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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清雅是我带回来的。”钱娇娘摸着大姐儿脑袋,笑容不变。
  杭老夫人噎住了,她怎地忘了这茬,果然是被气糊涂了。“老身自然说的不是侯夫人,话说是夫人将老六媳妇救下的么?”
  钱娇娘笑而不语,抱着狗儿率先跨出了门槛。她现在是过一日算一日的人,着实不想为了这等恶毒之人浪费口舌。
  杭老夫人哪里受过这等怠慢,气得直掐扶着她的王紫琦。王紫绮原是扭头看杭致二人,被掐得差点尖叫出声。
  待人都走了,清雅像是卸了全身的力气,她瘫坐在椅上,拭去残余泪痕。杭致在她面前蹲下,默默握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他的手更是如雪,二人十指紧扣,竟不知是冷还是热。
  清雅抬眸凝视杭致,杭致仰起脸与她对视,眼底是那般深沉的忧伤。清雅抬起一只手,轻抚他的脸。这是清雅头回看她的夫君这般脆弱的情态。他原比她大许多,在她心中他是无所不能的顶梁柱,是她的天,原以为自己能在他的羽翼下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妇人,可是不想……
  “你说说你是何苦呢,只当我死了不就好了么?”清雅噙着眼泪抚他的眉。
  杭致缓缓摇头,他扶了她的手放至唇边轻吻,清雅感到手心湿热,再一定睛,杭致已泪流满面。
  “原来……”杭致沙哑地道,“你说娘不喜欢你,竟已到了这等地步。”
  杭致一直知道婆媳二人有间隙,因娘本就不愿叫他娶清雅,他执意相逼才迫使娘同意。他并未将这些事儿告诉雅儿,因为怕她多想。成亲以后雅儿抱怨娘亲规矩太严,总欺负她。他也只不过想着娘亲心中憋着一股郁气,不过对雅儿耍耍威风,并且雅儿娇生惯养,难免有夸大之词,他若出面恐怕火上浇油,令娘更加恼火。因此只能装傻,只想着娘知道了雅儿的好,二人也就相安无事了。果然后来雅儿不提了,他还以为婆媳间已经好了,却没想到,却没想到!
  雅儿落水竟是因娘亲蓄意杀害,想起他捧在手心的宝贝在船中孤立无援,眼见亲如姐妹的近婢被杀,绝望之中跳入冰冷江水,杭致浑身痉挛,只恨不得杀了自己。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杭致放开清雅的手,用力掌掴自己的脸。是他的错,如若他能认真听雅儿的抱怨,兴许会发现端倪;如若他不想自己安生,早些劝解他娘,也不至于叫娘下此狠手。如若他能听见雅儿临去前惴惴不安的求救,她又怎能遭此大难!
  “你做什么!”清雅抱住他的手,不叫他再惩罚自己。“你对我很好,你没有错。”
  听爱妻这会儿还护他,杭致几乎无颜以对,他埋进她的腿间,双臂环抱着她低泣。清雅幽幽长叹,她轻抚他的后背,“你相信我的话,就已经够了。我不想回来,就是不知这事儿该怎么办,加上……总之我确实也没证据,如玉的公道我也讨不回,我可怜的如玉,我什么也做不成!我恨你娘,真的恨,你娘也恨我,我无法与她共处一室,这个结解不开!我若不说出来,你强留了我,我总有一日还会死在她手里,还不如我现在说了,咱们都撒了手,各自欢喜罢!”
  “绝不能够!”杭致抬起头,他狼狈抹去眼泪,“我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又怎会再让你离开了我?”
  “那你娘怎么办?她可是你的亲娘!”
  杭致僵在原处。那是他的娘,怀胎十月生下他的娘,自小就最疼他的娘,他能拿她怎么办?
  第一百七十章
  清雅见他无言并不意外,她早已看透了这结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有儿女与父母作对的?枕边人可换,父母惟有一双。
  杭致讷讷看她半晌,“倘若娘伤的是我,我无话可说,但她偏偏害的是你。雅儿,你比我的性命更宝贵,我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娘却要你的命!她不知把你的命夺走,也就是把我的命也拿走了。这几年我魂都没了,吃的没滋味,喝的没滋味,回忆起来竟什么也没有。她可说是夺走了两条命。杀人偿命,你若请你那定西侯夫人的姐姐告个御状,我杭家百年声誉都要毁于一旦。可你不仅不想着替自己报仇,还处处为我着想,我若还想着自己,那我还是人么?”
