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们,我们做到了
登基大典定在九月九日,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行周历。李旦降格皇嗣,改姓名为武轮。武姓起源于周平王的小儿子姬武,周朝奉行王道,享国长久,是儒家理想的时代。从各方面来说,这都是最好的选择。
上上下下为登基大典忙碌起来,婉儿见了很多人,做了许多事,一刻也停不下来。因此不由得疲倦起来。夜晚的时候,回想一日的事情,能记起的却不是这些。
她记起,尚服局的掌衣画采,亲自给她送来大典的礼服。长裾深衣[r1] ,云绣纹织,会弁如星,充耳琇莹[r2] 。丝绦系结,腰间束带,衣裳华美,流光溢彩。画采说,这是她亲手做的。她说,上官才人的事,就是大事,必得亲力亲为,不得有半分失误。上官才人若是喜欢,她可以再做两件送来。又不是龙袍,不违规矩的。
她只有摇头叹息。
她记起,傍晚在长廊碰见皇嗣李旦[r3] ,俩人客气地互相行礼。擦肩而过的时候,听见皇嗣极轻的声音,淡漠而悲哀:“我做了亡国之君。婉儿,我做了亡国之君。”她有些诧异,从前与他仅见过几面,并无过多交集。她是武太后贴身的女官,若把这话传给太后,对李旦是极不利的。他就这样相信自己么?他怎么会这样相信自己的?
直到十数年后,无意中和太平谈起此事,她看见对方笑了。“你不知道我给他说了你多少好话。”那人眼神中满是爱意。
李旦与太平年纪相仿,自小玩在一处,算是最亲密的兄妹。往后日子即便再难熬,他们也从未伤害对方,仍在暗中帮衬互相扶持。照李旦的性子,能这样对婉儿她说话,是放心把性命交给她的。可她无法保全任何人的性命,甚至自己的命也难说。
她亦摇头叹息。
对或者错,情或者理,此刻已不重要了。为了这伟大的时刻,武曌做了太多,无法回头。她何尝不知对错情理,只因俗世对女帝的恶意,做法必须加倍严酷残忍。这是她要做的事,是她不得不做的事,现在如此,往后也必然如此。
九月九日,设宝案于紫宸殿,教坊司奏乐,鸣钟鼓。文武百官着朝服入候,执事官引入阙。早告天地、宗庙、社稷,武曌身着衮冕礼服,行五拜三叩大礼。制书授礼部尚书,于宫门城楼开读。[r4]
“吾皇万岁万万岁!”
那份唯一的荣耀,百官稽首,万民归心。山河是她的,黎庶是她的,天下是她的。登上顶峰,错乱与烽烟都不见,她的江山清明,她的日色耀眼。
婉儿着华服立于殿阶,仰望这个女人,和她永不言败的骄傲。
一代女皇,独一无二的女皇,是她一生的君。唯一的君。
鼓乐,歌咏渐渐平息,内侍宫女扶着武曌回宫。衮冕服过分沉重,就是年轻再轻一些,也会被压的透不过气。怪的是,它穿在武曌身上却显得相宜,仿佛就是为她而生一般。内侍为她褪去外衣,换上常服,武曌又如平常一般坐在榻上。
“婉儿,今天是朕登基的日子,你就这么走了?不留下来陪陪朕?”
大典已毕,一切都尘埃落定,婉儿刚要离开,忽听得皇帝这么叫她。她回首站定。
“好,陛下要我做什么?”
“怎么不过来?现在这个时候,还怕我么?”武曌微微笑起来,眉眼和善,倒真像那庙里的佛像。
婉儿于是走过去,站近。
“婉儿,过去你是才人,如今你还是才人。只是皇帝不是原来的皇帝了。现在,你是我的才人,你说你应该做些什么?”
“陛下要我这个才人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两人对视,笑了起来。起初还忍着些,随后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婉儿停下来。眼角还含三分笑意,目光却坚定地看着武曌,日色灼灼在她眼中闪出耀眼的光:
“陛下,您做到了。”她说。
那眼神,让武曌记起栖凤殿初见的小女孩,赤诚干净,毫无保留地将一生交给她。婉儿是她一年年看着长大的,她为这个女孩的聪明灵秀而骄傲。她很明白,婉儿此刻也为她骄傲。
武曌收起笑容,就这样看着她。这句一字一顿,严肃郑重:
“不,婉儿,是我们。我们做到了。”
这一年,天授元年,注定被载入史册,她不会被人们忘记。
转眼便是次年正月,登基不过一个仪式,并没有使朝野的紧张氛围缓和。天授二年给后人留下一个著名的成语——请君入瓮。逼杀李贤的丘神,被贬官不久后又起复。他在宗室叛乱中残杀无辜,回到京城又与周兴、来俊臣等逼供犯人,最终得了报应。丘神被告发与周兴共商谋反,后起之秀来俊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口大瓮拿下周兴。想那时周兴被百姓议论,说他制造冤案。他不在意,反在府衙前贴上十六个大字:被告之人,问皆称枉,斩绝之后,咸悉无言。现在,无言的人便是他了。此二人,荣华富贵是武曌给的,身死家破也是武曌赐的。后来的酷吏看着他们,并未兔死狐悲,反而前赴后继,变本加厉。
这时候,什么也不做便是最好的做法。
半是真半是假的,太平开始自暴自弃。既然那个人已经不要她了,自己怎样也就不再重要。她有了自己的面首,整日弹琴歌咏,花天酒地,做出玩乐纵欲无度的样子。即便半是为了保护自己,却也半是真的。
没什么变化,琴艺舞技精进了不少,其余便是通宵达旦寻欢作乐,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连日来饮酒过甚,有时一整天粒米不进,酒倒是下去两坛。从那时候起,她经常胃疼呕吐,几次呕出血来[r5] ,却仍和面首坐在一起。投壶,酒令,划拳,觥筹交错,看他们卖力的办丑角讨她欢心。
