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你好美啊
她吻着,往昔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中,那些画面汇聚成一种注定,一种不可抗拒。五年了,她想起那一天,她站在内文学馆外边等候母亲,一眼就看见了婉儿。她原本可以不张望,她原本可以不走过去,她原本可以与她无关。但她选择了拥紧怀中人,她选择闭上眼,开始一个没有尽头的吻。她靠在婉儿身上,轻嗅她的气息,如此熟悉,又如此不同。
“我不会走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r1] ”
婉儿猜的没错,天后是大唐的天后,她更是一个母亲。她不舍得献出小女儿,即使是为了大唐。思来想去,想到杨夫人去世的时候,太平曾经入道。她是道教中人,怎能行嫁娶之事?这般遮掩过去,又怕不真,天后何等人物,立刻命人在大兴宫外修了一座道观,取名“太平观”。这道观不过一月便拔地而起,里边修的雅致,比皇宫差不了多少,让太平住进去,做了观主。
道观在东,掖庭在西,时常见不到面。太平有时过去,婉儿却躲着她,好似那日不是定了亲是结了仇。实在躲不了的时候,婉儿话也很少,比从前更冷淡。虽然如此,太平的心境却不同了,自从那一吻,她明白婉儿心里有她的,只是羞于显露。她不着急,时间还长。
李治对新太子赞赏有加,这个儿子不仅聪明,懂事,而且精力充沛,志向高雅。他处理政务,时常亲自过问,把事情都做得井井有条。仅这一点,其他的儿子们没有一个比得上。天后却有些着急,这几个月不停任免宰相,提拔了几波资历尚浅的官员。这些官员在朝廷里没什么势力,忽然做了宰相,对天后感激不尽,听话得很。培植起一些势力以后,天后更进一步,写信责备李贤,说他德不配位。
这些年,李治的病愈发严重了,求医问药没有一个能治好的,只好去拜鬼神。有个方术士,名叫明崇俨,招鬼降神的功夫是出了名的。李治请他入宫治病,明崇俨靠三寸不烂之舌,弄得天皇天后都对他信任有加。这明崇俨招来的神仙,不仅会治病,还对军国大事关心得很。他时常对李治说,每次与神仙议论朝政,神仙都提起太子庸劣不堪,难当大任,不是帝王之器。李治问他,谁可堪帝王之位,明崇俨说,李轮倒是生得大富大贵,有帝王之相。三皇子李显生的也不错,能当大任。他整日不是说李显的好,就是说李轮的好,李贤听闻,心中便猜到□□分。这不是天后搞的鬼,还能是谁?
李贤真的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为什么母亲这么恨他。他知道自己羽翼不够丰满,现在没法和母亲抗衡。不是父亲还在,怕自己早就没了。如今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必定会落入母亲的手中。他逃不掉的。
他开始暴躁,开始消沉。他谱曲,彻夜不眠,弹琴十指流血。他散着头发,一曲本应欢快的《宝庆乐》,却悲凉有杀气。宫中乐师听了,只叹气:太子怕是有难。这些日日夜夜,陪着他的,只有赵道生。赵道生太子府的户奴,从小便服侍李贤,和他一块儿长大的。他端茶,李贤就打碎,他送吃食,李贤就掀翻。
“你给我滚!”
道生默默收拾了茶碗,他不说话,也不劝他,就站在那里。
“给我滚,听见没有!”
