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 见心

  唐见心的意思是：百花娘娘要找他们，第一个要去的，必然就是小镇上唯一那个药材铺。
  事实上呢，顾雁语在茶馆外头打探了一下，果然看见红色衣裳玄色褙子枣红裙子的百花娘娘冲进了药铺。
  这么一来，殷十三、顾雁语纵然觉得唐见心这个人实在乖张，也不得不他的心思果然机警。
  唐见心写的这些药，殷十三觉得：“不如去隔壁镇上买吧。顾姑娘有马，一个时辰，足够来回。”
  唐见心继续摇头：“不！”
  “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想得到的方法，别人也想得到。”
  “那我们总不能在这个地方等死吧？”说着话，殷十三觉得自己浑身又开始发热。看看手，又掀起袖子，只要看得见的地方，皮肤上梅花图案又在加强。“这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他用手挠，挠又挠不着，心痒得要发疯，嗓子也渐渐不太灵光。
  顾雁语连忙把剩下来的解毒丸又分出两颗来给他和唐见心吃了。
  殷十三感觉方才又好转些，而唐见心说起话来，中气就更足了：“至多再等一个时辰，百花娘娘就会失去耐心，不再盯着隔壁那个药铺。你刚才也说了，快马去隔壁镇，再回来这里，也得一个时辰的时间。这期间，百花娘娘还要在隔壁镇蹲守，所有，加起来，我们差不多会有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的时间，你确定会有吗？”
  “当然！”唐见心细成一条缝的眼睛精光闪烁。
  如是，真等了一个时辰之后，顾雁语去药材铺抓药，安然无恙回来，唐见心又让她带自己和殷十三回先前那个客栈。
  所谓灯下黑，唐见心认为：“百花娘娘即便早一点从隔壁镇回来，在这个镇上搜寻，她也不会立刻回到原来她把人搞丢的这个客栈。”回到客栈，连房间都没有变。这会儿殷十三二话都没说，掏出银子，让顾雁语去柜台上付钱。
  进了房间，唐见心先让顾雁语捣一种草药。这种草药捣成渣后，他捧起来，连汁带捣烂的药草，在脸上敷了厚厚的一层。接着，就趁着脸上敷满草药的时候，他就拿起一块软布用力搓。搓啊搓啊，脸皮上一层层脏脏的东西就被搓下来。唐见心让顾雁语打水，水打来后，他捧水洗脸，连换三大盆水，第四盆水，再也洗不出半点杂质。这时候，唐见心把脸抬起来。“哦！”顾雁语和殷十三齐齐发出惊叹。
  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唐见心本尊的样貌本来就很出挑，因为之前被迫顶着一张丑出天际的脸，所以，一旦恢复本色，其对比之强烈，便足以让人惊叹。
  但见他一张脸白如雪莹似玉，搓洗用力的缘故，皮肤上还泛出迷人的粉红。高挺的鼻子两边，是撩人的凤眼，下面一张棱角分明的翘嘴，就算总是带着瞧不起人似的嘲讽，也好看得让人恨不起来。
  顾雁语觉察到自己失神颇为失礼，连忙佯咳一声，扭过身去。
  唐见心却不放过她：“唉！”
  顾雁语连忙答应，又把身体转过来。
  “继续捣药啊！”唐见心又说了几种草药的名字。顾雁语依言去做，足足又过了一个时辰的时间，纯净的药汁方才沥出来。草药煎汤，药汁泡澡，唐见心又服了顾雁语私留下来最后一颗解毒丸。傍晚时分，他穿好衣服，对顾雁语说：“肚子好饿，你去前面买点吃的来。”
  顾雁语说：“十三爷的毒，你什么时候为他解呢？”
  唐见心额头上汗涔涔的，整个人表现得颇有些有气无力：“容我歇会儿吧。”
