真的好美。唤她“月儿”的声音,那么低沉那么诱人。肌肤的碰触,和从未有过的热烈表白,让太平全身微微发热。她觉得自己太糟糕了,怎么能这么色,看见婉儿喝醉,就想为所欲为。这么做,似乎有点趁人之危。而且明明还没有原谅她,明明还在冷战嘛。
  但是真的看起来好美味。好饿啊。
  婉儿仍然在说话,尽管有些模模糊糊,含混不清。她说:“不论做了什么,我都没法真正讨厌你。我的一生我的全部都是你的。我不想看见你和他在一起。你不准不要我。”
  是你把我拉入尘世,看风花雪月,灯红酒绿,繁华云烟。是你让我体会,努力做一个人而不是圣人,是多么美好的事。哪怕为此万劫不复。你赠予我沉沦世俗凡尘的勇气,你让我面部留连红尘极乐实非罪过,凉薄无情才是大错特错。能被你喜欢,是那么幸运,是我根本不敢想的事。
  现在想来,曾经我一直很被动,不过是逃避责任而已。能在出问题的时候推卸责任,说是你先招惹我的。但现在,我不想逃了,我爱你,很爱你。谢谢你找到了我。谢谢你让我这辈子过得很值得。
  你是我此生最美的遇见。
  仔细想来,这样的画面不算暧昧,反而干净到有些可笑。可她就是这样被一句一句,一句一句地被撩拨起来,甚至到了呼吸都开始颤抖的地步。她们的靠得很近,气息交融之间,她轻轻舔了舔婉儿的上唇。好甜。她的双眼有些迷离。
  婉儿都这么说了,也不算太趁人之危哦。她这样安慰自己。
  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有些做贼心虚般的紧张。回想起母亲叫她送婉儿回去,那时的眼神和语气,她是明白的。心中的催促与斗争让她疯狂,附身封上那片唇,欲望冲破了牢笼,张狂地倾泻而下。身下人不能说话,只有微微□□声。嘤咛萦绕耳畔,如此动听,口舌间酒香让她迷醉,晕晕乎乎的。任何肢体的摩擦都使她情动,燥热难安。
  她又一次被美色迷惑,放弃了处事原则。诶,果然是好色之徒,虽然婉儿没有低头,她却等不得了。想着,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再不上也太怂了,她自己都看不过去。那就真是永世不能翻身。
  手指试探着探进领口,覆盖上柔软之处,在顶端停留。她轻轻地抚摸,像是安慰迷路的孩子。她们鼻尖错开,唇靠的很近。碰一下柔软的唇瓣,喘息的声音愈发沉重,心脏一下一下砸在胸膛。她又吻了一下,身下人此时完全任她摆布,由她掌控。在这个吻中,她抛却一切,忘记一切。只有唇瓣和指尖有触感,其他,一片空白,一无所有。她感到婉儿下巴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回吻,于是更加用力地沉溺,不需要呼救。那是撕咬是吞噬,是灵魂的交融与生命的喷薄。
  一吻未完,身下人忽然不动了,也不再回应。她不甘地抬起头,草草结束了这个吻,忽的听到安稳的呼吸声。勾住脖颈的手臂,失去了力量,耷拉下来。
  她睡着了。她睡着了?[r3]
  “婉儿,你醒醒。”她推了推那只胳膊。然而毫无反应,鼻息还是那么柔和,轻盈。和小时候一样。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笑。手从衣料与肌肤之间抽出来,顺便理好了领口杂乱的褶皱。躺在婉儿身边,淡淡的月色映照着面庞,她睁着眼,再也睡不着了。月光照得她眼里有光。她睡不着了,忍下去难免有些难受,小腹隐隐坠痛。
  美人在侧,还要自己解决,未免也太惨了。心里斗争着犹豫片刻,还是没能下手。
  她生气地撅起嘴,恨恨望向没心没肺就睡熟的婉儿。竟敢让自己难受得睡不着,她死死盯着婉儿,想要看穿一个洞似的。完美的侧颜,鼻梁,嘴唇,月光下白净柔美。熟睡的她毫无防备,孩子似的单纯。看着看着,她慢慢气不起来了,伸出手,手背抚上面颊,指尖触碰起她的脸。
  醒称天下士,醉卧美人膝。[r4]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傻笑。真是太傻了,也许自己就是个傻小孩,活该被她骗得团团转。
  她侧身抱住婉儿,依偎在肩头。这份亲近让她觉得安心,让她确信婉儿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自己。和这人在一起,好像不用担心感情变淡,只会越爱越深。每一天,都更坚定地喜欢她,都更加坚定她值得喜欢。