道生站着不动。
李贤起身,用力一推,道生跌倒在地,吃痛哼了一声。
“我叫你滚,叫你滚,叫你滚!”李贤对地上的男人狠狠踹了几脚,男人捂着肚子,头上冒出冷汗。李贤附身抓住他的衣领,道生瘦弱的身躯有些颤抖,就这样被他提起来。
“你为什么不走?”他问。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他喝。
“我是将死之人啊。”他叹。
婉儿伏案读书的时候,不爱用坐具。诚然那样舒服些,或坐或倚,腿脚不至于酸麻。身为罪臣之后,凡事得更添一万个小心,箕踞落人口实,万万不可。这跪姿读书,有时一跪便是四五个时辰。她只觉得古人便是如此读书,也唯有如此,才能体会古书妙处。不论范老先生或管事女官在不在身侧,总是跪到双腿没了知觉,她才直起身,待血流经脉疏通。
这天,正读的入迷,忽然一双手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惊诧之下,回眸一看,鼻尖差点碰上那人的脸颊。
“姐姐在看什么呢?”太平咯咯笑着。今日她换掉道家的法衣,偷偷溜过来看婉儿,果然在这里读书呢。太平抱住她,胸口紧紧贴上去,婉儿只觉背后一片柔软。太平压了压身子,越贴越紧,直到分不清那“咚咚”的心跳是谁的,仅觉察出些微颤抖,继而越跳越快,越跳越乱。
“臣在读圣贤治世之书。”婉儿过分紧张,脑中一团乱麻,连公主今日叫她姐姐都未发觉。
“你骗人!”太平把鼻尖放在她的颈窝,似有若无地磨蹭着。轻轻的气息吹得她酥痒,从脖颈蔓延到心尖。她有些讨厌这种感觉,不安的感觉。于是伸手扶住颈窝。
“公主殿下!”
“怎么了嘛!就这么讨厌我?”太平在她的腰腹之间轻轻捏了一下,鼻尖沿皮肤向上,碰着她的耳廓。婉儿没有防备,忽然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耳垂。她触电一般猛地推开身后人,太平倒在席上,肘尖磕上地面。婉儿腰际撞上书案侧边,委实疼的紧,开口第一句话却无比慌乱焦急:
“殿下,你没事吧?”
“你赔我!”太平举起受伤的手肘,磕破了皮,殷红的血渗在肌肤上,一抹便晕开,是淡淡的粉色。她一脸委屈无辜的样子,皱着眉头撅起嘴,好似下一秒便会哭出声来,弄得婉儿不知如何是好。
“我——”
趁她愣神不备,太平伸手猛地一推。婉儿坐的久了,腿已经酸麻,冷不防倒了下去,刚挣扎着要坐起来,太平却已经伏倒在她身上。
“这样就扯平了。”在她耳边轻轻的一句,热气尽数吹进去。婉儿想抓住心中的不安,不安却被一片空白取代。完完全全的空白。
她从耳垂咬到脖颈,用鼻尖推开身下人的中衣,从上吻到下。随后慢慢向上,吻上她的唇。许久,瘫倒在那人身上,闭上双眼。婉儿却像石像一般,也不知是呆了还是傻了,一动也不敢动,静静躺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气息渐匀。公主她,也许是睡着了吧。婉儿双手微微抬起,轻轻抱住对方,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
就放纵一次。[r2] 就这么一次。
好香。
婉儿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傍晚回到掖庭的小木房子,看见劳碌一日的母亲补着衣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一切没有挽回的余地,她眼睁睁看着的心一点一点沦陷。忽而觉得对不住母亲,上官家世代正统,母亲知道了,会责怪她,会恨她的吧。
“阿娘,您觉得公主如何?”她问。
“婉儿,不要擅议皇家。”母亲嗔怪道。
“阿娘,这里不是外边。我不会跟人家说。”
“不可。背后议论,本就不是君子作风。”
“阿娘!”婉儿锁紧眉头,暗自想了想,说,“阿娘,公主若是想让我做她的奴婢,去服侍她,你觉得可好?”
“公主这样说了?”
“我是说如果,阿娘会让我去吗?”
“公主要是开口,我纵然舍不得你,也不能不让你去。”
婉儿不知这句究竟是什么意思,母亲到底愿不愿意让她去呢。
“阿娘,如果你生下个小郎君,公主想让他做驸马,你会答应么?”
