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 第119节
外地的条件不比长安洛阳,他们父子这一别,还真未必能再见。长孙家一脸哀戚地准备启程,其他家族里,被阴云笼罩的也不再少数。
裴家虽然洗脱了罪名,但同样被长孙家牵连,裴思廉被贬为云州刺史,不日赴任。高子菡一家亦未能幸免,东阳长公主及驸马被贬往巫州,子孙同往。高子菡担心路上辛苦,执意要送父母去巫州。
高子菡出京那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她坐在马车中等待出城,队伍缓慢行动,高子菡断断续续地听到外面的人说:“女皇下令今年免三成税,家里有五十岁以上老人的,还能去县衙领长寿津贴。”
“对啊,女皇还开了育婴堂,家里有得病的、残疾的,或者孩子太多了养不起,都可以送到育婴堂。听说过几天,东都里还要开设女学,免费招收女学生,若有才华者,可入宫随侍女皇左右,说不定能封个女官当当。”
“女官?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盛元公主不就是女子当官嘛。”
“哎呦,我们家幺娘自小要强,只可惜家里没钱,供他兄长娶妇了。要是女学不收束脩,是不是能送幺娘试试?”
“能,只要能通过考试,便可进入女学就读。若以后进宫当女官,还可给家里免徭役。”
侍女在高子菡耳边轻轻唤:“娘子?”
高子菡回神,问:“怎么了?”
“长公主刚才派人传话,说很快就轮到我们出城了,娘子做好准备。”
高子菡点头。她坐在车厢中,忽然感慨难言。
女皇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窃国者、暴君,李家多少人因为她无端的猜忌而尸首异处。对臣子和世家来说,她也不是个好人。
她手上沾满了鲜血,可是,底层百姓和寒门又在称颂她的功德。高子菡茫然了,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马车骨碌碌开动,一步三停,终于驶出城门。她即将要离开洛阳了,高子菡生出种难言的怅然,这时候,外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高子菡鬼使神差掀开帘子,看到一个女子骑着马冲过城门。高子菡一怔,立刻推门出来:“盛元?”
李朝歌停到高家的车队前,她勒住马,轻巧地跃下:“听说今日姑母和高表姐离京,我来送二位一程。”
高子菡没想到,曾经她高朋满座,宾客盈门,落难后立刻门庭冷落,最后来送他们一程的,反而是没什么交往的李朝歌。
高子菡叹气,她知道自己身份敏感,李朝歌出来送她是好心,但若是话说的久了,难免会惹女皇猜忌。高子菡说道:“谢谢你,你的心我们领了,快回去吧。”
前面东阳长公主听到动静,也掀开车帘看。李朝歌对着东阳长公主的方向拱手,算是送别:“姑母,表姐,此去巫州,一路颠簸,诸位保重。”
高子菡眼眶不知为什么有些湿,她偏头擦干泪水,说:“我会照顾母亲的。你和顾少卿在京城里,也要保重。”
李朝歌颔首应下,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转身上马,如来时一般潇洒离开。高子菡戴着幕篱,站在马车前,久久看着前方那个女子的背影。
许多年前,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她邀请几个闺中好友玩扶乩。那时候裴楚月和李常乐亲如姐妹,长孙三娘和长孙五娘心高气傲,少女们聚在一起,眉目间满是不经世事的骄矜飞扬。
如今,高子菡执意随父母去巫州,丈夫婆婆十分不满,已在和离边缘;李常乐嫁与魏王为妻,依然是人人巴结的明珠;裴楚月流产,气血大亏,高子菡离京前去探望她,她眉目未变,但眼睛里那股火再也亮不起来了,而且全程没有提过李常乐一个字。
长孙三娘和长孙五娘被娘家连累,一个和离,一个称病。当年一起玩扶乩,少女们多么无忧无虑,如今,各自飘零。
唯有她,从未改变。当年她不带任何武器,独自一人跃上高楼,如今她空手出京,只为和亲故道一声别。
“娘子……”侍女在身后怯怯叫唤,高子菡放下幕篱,最后看了一眼,转身上车,“走吧。”
草长莺飞的三月春光,高大庄严的洛阳城阙,骑马独行的素衣少女,一同在高子菡身后化成远影。高子菡坐在车中,无声向身后道了个别。
别了,东都,皇宫,李朝歌。
她的少女生涯,她的洛阳岁月,都结束了。
——《重明阙》篇完。
第131章 男宠
皇城, 又到了一天一度白千鹤最期待的散衙时分。从申时一刻开始,白千鹤就收拾东西,准备开溜。快申时二刻时, 从外面进来一个衙役。他敲门, 进到正殿中,给李朝歌作揖:“指挥使, 顾寺卿命小的传话,寺卿说散衙后他要去裴府送行, 问指挥使是否同去?”
