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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那说书先生喝了一杯酒,摇头晃脑感叹一番,慢悠悠夹了下酒菜吃进肚里,又自斟一杯酒喝了,这才站起来,一拍惊堂木,原本吵吵闹闹的酒馆顿时鸦雀无声。
  “……各位看官,小老儿今日说书前,先说玉州城里昨日一桩奇事。”
  “好——”果然不负重望,大伙都欢呼起来。
  万事快清清嗓子,响亮开口,“话说昨儿衙门前敲响惊堂鼓,有一妇人击鼓伸冤。但那妇人不是别人,却是定西侯的原配妻子。这原配本是邢侯母亲作主娶进门的,是个大字不识的乡野村姑。”
  下头喧哗起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说书先生再将惊堂鼓一拍,“昨日她去衙门击鼓,不为别的,只因侯爷要娶当今三大才女之一的冯小姐为妻,便打发原配五百两银子,要其下堂改嫁。这原配心想,自己熬了这么些年才得以享受荣华富贵,哪里肯拱手让人?于是跑去衙门擂鼓,请知府大人替她作主。唉,这村姑哪里能成得了侯府夫人,莫不真是麻雀攀上枝头作凤凰?果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哪!”
  “哈!哈!哈!”底下传来三声怪笑,众人齐齐转头,只见那外地打尖客抓耳挠腮兴奋不已,竟在众目睽睽下一溜烟跑上楼去,在走廊尽头消失不见。
  酒馆诸人面面相觑,不解此人究竟发什么疯癫。
  “万事快!你说是侯爷夫人不甘下堂才去击鼓,可后来她从衙门里出来,侯爷可一直与她并肩走的,许多人都在街上看见他们了。侯爷既嫌弃原配,还理会她作甚?”
  “莫非邢侯是反悔了?”
  “可我听说,是那原配对侯爷不忠!”
  “不忠?老天爷,这还了得?这样的妇人就该浸猪笼!”
  “可侯爷知道原配不忠,怎地还不将她处死?”
  “这……”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最后将矛头全都对准台上汗涔涔的说书先生,“万事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万事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结结巴巴道:“这、这事我再打听打听,咱们开始说书,说书!”
  底下一阵嘘声。有人把花生米泼了上去。
  打尖客冲进走廊尽头的客房内,他的妻子正替妙龄女儿梳头,才及冠的儿子屁股朝天趴在床上。听见动静都吓了一跳,妻子瞪眼道:“这慌慌张张冲进来做什么!”
  “娘子,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打尖客乐得直搓手。
  妻子眼前一亮,“什么事儿?我那好外甥知道咱们来了,在外面接我们了?”
  “咳!咱们又没通知好外甥,他如何知道?”
  “那有什么好事儿?”
  打尖客把门一关,“你那好外甥叫他那原配妻子下堂了!”
  “真的?”妻子并一双儿女全都双眼发光,惊喜溢于颜表。
  “千真万确!整个玉州城都知道了,说钱娇娘被休下堂,心有怨恨,还跑去衙门击鼓伸冤!”
  打尖客妻子道:“丈夫要婆娘下堂,那是天经地义之事,这钱娇娘,还敢心有怨恨!”
  “她不就是那样儿的人!”女儿兴奋地道,“爹,那咱们是不是可以马上去表哥的侯府了?”
  “可不是么?咱们这下是一点后顾之忧也没了!”
  打尖客咧嘴道:“别着急,等爹下午去买些贽礼,打点打点,明儿一早,咱们就登门拜访!”