郑氏听闻此话,忽然想起琨儿,心头一紧。琨儿还那么小,刚刚学会认字,就死在了刑场。
她面色凝重了起来:“不会。”
“为什么?”
“皇家向来凶险复杂,最好不要牵扯才是。况且那日见过公主,从小受宠,难免骄纵一些,嫁进家里,反倒让一家人无法自处。”
“可是阿娘,公主她并不骄纵……”
“别说了,婉儿。”郑氏拿起手中的针线,“你我掖庭为奴,活着已是幸事,别再胡思乱想这些无用的东西。”
婉儿低下头不做声了。
“怎么,今日怎么无精打采的?”太平这么一说,婉儿才发现她又来了。她又来内文学馆看她了。
“公主日日都不在道观,观主之位名不副实啊。”
“你不欢迎我来?”太平笑了,“你不知道我来是为了谁么?”
婉儿没有答话。
“你究竟是怎么了?”太平坐在她身边,凑过去,看婉儿抄写着《春秋公羊传》。看着看着,从字看到笔,从笔看到她修长洁白的手指,看她凝雪的手腕,看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鼻梁秀美的轮廓。
“婉儿,你好美啊。”她说。
婉儿愣了一下,侧过头不看她,太平看见她耳朵慢慢红了起来,心里一阵得意的笑。
“婉儿,我帮你磨墨。”她伸手拿起墨石,蘸了些清水,犹豫了一会儿,把墨石放在砚台上推了起来。
“殿下,从前都是有人帮你磨墨吧。”婉儿看着她生疏的样子,“来,我教你。”
她让太平两指捏住墨块,一指顶住顶部,然后把手放在她手上,轻轻握住,带着她的手转起来研磨。
“这样磨出来细一点。”婉儿说,“别太用力。”
太平觉得心跳的有些快,呼吸也重了起来。她转过头,仰头看婉儿侧颜。好白的肌肤,像羊脂玉一般温润,她轻轻吻了一下婉儿的脸颊。
婉儿磨墨的动作停住了。
太平吻上了她的唇角。再看她侧颜时,发现她吻过的地方,羊脂玉染了墨一般,渐渐红了起来。太平笑了起来,无声却美好。她吻上婉儿的唇,气息交叠,再也忍不住咬了上去。好柔软,好湿润,她吮吸着,品尝着。
“别!”婉儿抽身,气息还不稳,声音有些颤抖。
“怎么了?”太平没有生气,只是看着她笑,“你告诉我今天你到底怎么了,我就放过你。”
婉儿跪坐下来,颔首想了一会儿,眼睛忽然红了,开口道:“她们……她们都说你骄纵,说不要招惹你,说你是个难缠的主子。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可是——可是一为你辩解,那些女人就说我是走狗,说我下贱。我说不过她们,只能由着她们骂你。”
“就因为这个?”
“还有,”婉儿抬起垂着的头看她,“我母亲也说你娇生惯养。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是娇生惯养啊。”太平微笑着,“至于宫中的其他女人,她们见过我吗?在我身边待过多久?不过是市井小民的习性,幻想着权贵都是些恶人。”
“你——你不在意?”
“我要是在意,宫里早就没有宫奴了。”太平轻轻摇头,附身靠近她,“你闷闷不乐,就因为这些?”
婉儿看她丝毫不放在心里的样子,有些茫然,慢慢点了点头。
太平“扑哧”一声笑了:“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样可爱。”说着,她钻进婉儿怀里,搂住她:“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我五年前就叫人骂我来了。”
“五年前我可不会帮你说话。”婉儿轻轻抱着她,也笑了,“那时候,我是最觉得你骄纵的。”
“哼!”太平把脸埋在她胸口,埋怨了几句,含含糊糊一个字也听不清。
[r1]这句话理解成是婉儿说的或者太平说的都可以。婉儿之前说过“我不会走的”,她信守诺言。太平的话,就是说她会为了婉儿留下来。
[r2]你会放纵很多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