  清雅直愣愣地听着,他这话的意思是……要与他娘对峙?
  “你想做什么?”她问。
  杭致眉头微蹙,“我还没想明白,雅儿,你再宽容我几日,我定会给你一定交待。”
  清雅轻轻道:“你给我交待,可是向你娘交待不了了。”
  “她也向我交待不了。”杭致的眼中滑过冷意。他已不是当初那个期盼众人都好的杭致了,他娘亲自杀死了他。
  清雅有些恍惚,眼前这个冰冷的杭致是陌生的,可是却比曾经的他更令她感到安心,他是真心为了她要与他娘作对。可是他娘不仅是他的娘亲,还是杭家的大主母,大哥、三哥还有三姐都是她的亲子,况且她身后还有王家,纵使杭致是丞相,难道他要以一己之力与整个杭家为敌么?若是外人知道了,他又如何自处?
  “你莫要与我玩笑,这个玩笑我奉陪不起,我只是与你讲明白,咱们各自散了。横竖你还有你表妹当你的妾,你不孤单。”
  杭致原本就沉重的心更是咯噔一下。他怎地忘了这茬!这是个最爱吃醋的,他起初有两个通房丫头,知道她不乐意,早在与她大婚前他就把人打发出去嫁人了,否则她兴许不肯点头。这下突然得知他纳了个妾,还是王紫绮,可不是得掉醋缸里?
  “我、我、雅儿,你听我解释!”杭致挣扎站起来结结巴巴,“那是我一时糊涂!”
  清雅明知不该,但心中还是泛起了阵阵酸楚,“罢了,那也是我‘死’之后的事儿,你爱娶几个妻,纳几个妾都与我无关,反正以后我也不与你过。”
  听听这轻描淡写的话!杭致冷汗直冒,“你不与我过,你与谁过!王紫绮她、她是因为她缠我缠得烦了,娘又总是要我娶这个纳那个,我心想你死了,我反正是什么也不在乎了,又恼她们在你生前就催着你叫我纳妾,叫你生气了好几回。心道既然这么想成我的妾,那就如她们所愿,叫她们自己看看当我的妾有什么好。因此我就……我、我一日都不曾进过她的屋子!”
  清雅瞪眼,“你没见过你表妹的屋子?你莫骗我!”
  “我要是骗你,我就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杭致急得挤进她的椅子里,顺势想抱她,狄清雅不让,杭致使了蛮力非要将她抱在腿上,“我只想着你,别的女子我连一眼也不想看!”
  清雅闷闷道:“我不信。”他原就有通房丫头,与她成婚后又总那般不知羞,这花样那花样,几乎夜夜都缠她的,她“死”了这几年,他就从没进她的屋子?
  “你不信也得信。”杭致满头大汗,“我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我真就……唉,我何苦干这蠢事!”
  清雅见原来沉稳的杭致变得这般慌乱,信了他的话,却是啼笑皆非,“你可知我原跟随邢侯的大军来了永安,原想找你,偏偏听说你纳了新妾,我心里难过得紧,心想你既已忘了我,大概也不想我回来阻你三妻四妾的好事,也更不会为了我与你娘为敌,我真真心灰意冷了,便打消了念头又随邢侯去了玉州。我那时想不开,直想跳井一死了之了,是娇娘将我劝了回来。”
  短短几句,杭致层层冷汗,他没想到就因他一个荒唐愚蠢的决定,竟阻挡了雅儿回他身边,还差点让她再死一回!杭致真恨不得一刀杀了自己,邢夫人说是她的救命恩人,这话果然是不错的!“雅儿,是我糊涂,你往后有气千万别做傻事,只冲我来,啊。”
  “我现下没那么傻了。”清雅道。
  “那就好,那就好,”杭致心有余悸,“那侯夫人说他夫妻俩各救了你一回,莫非你落水之时是邢侯救的?”才说完杭致又自己否决了,邢慕铮那会儿不可能出现在那附近。
  “不是。”
  清雅摇了摇头,她抿抿嘴,将落水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与杭致说了,杭致静静听着,他放在清雅背后的手早已握成拳,手背青筋暴出,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的雅儿,竟然吃了这么多的苦头!他原立誓要让她成为大燮朝最金贵的妇人,却因自己的亲娘叫她吃尽苦头。那般娇嫩的她受了多少罪,岂是这寥寥几句就能说得完的?全是他杭家造成的!