棋语时常劝她,她从来不听。时间久了,她厌烦起来,朝那可怜的侍女大吼:“什么伤身,我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与你无关!”话一出口,也知道自己说的太重了,醒了一下,扭头不再理她。
出于母亲的本能,太平是爱自己的孩子的。可是每每看见他们,脑海里浮现的,只有那一个个错误。背叛,辜负,是这一生的笑话,令她羞愤交加。明明只是错误的结果,她却把孩子看成错误本身,宁愿他们不存在,宁愿不要看见才好。悲哀而淡漠,这就是所有的关系。公主的蛮横脾气一上来,即使孩子们哭着喊着要阿娘,她也是说不见就不见。那时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甚至让她觉得自己的罪过减轻了些。尽管她再清楚不过,孩子没有错,该惩罚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后来,孩子们便学会不再要阿娘了。他们习惯于棋语的照顾,有事也只去找她,比生母要亲近上许多。大一些的孩子开始顶撞母亲,怨恨母亲,太平唯一的方式就是取出马鞭恫吓。每每这么做之后又是无尽的自责。
棋语知道公主的心结。其实她担忧得太早,一开始就觉得不安,眼睁睁看她们一步一步沦落。无能为力。她想过去找婉儿,那个人一定不知道这些,否则绝不会放任公主作践自己。想得不错,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入宫。她不甘心,她对公主说,与其整日沉溺于玩乐,不如做一些别的事。她也喜欢的事。
她也喜欢的事?太平知道这个“她”是谁。
日复一日,看众人倒散,遍地杯盘狼籍,却索然无味。那时候,一种悲凉的感觉油然而生。她不过二十多岁,照理来说,人生还长的很。难道往后的日子,就只有这样了么?
从那时候起,太平开始搜罗古书[r6] ,收藏字画珍玩,资助贫苦文人。这些事传开,公主府时常有书生前来,公主总是好言相待,有时也能相谈甚欢。她觉得,不论现今婉儿知不知道,若某天听说了,一定喜欢自己这样做的。
天授二年九月,狄仁杰从洛州司马升任地官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在政坛奋斗三十多年,他在六十二岁上,做到了宰相的位子。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武曌赏识,亲手提拔起来的。不曾想,转年的一月,他就被下狱,送入了丽景门推事院。送他进去的,正是武曌本人。
与他一起被捕的,还有魏元忠、李嗣真等七人。审魏元忠的酷吏叫做侯思止,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却敢在皇帝面前自比獬豸[r7] 。越是没学问的,越喜欢装腔作势,嘴上“亟承白司马,不尔受孟青”,平时也没人敢笑他。魏元忠才不管那些,听了这句,哈哈大笑起来,说:
“你好歹是个官,整日‘白司马’、‘孟青棒’的,早晚惹麻烦。”
侯思止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请魏元忠上座,请教他这究竟哪里不对。魏元忠趁此狠狠羞辱他一番,侯思止明白过来,气急败坏,什么驴驹拔橛,犊子悬车都用上了。最终免不了屈打成招,签字画押。魏元忠是何等人物,仪仗才华谋略,从来心高气傲,但是那一瞬,他还是崩塌了。签字画押,如同一个女人,一直守身如玉,在那一刻被奸污了。可怕的是,他自己奸污的自己。多年以后,狄公早已不在,魏元忠被召还朝,他却让所有人失望了。
外示贞刚,内怀趋附。首鼠之士,进退两端。乱朝败政,莫非斯人。[r8]
人们这样评价他。
狄仁杰不是魏元忠。为什么被捕,他心里明镜一般。狄公向来以正直闻名,又是李唐旧臣。虽说平时没有得罪谁,但无论是酷吏,抑或野心勃勃的武承嗣,都不会放过他。没有宁死不屈,没有舍生取义,他说:
“大周革命,万物维新。唐朝旧臣,甘从诛戮。反是实。”
[r1]先秦至东汉主流的衣服样式,上古一直到中古时代,男女服饰差别并不大。
[r2]出自《诗经卫风淇奥》,应该是周朝时候的衣服行制了。
[r3]为了方便大家理解,思来想去还是用了李旦,没用武轮的名字。
[r4]关于登基:几乎没有找到文献。有日本学者对唐代登基大典研究,但我看不懂日文……主要翻看《旧唐书》礼仪篇,发现主要讲的是祭祀与丧葬,登基礼仪几乎没有。《新唐书》类同。周礼登基的记载就更少。此处由《明实录》登基大典化用,如果有读者对此有研究,发现我所写有误,请联系我。我会改写这部分。
[r5]酒精能导致黏液变薄,黏膜上皮细胞坏死脱落,微血管内皮损伤、栓塞,组织缺血、缺氧而坏死,从而引起胃黏膜糜烂或溃疡形成。一次大量喝酒,对胃的损害会非常大,容易引起急性胃黏膜病变,导致急性胃出血。
[r6]论周至唐一十三代,工书史籀等二百七人,署证徐僧权等八人,印记太平公主等十一家……——《述书赋》窦臮。书法作品《出师颂》上有一方太平公主的胡书印。
[r7]凭本能分辨善恶的神兽。
[r8]《朝野佥载》记载,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