  钱娇娘自衙门回来,打了蔫似的消停了。幸而邢慕铮识趣不在她面前晃悠,住也住在他的院子里。夜里邢平淳按规矩去正院请安,回来跟打了鸡血似的上窜下跳,钱娇娘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是傻笑。
  隔日早晨,钱娇娘醒来,顺便去后头瞧瞧昨儿二更了还不愿歇息的儿子,撩帘进去一瞅,傻儿子肚脐打在外边,一脚挂在床边,呼呼大睡。不知梦到了什么,还吧唧了两下嘴。
  他半夜不睡,今儿大概要太阳晒屁股了才能起床。钱娇娘摇头笑笑,打算过了辰时再叫他,便替他盖了肚子,转身出去了。
  钱娇娘出门去打水浇菜地,她离开有些日子,菜地里好似有人帮着浇水,葡萄竟还结果子,她摘了一串下来,用清水洗了洗,掐了一颗进嘴里,酸甜酸甜的,滋味还不错。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邢慕铮大步流星地进来,钱娇娘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邢慕铮瞧见她,也微微一愣,他走上前,在她身边停住,顿了顿负手道:“你、早起了。”
  钱娇娘这才像瞅见他似的笑道:“侯爷来了,不曾远迎,侯爷莫怪。”
  邢慕铮看那假笑刺眼,他撇开视线,却也不动。钱娇娘不知道他又唱哪一出,只当没他这个人,依旧吃葡萄浇水,邢慕铮瞧着她吃,又看向葡萄架上,那上头只剩下孤伶伶的一串葡萄,浅绿色半生的。他还记得自己每回撞倒了葡萄架子,她总会心疼好一会儿,亏得葡萄藤坚韧,还能结果子。邢慕铮见葡萄架子有些歪斜,上前去将其插结实了,又掐了一段死藤,将它绑了牢靠。忙完后,邢慕铮摇了摇试了试,稳当了许多。妇人家就是力气小,总插不牢实的。他偏头瞅钱娇娘,钱娇娘专心地浇水,眉头都不抬。
  邢慕铮又去将另一头的架子整了,回来见娇娘浇完了一桶水,兀自提起来自屋子进了后院,打了满满一桶水回来,在钱娇娘身边放下。钱娇娘冷眼旁观,慢吞吞拿报水瓢弯腰去舀水。忽而哗地一声,木桶打翻在地,泼了石板一片,溅起些许灰尘,带着尘土湿润的气味。
  “哎呀,我怎么这么笨手笨脚,弄翻了侯爷您亲自打来的水!”钱娇娘懊悔不已,“您且等着,我这就把它扫起来。”
  邢慕铮一言不发,手在背后紧了紧拳头。他亲眼看着她掀翻了木桶。
  钱娇娘拿了扫帚和畚蒌来,刷刷地扫水。可这水哪里是扫得起来的?钱娇娘扫了半天,抬头为难道:“侯爷,您瞧,这泼出去的水,怎么扫也扫不回了!”
  这话中有话,邢慕铮不理会,“扫不回来,就重新打桶新的来。”
  钱娇娘一抚掌,“对对对,打桶新的,反正旧的已经收不回来了,还是新的好。”
  邢慕铮耳根子刺疼,他只当没听见,转而问:“丑儿何处?”
  堂堂大将军,还死皮赖脸听不明白话么?钱娇娘暗骂一句,“还睡着。”
  邢慕铮闻言,不再多说一字,转身走了。
  钱娇娘莫名其妙,冷哼一声,提了水桶去后边打水。路过厢房时她停了脚步。方才邢慕铮问丑儿,丑儿昨夜里又那般开心,莫不是早晨有事儿?她想了想,放下木桶,去了邢平淳屋子推推他。邢平淳睡得正香,哼唧两声翻了个身。
  “丑儿,你起床么?”
  “娘——我再睡……”邢平淳闭着眼赖床,突地顿地猛然睁眼,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娘,什么时辰了!”
  “辰时还未过。”
  “辰时了!”邢平淳惊恐大叫一声,爬起来就开始胡乱穿衣,谁知越穿越乱,扣扣子全给扣错了。钱娇娘把裤子扔给他,叫他重新扣扣子,邢平淳低头一看,又手忙脚乱地解开,急得差点转圈圈。
  “你干什么去,大清早的?”
  邢平淳含糊说了一嘴,钱娇娘没听明白,邢平淳匆匆把裤子一套,袜子一钻,趿了鞋就往外跑,“娘,我走了!”
  钱娇娘摇了摇头,拾起邢平淳乱扔在地下的衣服。清雅走进来,“丑儿慌慌张张地就跑出去了,他做什么去?”
  “不知道。”
  邢平淳这一去,直至正午也没见个人回来。偏生辰时未过多久就开始下雨,一阵暴雨后,还小雨滴滴嗒嗒地连绵不绝。清雅站在屋檐下望着门口,“丑儿这娃儿,到底还回不回来吃饭,也不说派个人来说一声。”
  说人人到,一婆子撑着伞匆匆进来,见了钱娇娘行了一礼道:“夫人,老爷说少爷在他那儿做功课,午饭就在他院子里吃了。”
  “别叫我夫人,丑儿做什么功课?”
