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明明……
永淳元年年末的时候,洛阳城下了一场大雪。
那场雪遮天蔽日,风声潇潇,雪片漫天飞舞,如利刃一般割着人的皮肉。雪停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却不暖。那是冰冷的光焰。洛阳好像累了,悄无声息。似乎即将到来的新年也不那么重要了,欢庆也无所谓了,活着仅仅是没有死而已。
一个灰暗的小点穿过白雪覆盖的街道,马蹄踩雪的声音窸窸窣窣。马车摇晃着,留下两道辙,融化的积雪堆在里边,很快冻成了冰,亮晶晶地映出比阳光更冷的白色。
马车向宫门行去,守门人看见了马车上皇家的徽,识趣地打开了侧边小门。女人一手掀开车帘对他莞尔一笑,他呆立在那里。不仅仅是因为那女人艳丽的脸庞,更因为他知道这样的美貌洛阳城中只有一人。
太平公主。
公主怀中抱着她的孩子。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十七岁便有了第一个孩子,一个很漂亮的男孩,睫毛很长,脸蛋粉粉嫩嫩,嘴唇薄薄的。她的驸马——城阳公主的三儿子薛绍已经在宫里等她了,看见车来,拍马迎上去。那时乘马车的男子,大抵是年纪太大或身体有恙。普通男人乘马车,人家会说他没有气概,是个娘娘腔。于是薛绍先行一步,骑一匹高头大马先进了宫,早早在这里候着。
他翻身下马,扶公主下了马车。孩子刚刚满月,裹着厚厚的锦被,香甜地睡在母亲的怀里。薛绍想接过孩子,公主看他一眼,微微摇头,没有把孩子给他。他不舍地吻了吻孩子的额头。
薛绍解下披风,附在公主身上,系好搭扣,把孩子掩在披风里。
徽猷殿后边是天后的寝殿。俩人走上庭阶,宫女替他们打开门,屋内燃着暖炉,温和静谧的氛围包裹着一切,隔绝着外界的冷漠。
天后放下案卷,目光投过去,微微笑着:“月儿,你来了。驸马也来了。你们该有……半年多没来看我了吧。上次见到月儿,还是寒食节的时候。”
“阿娘,不是女儿不想你,实在是有了身子,动作不大方便。头一回,下人也紧张得很,恨不得我天天躺着不动才好。我也不该让他们烦心不是。”她说着走过去,像儿时那样,自然坐在了母亲身边。
“这孩子好可爱,眉目有些像你小时候的样子。”天后一边对太平说,伸手逗弄起孩子的脸蛋,“起了什么名字?”
“公主敬重天后,特意过来求教,还请天后赐名。”驸马站在下边行了礼。
“失礼,失礼。薛都尉,你快坐下吧。”天后挥手道,“孩子是你们的孩子,名字也该你们取。不必由我过问。”
薛绍在右边次座坐下。
“这些日子,你们过得如何?”天后看向小女儿。她总觉得太平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后来总是这样冷冷淡淡,凡事漠不关心的样子。做起事情,也不再那样骄横毛躁,反而谦和有礼,不紧不慢,颇有那种书上记载的贤妻模样。这是好事,只是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没有戒备的开怀大笑。那发自内心的笑容从此消失了。
“家里挺和睦的。三郎对我好极了,成氏和萧氏都贤惠的嫂嫂,很照顾我。我喜欢这样的日子。”她说。
天后明白她在说什么。太平嫁过去之前,就知道有这么两个出身平庸的嫂嫂。那时天后告诉她,这两个人不配与你做妯娌,给她们赐死吧。你不觉得她们和你平起平坐是侮辱了自己么?
侮辱?不。她说。我是薛家的媳妇,凡事应该为薛家的和睦着想,不能那样蛮横不讲理。那可是两条人命。她说,我嫁过去,毁了三郎两个哥哥的家庭,他的兄弟能不咒骂我么?他的侄子失去了母亲,能不对我恨之入骨么?我不能这样做。
那时候天后觉得好生奇怪。月儿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这样了。她开始摸不清女儿在想什么。本来以为,她即便碍于颜面,没有亲自提这件事,听母亲这样一说,也该拍手称是才对。天后不觉得女儿心肠软,更不觉得杀了这两个女人有什么危险。薛家有公主过门,他们该感恩戴德。杀了这两个女子,给薛家的两个儿子另娶高门大姓的女儿,他们更该跪谢皇恩浩荡才是。即便略有不满,也要藏在最深的心底。
应该……应该吧……
天后如今不得不承认,女儿在这件事上比她明智些。她在很多事上都显得青涩,唯独此事做得不错。太平嫁过去一年,薛家上上下下都对公主赞不绝口。她从不摆公主的架子,甚至比平常人家更尊敬夫君和兄嫂。她给小户出身的嫂嫂问安奉茶,那时成氏甚至落了泪。
这种贤德的名声传进了天后耳朵里,自然也传到婉儿那里。
婉儿躲在帘子后边。
昨日还好好的,她料想自己早已放下了。昨日她还想着,这回见到公主,她能面不改色,谈笑风生,好像那一切都没发生,只是一场过分久远的梦。
“婉儿呢,怎么不见她。”太平漫不经心问起,“之前听说她病了,好些了么?”