  杭致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他道:“我先前想着大伙儿都好,你死了,谁好谁坏也与我不相干了,现下我只要你好,雅儿,你莫抛弃我。你不要我,我真活不了了。”
  狄清雅望进杭致的眼眸深处,动容叹息。
  这日夜深暂且不表。
  翌日,杭致带狄清雅与钱娇娘住至西郊南紫苑,那原就是他先前为自己和清雅准备的小院,里头仍是清雅所爱的南陵景观。清雅陪着钱娇娘在后花园中散步。
  昨夜杭致与狄清雅掏心窝子说了许多话,直至鸡鸣才躺下,清雅却一丝睡意也无,翻来覆去想了又想。
  “你这还是决心与他和好?”钱娇娘捡起一颗扁平的石子,扔向花园中的莲湖。
  清雅望着湖中荡起的层层涟漪,轻缓且坚定的点了点头。
  “相爷想出什么法子了?”
  “他说他要好好想一想。”
  “这你也信他?”钱娇娘挑眉。
  清雅轻叹,“他终究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哪。”
  钱娇娘沉默须臾,又捡起一颗小石子,“这事儿,即便他是当朝相爷也难办啊!他不能拿他娘亲送官,并且咱们也没啥证据,倘若族内处置,他是要逼迫他爹休妻么,还是自己与杭家分家?我听说他排行老六,那他前头还有五个兄弟,他爹和他的兄弟姐妹能同意他的做法么?假若虎头蛇尾,他娘只小小惩戒一番,那往后漫长岁月够你苦头吃。”
  清雅何尝没有这些担忧,但远离了杭致,她还能假装不在乎,一旦重回那个怀抱,她怎么也舍不得松开了。
  “娇娘,我想相信他,并且我现在不那么傻了,我可以与他并肩作战,我要自己斗赢那个老太婆。”清雅下定了决心,“大不了,我就学你。”
  钱娇娘睨她一眼,“学我什么?”
  狄清雅勾唇,凑到她耳边道:“毒死她。”
  钱娇娘一愣,哈哈大笑,狄清雅也咧齿笑大笑,姐妹俩笑成一团。后头离得稍远的侍卫们一头雾水,不解这二人方才分明一脸肃穆,怎么转眼又笑得前仰后合。
  “那就随你的便。”钱娇娘将石子用力砸进湖里,湖波猛荡。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夜深人静,南紫苑内巡逻的侍卫有如皇宫大内,禁备森严得似乎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东边的两个院落更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阿大四处看了一圈,觉着很满意,正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忽而又听见外面有动静。他不耐烦抓了大刀要出去大开杀戒,迎面走进来一个黑衣男子。阿大定睛一看,顿露惊喜之色。
  屋内兽头烛台跳跃烛火,地龙烧得火热,山河图屏风上倒映着一团影子。钱娇娘独坐桌旁,香楠木桌上摆放着几碟小菜,还有两坛子玉仙酒,一坛已经歪在桌上空空如也。她的脸色酡红,枕在手臂上眼神迷离。她拿着两根筷子数着碟里的花生米,“一颗,两颗,三颗,五颗……不对,数错了,一颗,两颗,三颗,三下去是几来着?”
  想了半天她不起来,皱眉嘟着嘴伸手拿酒坛。她抬手摇了摇,倒手往自己杯里倒酒,倒了十分洒了七分,酒坛子也快空了,钱娇娘不乐意,爽性将酒坛抵到自己唇边,张嘴接酒。
  被皇帝放出来的邢慕铮走进来,正看见这副场景。他挑了挑眉,瞧瞧她手上,又瞧瞧桌上。玉仙酒酒性颇烈,她这一人喝了两坛还能动,倒也算是女中豪杰。
  钱娇娘迟疑了一会儿才看清有人进来,她眯着眼瞅了半晌,不确定地叫了声,“邢慕铮?”
  邢慕铮低低应了一声,在她身旁坐下。钱娇娘头回没拿警惕又狡诈的目光看他,反而显得憨态可掬。她直直盯着他,突然拿抓着酒坛的手挥过去。幸亏邢慕铮反应快往后躲开,否则真得脑袋开花不可。。
  钱娇娘用酒坛眯眼指着他道:“你不是邢慕铮,邢慕铮还被皇帝老头关在皇宫里!说,你是何方妖孽!”