  “这个……”为了最后一颗解毒丸被他吃掉，顾雁语已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殷十三，算算之前唐见心算的百花娘娘从隔壁镇回来的时间，她甚是担忧：“先吃饭的话，还来得及吗？”
  唐见心不耐烦道：“觉得来不及，你来给他治，好不好？”蓦然，他恢复本色的那张漂亮的脸蛋挤出一个欢愉的笑容来，“我就是吃点饭嘛，酸软散的药力暂时没那么大而已，不吃饭，我也没有力气给殷十三爷解百花媚这种剧毒，你说对不对？”
  顾雁语期期艾艾，最终还是去了。这一去不要紧，刚进店堂，就看见回到店里正在吃晚饭的百花娘娘。
  顾雁语忘记百花娘娘对自己并没有多深印象的事实，她认得百花娘娘，一看见百花娘娘本人，立刻吓得马上转身。动作幅度之大，让百花娘娘想不注意，都难。
  而她瞬间僵直的身体，更加重了百花娘娘的疑窦。
  顾雁语察觉百花娘娘要来找自己，心跳加速，大脑麻痹，思考的能力一刹那失去了，身体下意识往回飞奔。
  这么一来，百花娘娘立刻警觉。
  顾雁语慌不择路，直接逃回房间。殷十三急问：“怎么了？”刚被合上的门“咚”又被踹开。
  百花娘娘闯进来。
  唐见心抓起桌子上的软布，挡住脸，大声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百花娘娘先是一愣，继而注意力就被他吸引住。想来唐见心趁这段时间还是给自己用了药，不过，百花娘娘再怎么精明，也算不到顾雁语随身还有上好的解毒药丸。这会儿，唐见心所中酸软散已解了个七七八八，但是百花娘娘却认为，被她加重过份量的酸软散不会这么快就失效。
  百花娘娘冲上来伸手便抓，不期两颗小圆球各自呈弧线从软布后面射出来。这两颗小圆球撞在一起，“嘭”就炸了，烟雨断肠丝激飞而出。
  唐门暗器威震天下，这么短的距离，世上又有几个人躲得及？
  百花娘娘仓促之间只能低头，两只手全部举起，挡住脸。但是，衣服覆盖不到的手、脖子，衣服覆盖住的胳膊、肩膀都未能幸免。密匝匝的疼痛瞬间牵动了神经，跟着，又是一道蓝光打入她的小腹。
  唐见心抛下软布，寒光一闪，一把小巧的匕首出现在他手上。
  百花娘娘上半身麻痒疼痛，小腹倒是不疼，可是，瞬间大半个身体都麻痹的感觉让她这个用毒大家震骇不已。
  “趁你家四公子自己给自己时下套过来挖坑，呃？”唐见心抓住她的前襟，漂亮的五官狰狞，“加大剂量的酸软散，你存心是想四公子我手脚残废，然后彻底变成废人，啊？”
  百花娘娘想要反击，无奈，手脚都开始不听话。
  唐见心又“嘻嘻”笑起来道：“之前你把四公子我化妆成一个丑八怪，现在，你这张老脸，我也来给你改改。”小匕首晃来晃去，猛地往下一扎。
  这一扎，扎实了，百花娘娘那张犹见少年风韵的脸，脸颊就要被洞穿。
  不过，唐见心算得细致，终究也漏了一招。
  殷十三的钢爪挡住他的匕首。
  短兵器上的功夫，再没有多少比殷十三强的了，不过手腕转动之间，唐见心的小匕首就脱了手。唐见心刚要后退，殷十三欺近，双爪分别刺穿了他的衣袖，把唐见心的两只手牢牢固定在客栈墙上。
  顾雁语失声叫起来：“十三爷！”
  唐见心先是以为自己手腕被刺穿了，吓得脸色煞白，浑身一阵发抖。等觉察自己手腕并没有事，他双唇翕动，问：“你、你这是做什么？”
  殷十三很用力忍，才忍住百花媚又开始发作时的痛苦，然后低哑着嗓子说：“杀了百花娘娘，下面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我了？”唐见心刚讪笑，他手腕往下一压，钢爪碰到唐见心手腕的皮肉，“老实讲，你有没有为我解毒的意思？拖拖拉拉，只是将自己的毒解了，诓百花娘娘到这里来，杀了她，然后再杀了我，我说得对不对？”
  唐见心“哈哈哈哈”大声笑起来。