  那份安然,让她很快沉入梦乡。
  清晨的时候,太平先醒了过来。婉儿果真是醉了,也许她根本记不起晚上说了什么。太平倚在她身边,安静地看她的脸,手指在头发上绕着一圈一圈。
  婉儿是惊醒的,醒来的时候一片迷茫,第一个念头是“现在什么时辰了”。万一误了点,女皇大概要怪罪的。于是她几乎跳起来,一下被拽到头发,捂着脑袋叫了一声,才发现身边有个人。
  她诧异且茫然:“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你问我怎么了。”太平指指身上的衣服,衣襟很凌乱,胸口掩映其中,“你都不记得了,啊?昨晚你喝醉了,阿娘叫我送你回来。刚到这里,你就如饥似渴如狼似虎压过来,要了人家好几次,弄得腰都直不起来了,现在还疼呢。快帮我揉揉。”
  “啊?那你没事吧……我……”她有些惊慌,似乎是想了想,手伸过去捏住,按了按她的腰,“是这里么?”
  “还要往下一点,”
  “这里?”
  “再下。”
  “那不是腰了!”她有些被戏耍后的气愤。
  于是太平扑哧笑起来,颤抖着好久没停下。特别是看见她脸颊微红,就更得意。终于笑完时,她说:“骗你的,还真相信了嘛。我告诉你,君子醉酒仍是君子,小人他滴酒不沾也是小人。”
  “那我们没有——”
  她忽然翻身压倒婉儿,整个地倾轧上去,一手绕过去托住脖颈,另一手轻轻搭上心口,抚摸着。这是一个没有道理的吻,舌尖轻巧撬开牙关,辗转碾磨,侵扰其中每一寸田地。吻得生涩莽撞,毫无章法,只有单纯而朴素的热烈。那一瞬间婉儿觉得她不像公主,曾经她们的每个吻都极其温柔,公主对此一直很熟悉。而她只需跟从指引,顺势而来,不用过多动作,就能体会到那份舒适。今日的吻十分野蛮,想要吃掉她一般,甚至唇瓣有一丝疼痛。
  这样的吻,不知为何,让她身体起了特别的反应。攀上腰际,像溺水的人攀着一根唯一的浮木,这样才能喘息才能活下去[r5] 。她浑身绵软无力,热得想要流汗,某个时刻已经有些湿润。她死死捏着她的衣衫。
  公主却放开她,把手从身上推下去。
  “昨晚上你做了什么,你就是这么对我的。现在还回去了。”她笑得天真无邪。
  看着婉儿染上桃花的双颊,吻的红润诱人的唇,还有呆呆的神情,她忍不住又亲了一下。
  “还有,以后我不在,不准喝那么多。你喝醉的样子,只有我能看。”她说。
  [r1]站在磕cp前线的武皇发来贺电。
  [r2]这段灵感来源于群友1358的话,原文为:我觉得照婉儿保守的性子,只有在醉后才会被反推,而且是武皇助攻,应酬时把婉儿灌醉,让太平送回去。
  [r3]科普一下:所谓的“酒后乱性”根本不存在,少量酒精可以提高性兴奋性,但只会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大量酒精会导致无力昏睡,根本不可能出现所谓“乱性”。请读者们不要相信某些不严谨的网文情节,更不要相信有人以此作为借口掩饰。
  [r4]原句讲的是霍去病,群里1358改编,用到这里。
  [r5]婉:做0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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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的话:我选择——及 时 刹 车
  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功亏一篑!其实作者的内心os是:艹!把她干醒啊冲啊——嗯?就这?活该在下面!不过,婉平总是靠身体交易和好是怎么回事?可能只是因为我们都爱看……
  很久以前,女朋友还不是女朋友的时候,问我月儿喜欢婉儿是因为婉儿保护她,可是婉儿怎么喜欢上月儿的。其实当时我也没想明白,想了很久,今天给一个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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