“病了?”天后皱眉,“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她早就痊愈了。我今早叫她去尚服局[r1] 给这孩子取长命锁,作为见面的贺礼。她取过东西,不久大概就来了。”
“好久没见她了。”太平低下头。
上一次见她,还是去年那个凛冽的春天,月光下失魂落魄的背影。她说,我成全你。快两年了,快两年了。她曾经不信自己可以离开这个人两年。她以为她会疯的,可是没有。所有人都觉得她变得更好了,所有人都这么说。也许她真的变好了。也许。
婉儿隔着纱帘,听见婴儿啼哭,听见薛绍温和的回话,听见太平沉稳平静的声音。也许是曾经喜欢得太深太久了,仅仅听见那声音,从前的感觉一下子漫溢上来。一种不顾一切把那人拽走的冲动忽地占据了整个脑海。她趁着没有失去控制,赶紧止住自己。这想法过分可笑了,像个吃不到糖葫芦的孩子想去抢一般。她怎么会是那样幼稚的人。
她不再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该,我不能。
瞬间,可悲的恨意冲了出来。她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忽然就变了。太快了,快得她来不及闪躲。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无情,那么无耻。为什么像丢掉废物一样丢掉我,为什么玩弄我的感情,为什么让我承担这些我根本无力承担的事。为什么!你不会痛么?你没有心么?你不知道我会痛么!
不,不,我明明不恨她的。我不恨的。我出身宫奴,她是大唐公主。怎么可能有真心,怎么可能有好结果。她就该负心,就该始乱终弃。我就该被玩弄。别去留恋了,她这样的人,不值得我留恋,我明白的。再去想她,只是和自己过不去。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婉儿抓紧了帘。她明白,此刻只要轻轻一动手臂,就能看见那个人了。可刚刚那不能掌控的想法忽而让她觉得危险。她怕控制不了自己。她怕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看来,现在还不是时候,还没有彻彻底底放下。
也许一星半点都没有放下。
我不恨她的。我不爱她的。她劝慰着自己,她嘲笑着自己。
宫女琴音捧着一个黑亮的乌木盒子,毕恭毕敬地呈上来。
“天后,这是您叫尚服局特制的长命锁,现在呈上来么?”
“呈上来吧。”她说,“婉儿呢?”
“回天后,婉儿说她不愿打扰天后陛下母女的天伦之乐,今日不来了。”
天后微微摇头,目光定向太平:“你看看你呀,就为了嫁个男人,那时婉儿病那么重,瘦的脱相,你都不去看她。你们可是从小在一处长大的,说抛下就抛下,难怪她寒心,难怪她如今不愿见你。骂你倒对了。”
不经意听见天后这么说,婉儿心中一酸,再听不下去。
听不下去了,她回身便走。
一下子不知道要去哪里了。去哪里呢,回母亲那里么?这些事,怎么和母亲说呢。这些事,又能和谁说呢。她漫不经心走着,周围一切都不存在,与她无关。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站在城楼之上。天地一片白茫茫,干净极了,没有一丝杂色。风轻轻吹拂她的发丝,阳光明媚异常。她忽然觉得,世界也就这样了,现在离开也无所谓了。那种感觉忽的涌上来,她抚着城楼冰冷的砖,拂去上边的积雪。手指锥心刺骨的寒冷,随之麻木了,没有知觉了。修长的指节冻得通红。
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明明……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真的成熟了许多。也许是因为生活得很幸福吧。太平为了他改变那么多,改变得不像自己了。她是……真的很喜欢他吧,一定比喜欢我多上许多。不然——也不会抛弃我,不然也不会嫁给他。薛绍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很有男子气,他可以好好保护月儿的,不同我一般无用。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我。话说回来,即便在另一个世界,她不是个负心的人,即便她从未离开那个婉儿,又能如何呢。她不可能为我一辈子不嫁人的。我没法给她什么,什么也给不了。什么也给不了。她现在一定很幸福的,她幸福就好。薛三郎也是。他真幸运,有月儿喜欢。不,是有大唐的太平公主喜欢。
大唐的太平公主,她走上了最好的路,金玉良缘,神仙眷侣,完美极了。希望她的生活永远这样,永远像一个美好的传说,永远不会破灭。
薛绍牵着太平的手去觐见天皇。棋语怀抱着他们的孩子跟在后边,天后从另一边上去。李治久病不起,许久没有下过床。几人穿过前堂,来到后边寝殿。天皇神志有时清醒,更多时候则模糊不清。他们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看见了多少,只尽力卖弄着,让孩子的小手在他眼前飞舞。
终于走出来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太平走在天后身边,扶她的手臂。天后摆手:“我还没那么老。”
“月儿,你们之间究竟怎么了。”天后停了一会儿,没看她,语气淡淡就这么问出来,“婉儿从来不是小气的人,可上次也是,她似乎不愿意见你。”
“没什么的。”她回答,“也许正如您所说,我为了个男人抛下她,她就生气了。”
太平微微低下头:“婉儿心思很难捉摸,我又如何晓得她在想什么。阿娘若是想知道,不如直接问她去罢。”
天后摇头:“是件怪事。我得问问她。”
她亲自把女儿送上马车,驸马飞身骑上骏马,勒住缰绳,再次道了别。
城楼上,婉儿望见远去的车马,呆呆看了一会儿。她想叫一声,叫住马车,哪怕这一声叫的不是月儿而是公主,哪怕只以昔日同窗的身份。好久没见面了,真的,真的好想她。好想看一眼她。
她看着渐渐远去的轮毂留下车辙,灰色的小点隐去在那一头。这句话梗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现如今,没有任何理由去想她,为她多付出的片刻都是浪费时间。她早就明白,只是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做到。
也许永远也做不到的。
[r1]尚服局司宝管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