  百花娘娘跌跌撞撞靠在墙上，对他说：“拔下我头上的发钗，刺他一下。”
  唐见心顿时瞪大眼睛：“不可以、这绝不可以！”盯着殷十三说：“我们可是一直站一条线的，这个老女人的话，你可千万不能听。”
  殷十三不说话。
  百花娘娘头昏眼花，喘着气：“你拔下我的发钗，刺他一下，随后你和我走，我给你解百花媚。”
  “这个可以有！”殷十三得了承诺，两只手一起收回来。
  唐见心飞快伸手入怀，但是“刷”“刷”冷风拂过，两边手腕都被开了槽。鲜血直流，他痛得“啊啊”大叫。跟着，肩头又是一痛，一根桃花钗深深插进来。
  殷十三一手抓着百花娘娘，又伸另一只手去拉顾雁语：“顾姑娘，跟我走！”
  唐见心嘶声大叫：“顾雁语，你只要敢走，日后见到我大哥，我必说你对我见死不救！”
  殷十三对顾雁语说：“他满嘴谎话，你不能相信他。”
  唐见心一手捂着肩膀，一手捂着胸口，躺在地上，“嗬嗬嗬嗬”困兽一样，低叫不停。
  顾雁语跟着殷十三往外走了几步，猛地甩开殷十三的手，奔回唐见心身边。
  唐见心一把拉住她：“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顾雁语便说：“你放心，我不走，我一定不走。”
  百花娘娘翻着白眼，有气无力对殷十三道：“你再不走的话，我就要死在这里啦。”
  殷十三没办法，单手抱起百花娘娘，冲出屋子。
  按照百花娘娘的指引，他带着百花娘娘来到之前那片小树林里。找了一丛茂密的灌木，把百花娘娘放在后面。
  百花娘娘说：“将、将我的百花鞭从我腰上解、解下来。”
  殷十三一番奔跑，毒发得更快，伸手解鞭这样一件小事，花费了他几乎全身的力气。将百花鞭放在百花娘娘身上，百花娘娘又让他敲击花朵和花朵之间的连接：“任意两处即可。”可是得用力。殷十三咬牙切齿，敲得自己差点当场昏过去，那百花鞭方才启动。
  整一条“软鞭”上所有的“花苞”再度打开，层层叠叠的花瓣一片分成两片，两片分成四片，最后再次连接成了那块宽宽的“布”。“布”上产生的爬山虎脚抓住百花娘娘的身子。细如牛毛的刺，戳进百花娘娘的身体。
  殷十三躺在地上，先还能看清楚头顶错综的树冠。后来，他的眼睛里看到纵横交叉兰花状影像，随后，这些兰花一样的细丝，演变成荷花的样子，随后一丝一丝布满视野，仿佛世界里开满了血红的菊花。
  等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压制住唐门流连火的毒，百花娘娘睁开眼，躺在地上的殷十三已经满身白毛，好像被白雪覆盖满了一样。
  百花娘娘收了百花鞭，站起来，俯瞰这个傻里傻气的汉子，冷笑一声，又感慨叹息。她掏出药瓶子，倒出十颗指头尖那么大乌沉沉的药丸，扒开殷十三的嘴，一一喂进去。喂进去药之后，好一会儿，白毛褪了，殷十三路在外头皮肤上的血斑从菊花丝状、变成荷花状，又成兰花状，最后树叶萧条仅剩梅枝。梅花凋谢，梅枝隐没。前前后后总该过了近一个时辰，殷十三才猛咳一声，眼睛一睁，醒过来。
  百花娘娘托着一个珐琅盒，拿着一个圆形的金刚磁在脸上、身上游走。
  殷十三试了试自己的手脚，咦，都没事了，当下一跃而起。
  他们二人在野外露宿，百花娘娘生了篝火，殷十三打来野味，烤熟，递了一条野鸡腿过去，百花娘娘摇摇头，自己掏出一个果子，咬着吃。
  “我还真没确定你会救我。”殷十三把鸡腿收回来，自己咬了一大口。
  百花娘娘说：“我自己也没想到，最后我竟然会救你。”
  “毒门中人，不讲究善有善报，是吗？”
  “是啊。”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解毒？”
  百花娘娘吃完了果子，盯着殷十三的脸看了老半天。