前段时间因为二王谋反,很多家族被卷入清算, 裴家、长孙家、高家都被流放。东阳长公主和高家最先离开东都,前两天, 长孙家也走了。现在, 轮到裴家了。
大家族纷纷流放, 朝廷高层顿时空出来一半。顾明恪从大理寺少卿擢为大理寺卿, 已经成为大理寺名正言顺的一把手。
裴家不日离京,顾明恪作为表公子自然要有所表示。今日裴家人都会回府,顾明恪难得没有加班, 而是按时下衙,去裴家参加送别宴。顾明恪按照流程, 来隔壁问了下自己的妻子,要不要一起回去吃饭。
李朝歌想都不想, 道:“不去。”
传话的衙役应诺, 回去给顾少卿递话。顾明恪一点都不意外,他交代完大理寺的安排后,就难得踩着退堂鼓声,准时下班。他出门时, 还凑巧看到白千鹤像只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人群,率先向皇城门奔去。
镇妖司很快就走空了,李朝歌留在最后,等路上不挤了才出门。皇城只剩稀稀落落的人,因此,李朝歌出去时,一眼就看到一个陌生面孔。
对方由一个太监领着,站在宫门前,正在和守卫说话。李朝歌眉毛轻轻挑起,她转了方向,走向那边。
宫门守卫看到李朝歌,立刻站直了行礼:“指挥使。”
李朝歌点点头,目光警惕地落在对面那个男子身上:“这是何人,何故进宫?”
男子身材修长,面容俊美,有一股世家大族的清俊雅致,但是看衣着又不像。这样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宫门口,可疑至极。
李朝歌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怀疑,引路的内侍见了,慌忙解释道:“盛元公主,这是女皇召见的人。”
女皇平白无故召见一个外人做什么?李朝歌问:“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温文尔雅给李朝歌行礼:“回公主,在下张彦之。”
借着行礼的动作,他仔细地打量着李朝歌。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盛元公主。比他想象的年轻,也比他想象的貌美。
李朝歌在东都这么多年,不说识人千面,但对各家各户的子弟还是有数的。姓张的官员后辈里并没有“张彦之”这个名字,以他的容貌,如果真在洛阳,怎么也不该籍籍无名才是。
李朝歌又问:“父系何人,叔伯可有官职?”