  “……”这是真醉了。邢慕铮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空坛,钱娇娘不乐意酒被抢去,“我还要喝!”她伸手去抢,邢慕铮举高,她就跟猫儿似的伸爪子去挠,无奈人家胳膊长,她怎么挠也挠不着,反而将自己跌进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邢慕铮放下空坛,搂着她的腰让她在自己腿上坐得更舒适些。钱娇娘浑身软绵绵的靠在他的肩膀,从未有过如此的温顺。这叫邢慕铮差点兴起了每日将她灌醉的念头。他抚过她额上的碎发,垂眸凝视她酒醉的娇态,见她媚眼如丝,红唇微抿,竟有别样风情。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在她脸上印上一吻。钱娇娘竟由着他亲,邢慕铮顿时心头一热又亲几下,问女醉鬼道:“你想我么?”
  钱娇娘认真地凝视他,“你是谁?”
  这把邢慕铮气得够呛,难道她喝醉了,任是一个男子抱她她也不挣扎么?他皱眉道:“以后不准这么傻喝。”
  “你才傻。”虽是醉了,竟也不吃亏。钱娇娘推他下巴一把,邢慕铮仰头闷哼一声,拿下她的手,抱起她走向床边。他扶着她的脑袋,让她和衣躺下,自己也躺在她的身侧,扯了一旁的被子为两人盖上。
  “不盖,热。”钱娇娘踢被子。
  “一会就该冷了。”邢慕铮长臂一伸,自被外将她裹住不叫她乱动,“你该睡了。”
  “我不睡,我还要喝,再来两坛!”钱娇娘嚷嚷。
  还耍起酒疯来了,邢慕铮问:“为甚喝闷酒?”
  钱娇娘摇头不应,她皱着眉头抵在邢慕铮的胸口用力蹭了两下,邢慕铮听不见她的回答也不逼问,隔着被子搂了她的腰肢让她好好睡。钱娇娘却像是闹腾的娃儿,扭来扭去就是不睡,这扭得都快把邢慕铮原就压抑的火都勾出来了,他按着她咬牙道:“再动就不睡了。”
  钱娇娘像小娃儿似的低了头,邢慕铮以为她总算清静了。却听见她的喃喃低语。
  “清雅她要留在杭致身边……她要离开我了……”
  邢慕铮拧眉,她原来就为这事儿发愁么?“你若不想狄清雅离开,我再帮你绑回来便是。”只要她开心。
  钱娇娘猛地抬头瞪他,“你怎么这么坏,做什么要绑清雅!”
  “你不愿意她走么。”
  钱娇娘皱眉,眼神迷离语气却很认真,“她要是过得好,我自是愿意她走的,可是我担心她过不好呀!她一个人孤伶伶的,万一她又被欺负了,又被那个老太婆耍诡计杀害了,那她多可怜,我又看不见呀!”
  “杭致没那么不靠谱。”邢慕铮软语安慰醉了还在担心别人的娇妻。
  “男人若是靠得住,母猪也能上树。”钱娇娘哼了一声。
  邢慕铮给噎住了。
  钱娇娘埋在他的胸口,一下下地抓着他的衣扣。邢慕铮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秀发,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安抚她。
  “我什么都留不住……”钱娇娘的声音又幽幽地飘了进来。
  邢慕铮愣了愣,他低头,娇娘的脸庞被他笼罩在阴影下,眉宇间的轻愁叫她难得地生出一丝脆弱。
  “爹娘不要我,娘死了,邢慕铮也不要我,清雅也要走了,丑儿我也留不住,我什么都留不住!”
  钱娇娘委屈地一一数落,那哽咽的声音都好似快哭了。听得邢慕铮的心针扎似的痛,他的手停在她的脑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他才低哑道:“邢慕铮要你,他错了,你得原谅他。”
  “他没错,他只是不中意我……可是他也有错!他既然娶了我,为什么还要嫌弃我?”钱娇娘仰头问他,“为什么?”
  邢慕铮喉结滚动,他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为了娘才娶我的……可我那样盼他回来,我曾以为他死了,我的眼泪都流了好几缸!他回来了,我可高兴坏了,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我好伤心呀,他还不知道!还带回那个冯语嫣!我的眼泪又流了好几缸,你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钱娇娘说着说着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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