  殷十三忍不住举起手，摸摸自己的脸：“我这儿，有什么不对劲？”
  “你当真是逸城神爪殷十三？”
  殷十三愣了：“是、是啊！”急忙一笑：“怎么突然提这个？”
  “唐门的宁红绣，你知道吗？”
  殷十三“噢”了一声，随后说：“似有些耳熟。”
  百花娘娘不由得露出不屑的表情：“若是杜伯扬或是萧三郎在，他们必定要知道得清楚点——宁红绣，就是唐门老太君。门主唐越纵情而死，数年之内，她暂理门主事务。”
  殷十三又“噢”了一声，还是没明白，这和自己该有什么关系。
  “‘百花娘娘’是我的外号，我本来的名字叫吕珍姬。四十多年前，有一天，我在百花谷的外面逗鸟儿玩。百花谷的鸟，五颜六色，非常好看。我用一种千里香，能够吸引它们全部围绕着我翩翩飞舞，舍不得离去。然后，这样一番奇异的景象，就被一个叫‘唐伟琛’的人看见。”
  不出百花娘娘吕珍姬所料，大头虾一样的殷十三根本就不知道“唐伟琛”是谁。
  “那是上一代唐门门主，”吕珍姬说，“唐越的父亲，宁红绣那个老太婆的丈夫！”顿了顿，她又接下去：“唐伟琛和我一见钟情，不过，百花谷是小门派，且不入流，毒门名声也不好，所以，他最终还是娶了成州名门的小姐，也就是宁红绣。宁红绣的长子叫唐越！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又过十多年，这个唐越又来到百花谷，再度看到我的女儿举着千里香，指挥鸟儿围着她跳舞。我女儿从小学习诗文，弹琴跳舞唱歌又无一不精。鸟儿跳舞的时候，她也跟着一起跳，跳得动作比鸟儿在空中飞翔还要好看。动听的诗文便编成悠扬的歌曲，在鸟儿‘啾啾啾啾’的陪衬下，天籁一样好听。然后，这个唐越，就无可阻挡，深深爱上我的女儿。”
  天色不早，殷十三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见吕珍姬面露不满，他连忙正襟危坐：“您继续说，您继续说。”
  吕珍姬说：“我必须重头和你讲，你才能明白我为什么要救你。”
  殷十三连连点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女儿叫商绿芸。”
  “噢噢！”
  “她不仅让唐越在百花谷一住便是一年，之后，唐越回去唐门，要死要活，非要娶她。但是——”
  “嗯嗯。”
  “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殷十三感觉自己又要打哈欠了，连忙忍住，可是肚子“咕噜咕噜”的，硬憋，最后居然憋出来一个屁。这个屁放得太艺术了，声音又细又长，最后还拐了弯。
  吕珍姬很生气。
  殷十三囧得脸发红。
  吕珍姬想要给这个糙汉子一点颜色看看，联想到自己的命还是人家救出来，终究算了。
  等那阵让人尴尬的味儿散了，她才接着刚刚的问题自己回答道：“宁红绣聚齐唐门好手，打进百花谷。我的女儿被她射了二十几支飞梭，最后，为了让我女儿活命，唐越不得不屈服，同意不娶我女儿，然后和宁红绣回去。我心里真的好恨！我想用百花媚，让他们个个玉雪纱加身！”
  “啥？”殷十三认真听，突然听到一个陌生名词。
  “你刚才不是都体验过了吗？从梅花妆，到兰花蓝，再从荷花笑，到菊花扰，最后浑身雪白，那就叫玉雪纱。玉雪纱出现一盏茶，再不服解药，将会全身溃烂，包括五脏六腑，全都长出白毛来，自身同时渐渐化成脓水。”
  殷十三禁不住浑身打了一哆嗦。
  吕珍姬恶狠狠道：“假如你再做出刚刚那种失礼的事来，我就叫你变成这个样子。”
  “不敢、绝对不敢！”殷十三一边摇手，一边坐得离她远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