内侍十分尴尬,连忙道:“公主,张郎真的是女皇召见。”
“如今已经散衙了,即便有人在招谏匦自荐,也不会挑这个时候进宫。他一个无官无职的陌生男子进宫,连盘问都经不得?”李朝歌淡淡瞥了对方一眼,太监被吓到,顿时不敢再说。张彦之浅浅笑了笑,说:“公主说的是。在下一介白身,家中长辈并无官宦,唯独六弟在广宁公主身边侍奉。”
李朝歌眉毛轻轻拧起,这个形容,听起来为什么怪怪的。内侍实在没办法了,快步到李朝歌身边,压低了声音说:“盛元公主,女皇近日烦闷,广宁公主带了一个通乐理的人来给女皇解闷。女皇很喜欢此人,此人举荐了自己的兄长,女皇兴致高,让老奴带着张五郎即刻入宫。”
李朝歌越听脸上的表情越凝重,她眼神轻轻瞥向张彦之,暗中打量。张彦之感受到李朝歌的目光了,那个内侍在她耳边低语,虽然听不到说了什么,但是看盛元公主的眼神,恐怕不是什么好话。
张彦之想到这里自嘲一笑,他们兄弟这种身份,还奢望什么好话呢。
李朝歌大概猜出来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了。李朝歌内心颇为一言难尽,前世女皇执政后期,确实有馋臣给女皇推荐男宠,但是那几个男宠没什么脑子,不成气候,其中也并没有姓张的。李朝歌清楚记得最得宠的一个人姓薛,还找了个和尚身份做掩饰。李朝歌是真的没想到,李常乐会给女皇推荐男宠。
不同人引荐的男宠自然截然不同,难怪李朝歌不认识。李朝歌觉得这桩事实在太离奇了,她依然很怀疑这个男子,万一这只是托辞,他其实想要进宫行刺怎么办?李朝歌说:“原来是女皇宣召。正好,我有事要禀报女皇,一起走吧。”
内侍愣住:“盛元公主……”
就算内侍没什么廉耻心,遇到这种情况还是觉得尴尬。一个女儿给母亲推荐情人,另一个女儿不信,亲眼盯着情人二号到母亲跟前。这……
内侍吞吞吐吐,反而是张彦之最先反应。他行礼,温文尔雅地笑道:“能与盛元公主同行,在下荣幸之至。公主,请。”
李朝歌冷淡扫了他一眼,率先迈步,张彦之紧随其后。内侍不住擦头上的汗,大热天觉得浑身发凉。另外两位主已经走了,内侍没办法,只能快步追上。
有李朝歌开道,这一路畅通无阻,张彦之没经过什么盘问就走到宣政殿。宣政殿的宫人见了李朝歌,熟门熟路地问话。李朝歌隐约听到里面有丝竹声,李朝歌皱眉,问一个相熟的女官:“里面怎么回事?”
女官行礼,说:“广宁公主陪女皇说话,女皇心情好,叫了人来助兴。”
女皇在身边养了一群女官,这些女官俱通文识字,能吟诗作赋。她们平时跟在女皇身侧整理文书,侍奉茶水,得宠的还能对时事发表一些看法。皇宫外竖着铜匦,鼓励所有百姓向女皇汇报消息,但女皇日理万机,总不可能每一封亲自看,所以这些女官还负责阅读书信,将百姓来信的内容整理成单子,上呈给女皇。
女皇想要借女官的力量牵制外朝,但能看懂政事的女子毕竟是少数,而且女官仅限于宫闱,和庞大的文武百官比起来,还是太局限了。但天子近臣无论在什么朝代都不能得罪,这些女官成日围绕在女皇身边,远比李朝歌见女皇的时间长多了。所以李朝歌有选择地交好了几个,等遇到事情时,李朝歌总不至于闭目塞耳。
李朝歌问:“广宁什么时候来的?”
“未时二刻。”女官说完,目光不着声色地从张彦之身上划过。女官将眼神中的意味掩藏得很好,但张彦之还是感觉出来了。
这些女官锦衣玉食,行走御前,气度不比外面的千金小姐差。她们面对李朝歌时毕恭毕敬,但是看向张彦之时,虽然客气得体,但眼角却流露出一丝鄙夷不屑。
这一路上,张彦之所闻所见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和李朝歌的身份隔着天地鸿沟。他是地上的泥,而李朝歌是天上的云。
李朝歌心里大致有数了。这时候通报的内侍回来了,李朝歌跟着人进殿。因为李朝歌的到来,殿里奏乐声暂告一段落,李朝歌进去后感觉到屏风后有人,她眼睛没有乱动,从容地给女皇行礼:“参见圣上。”
李常乐也站起来给李朝歌问好:“盛元姐姐。”
女皇随意地挥挥手,说:“快坐吧。朝歌,你怎么来了?”
李朝歌落座在下首。她衣摆自然堆积在地面,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侧面看挺拔又华贵。李朝歌说:“我出宫时,偶然看到宫门侍卫盘问人。我觉得这个男子面生,就带着他进来了。”
张彦之一直侍立在宫殿旁,等主子们提到他,他才能上前行礼:“草民参见女皇,参见盛元公主,参见广宁公主。”
女皇打量着这个男子,目光中饶有兴味:“你就是六郎的兄长,张彦之?”
