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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走牛观花

  大凡道统名山,往往都有个响亮气派的名字,譬如兵家真武山,道家龙虎山,佛家灵台山等等。
  西陵书院坐镇之地,多年前曾叫天玑山,后来取儒家桃李满天下之意,又有漫山桃花,才改成平庸的桃山,也照样蜚声四海。
  书院很大,这附近崇山峻岭,绵延方圆两百里,皆是其辖区,真正用以讲经论道的殿群,只在那巍然耸峙的桃山之巅。
  易容成蔡酒诗后,任真没有直奔桃山上的修文宫,而是驱赶着那辆慢吞吞的牛车,信牛由缰地在群山间逛荡。
  正月刚过,春寒料峭,连青牛都有些吃不消,腿蹄吃力地踏在坚硬冻土上,硕大鼻孔喷吐着热气,不时低沉哞几声,仿佛是在嫌弃背后明显重了几分的新主人。
  识途的不止是老马,这头老牛重车熟路,对前方的崎岖山路了然于心。
  每隔三天,它就得随主人往返一趟,把辛苦拉回的整车酒坛分发出去,发给那些潜居群山各处的读书人。
  “两百里西陵,据说有三十六路胜景,各蕴气象……”
  牛背上,任真拎着一坛酒,百无聊赖地望向莽莽群峰,喃语道:“三十六路又如何?就算是三百六,也没见西陵文人经天纬地,破开那些酸腐教条!”
  感慨罢,他学着当年念书时幻想过的诗仙模样,朝后一仰,举起酒坛豪迈饮了起来。
  文人修道,浩气萦胸,这诗与酒,便是他们提升感悟、挥洒才情的两大利器。
  诗意兴,则儒意起。
  酒气浓,则豪气重。
  “按儒家法门,三境独居,格物致知以成意;四境游学,行路万里可立心;五境朝圣,登高望远终知命。听起来高深莫测,说到底,还不是吹捧什么‘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
  “不过,这样也好,趁中三境的门徒都外出游学朝圣,此时我混进书院,只要小心应付那些讲学先生,应该问题不大。”
  “呵呵,我倒要看看,西陵的同境才俊都在领悟些什么叽霸玩意儿!”
  四下无人,他躺在牛背上,酒意涌上来,醉眼惺忪,前世饱读的诗书化成无数文字,在他脑海里飘舞,弥漫着浩荡的灵气。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任由青牛在山间徜徉,他绣口吞吐,一边饮酒,一边吟诗,这首《侠客行》诵完,他豪情澎湃,赴北境以来郁结的闷气一吐而光。
  “好诗好诗!”
  山道旁,一名书生拊掌赞叹,他峨冠博带,相貌俊逸,如春风拂面,眉眼间透着几分灵性。
  任真慢腾腾起身,不慌不忙再饮一口,俯身看向那名书生时,面颊有些红润。
  书生上前,温和一礼,调侃道:“蔡兄平时隐藏沟壑,不露峥嵘,今日借酒吟出如此豪迈的好诗,偏偏叫师弟偷听到了。你今天若还敢收酒钱,嘿嘿,我一定要拾你牙慧,当成我付俊杰的大作传扬出去!”
  说罢,他畅然一笑,从牛车上抄起一坛美酒,当即喝了起来。
  任真把书生的举止看在眼里,心头微松,这人气度不俗,言谈坦荡磊落,不像是丑恶之徒。
  “付兄说笑了!你只管开怀畅饮,今天我请客,分文不取!”
  付俊杰眼里笑意愈浓,自嘲道:“蔡兄是明知我酒量浅薄,才如此豪爽吧?罢了罢了,凝意要紧,要是再多喝几坛,今天的大好时光可就荒废了。”
  任真点头,拿起坛子共饮一口。不贪小便宜,他心里对这人的好感又陡升许多。
  他一把擦掉嘴角的酒渍,抬眼望向不远处的那片梅林,粉白如雪,幽香浮动,不禁心意一动。
  “君子爱梅,淡逸坚贞。付兄格梅求知,莫非是想取寒梅之意,以通诗文之道?”
  格物,意思是探究事物本源。致知,意思是获得真知灼见,至理大道。
  正心,意思是修正自己的本心。诚意,意思是使自己的意念纯净真诚,与外在大道相契合。
  格物致知,正心诚意,这八个字,就是儒家关于神意境的修行精髓所在。
  眼前这位付俊杰,格的是梅之形,修的是梅之神,悟的是梅之意。
  闻弦知雅意,付俊杰面露异色,惊喜道:“难道蔡兄也是此中知音,对这一剪寒梅深有感悟?”
  任真摇头,说道:“君子四友,梅兰竹菊。让付兄失望了,我只喜欢菊花!”
  付俊杰本以为是遇到知己,不由怅然叹息,失望地喝了一口闷酒。
  任真见状,跳下牛背,凛然道:“不过,我旧日所作诗篇里,倒有几首咏梅,不妨赠与付兄,抛砖引玉,或许能勾起兄台的灵感呢!”
  付俊杰豁然抬头,喜出望外,做了个请的姿势,便静静聆听。
  任真手托酒坛,眺望向远方那片雪白,轻吟道:“尘劳迥脱事非常,紧把绳头做一场。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付俊杰猛然一顿,眼里精光四射,“梅之坚韧!”
  任真没有回应,沉吟片刻,继续诵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付俊杰拍手称奇,失声赞叹,“梅之隐逸!”
  看着他痴醉的神情,任真暗道,此人性情高洁,无疑是个真君子。反正这些诗又不是自己写的,不费吹灰之力,既然如此,何不多背几首,赠人梅花,赚他一手余香!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无数锦绣名句接连爆了出来,彷如爆米花机一样,妙语连珠,织成了一大张珠帘。
  什么“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什么“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什么“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任真舌灿梅花,付俊杰意眩神迷。
  不到半柱香功夫,任真成功剽窃了前世上下五千年的古人智慧,将咏梅名篇统统倾倒出来,有意要帮这恋梅痴汉,格出一个梅意君子来。
  念完之后,他跳回牛背,打量着眼前凝眉思悟如木鸡的青年,默默饮酒润喉。
  另外半柱香还没烧完,付俊杰突然一颤,浑身汗毛炸裂,宛如遭到雷击。他抬头望向任真,神采飞扬。
  他的左手抬了起来。
  五指拂过,浩然清气无声荡出,凝成一道灵力笔画,似一节梅枝横亘虚空,透着一股精纯而刚毅的意念。
  毫不霸道,却足够强硬。
  紧接着,手指划落,又是一竖。
  一撇。
  一捺。
  ……
  一十一笔,一心一意,方是梅。
  完美且流畅,酣畅淋漓。
  付俊杰轻吐浊气,如梅傲立,高洁气质绽放天地。
  他目光湛湛,凝视着牛背上醉意愈浓的任真,并未像世俗那样开口言谢,而是肃然道:“不悟梅,却识尽梅之真意,蔡兄真乃神人也!我特别想知道,你悟的究竟是何种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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