“回女皇,正是家兄。”这时候屏风后传来一个清脆响亮的少年音,一个双眸晶亮、笑意盈盈的少年走出来,亲昵地靠到张彦之身边,对女皇撒娇道,“女皇,您看我没有骗您吧,兄长比我长得好看多了。”
明明女皇没有命令,但他却自作主张地出来,行动间毫无顾忌。李朝歌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女皇却受用良好,笑道:“果然仪容甚美。听六郎说,你还通音律,懂诗书?”
张彦之垂头,说:“不敢当,小时候略学过一些而已。”
女皇兴致十分高,说:“六郎刚才一直嚷嚷要和你合奏,正好,乐器都是齐全的,你们去试试吧。”
张彦之兄弟到屏风后奏乐去了。张彦之坐在琴后,调了调弦,乐声就叮咚响起,很快,一个急促清亮的琵琶音就加入进来。
乐声阵阵,李朝歌坐在上首能清楚听到乐声,但后面奏乐的人却听不清她们说话。李朝歌见隙问女皇:“这两人是……”
李常乐回道:“他们曾是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成了乐籍。兄长排行五,叫张彦之,弟弟排行六,叫张邦昌。我最近爱听曲,下面人送了张邦昌给我,我看张邦昌能说会道,通晓音律,倒是个开心果。我想着这些天母亲睡眠不好,若有人在母亲身边解闷,说不定更容易入眠些,便将张邦昌送给母亲。没想到他惦记着自己兄长,说兄长比他更好看,更有才华,我觉得有意思,就让母亲召进来看看。没想到,果真是个妙人。”
李朝歌无声看了李常乐一眼,没有说话。李常乐这是想效仿阳阿公主,靠给皇帝送人来稳固地位?她也不想想,最后赵宜主赵合德落了个什么下场。
李常乐坐在女皇身边讨巧:“母亲,你看这对兄弟如何?”
女皇点头笑道:“兄长安静稳重,弟弟活泼好胜,是对趣人。”
李常乐越发笑道:“既然有趣,那母亲干脆将他们留在身边吧。宫里没什么好玩的事,整日对着奏折和那群老臣,就算母亲不累,也该换换心情。”
女皇沉吟不语。李常乐见状,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母亲,这兄弟二人鼻梁都高挺,尤其是张彦之,鼻若悬胆,高而隆直,必百里挑一。”
女皇听后面露了然之色,虽然没说话,不过看神色是允了。母女二人心照不宣,唯独李朝歌,奇怪地挑起眉。
什么东西?她们两人猜到了什么,为什么她没听懂?
·
此刻裴家难得人多。顾明恪进门后,一路被侍从引到主院。今日裴楚月几个外嫁女儿也回来了,裴老夫人身边围了一群人,听到侍女传话,屋里的声音一停,众人相继站起来:“表公子来了。”
顾明恪进门,目不斜视给裴老夫人、裴思廉行礼。裴纪安、裴楚月立在一边,等顾明恪站好后,他们给顾明恪行礼:“顾表兄。”
顾明恪淡淡点头,众人重新落座。裴楚月今日回来后就沉默寡言,现在见了顾明恪,越发不说话了。
顾明恪坐好后,裴思廉问:“听说你已升为大理寺正卿?”
顾明恪颔首:“是。”裴家众人听了默然,裴思廉被罢免相位,外谪为云州刺史。云州远在国境最北方,风沙肆虐,大漠孤烟,时不时有外敌骚扰,裴思廉被派到这个地方当刺史,委实不算好去处。裴家其他人也纷纷贬官外放,唯独顾明恪升官。这番境遇对比,真是让人唏嘘。
裴思廉长叹:“当初你去大理寺时,我还觉得此地冷僻凶险,非清贵去处。现在看来,反而是好事。大理寺不必牵扯党派纷争,能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事,你在这里很好。”
顾明恪点头致谢。裴老夫人看了看,问:“盛元公主怎么没来?”
裴纪安垂下眼帘,嘴边划过一丝苦笑,她会来才怪了。顾明恪解释道:“她有另外的事情,不便脱身,便没有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