  婆子低着头快速答道:“奴才也不知,爷只叫奴才过来跟您说一声。”
  钱娇娘与清雅相视一眼,打发婆子走了。钱娇娘回屋里拿了把油伞出来,“我去前边看看,你先吃饭罢。”
  清雅道:“我陪你去。”
  “下雨路湿,回头雨水黏一身,你又嚷嚷,我去去就回。”
  第五十九章
  钱娇娘撑着伞快步走到邢慕铮的院子,门口没有小厮,她径直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钱娇娘走进中厅,两个小厮正搬桌子进去,钱娇娘问:“侯爷呢?”
  “夫人,侯爷在内书房!”
  “别叫我夫人!”
  钱娇娘皱眉啐了一口,穿过庭院去了书房,一进书房小院,就见一个小厮冒头冒脑地从书房旁的耳房冲出来,钱娇娘拦住小厮,“你匆匆忙忙干什么去?瞧见丑儿了么?”
  小厮抬头一见是钱娇娘,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夫人来啦!”
  钱娇娘单手捂了捂耳朵,“我又没聋,小点声,别叫我夫人,丑儿人呢?”
  “啊?”
  “啊什么啊,丑儿,少爷,少爷人呢,你瞧见了么?”
  小厮眼神来回转溜,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钱娇娘见耳房里还围着些人,隐隐看见了邢慕铮的影子,她爽性不理会小厮,直直往耳房走。行至廊下,钱娇娘随手将油伞往廊旁一扔,快步走到门边。
  “……大帅,少爷应是不堪受累,又淋了雨……我这就去开两帖药方……”
  “丑儿他怎么了?”钱娇娘摔帘子进来,与站在门旁与简大夫说话的邢慕铮碰个正着。向来万事不惊的邢慕铮竟突地眼中有丝慌张,他僵硬移开了视线。
  钱娇娘隔着空隙,看见躺在榻上的邢平淳。他光着上半身,身上披着一件外袍,一个丫头跪在他的头顶处,似在替他擦头发。
  “丑儿,你躺着作甚?”钱娇娘眯着眼看不清楚,她绕过二人,快步走过去,行近了才见邢平淳竟紧闭着双眼眉头紧皱,面色酡红,唇瓣也是血红的,极不舒服的模样。钱娇娘娇颜一凝,伸手探邢平淳额头,烫手的温度叫她立即收回了手,她抿嘴再探,手下炽热的体温烧着为娘的心。
  “这是怎么回事?”钱娇娘压着声音,转头问,“他早先还好好的。”
  室内安静无声,大家都偷瞄邢慕铮,没人回答钱娇娘。
  钱娇娘盯向邢平淳被丫头擦拭的头发,湿漉漉的黏作一团,她再看乱扔一旁的邢平淳的衣裳,同样湿嗒嗒的一团还滴着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娇娘抬高了音量。
  邢慕铮挥退众人,待屋里没了旁人,他上前一步,道:“……我原嘱咐丑儿今日卯时到书房来,我教他练功,但他头一日就偷懒不起,我便叫他在外头举手罚站半日。”
  钱娇娘深吸一口气,“罚站半日,那末便是下雨也不叫进来?”那么大的雨!
  邢慕铮抿嘴道:“军令如山。”
  钱娇娘咬着牙冲上来就打他,她狠狠地打他的胳膊,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邢慕铮吃了一惊,他差点不自觉就想反击,硬生生克制了,他抓了她的手低喝道:“你做什么!”
  “他只是个半大的孩子!”钱娇娘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她整个人就像一团点燃了的火,“小娃儿被这么折腾是会死的!”
  邢慕铮料想钱娇娘定会气恼,才不叫人告知她实情。他没料到她竟会大发雷霆。她自个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忍着憋着,与他虚以委蛇,丑儿晕倒了,她却不管不顾敢与他发脾气了。
  可邢慕铮却觉此事他并没有错。他本有意弥补父子之情,不想丑儿头一日就触犯军规,为端正他的态度,他自然要罚。举手罚站已是军中最轻的责罚,他不过是想给丑儿一个小小的教训。没想到丑儿竟在雨地里晕过去了。
  娇娘不能在这事儿与他闹。
  “男孩儿吃些苦头有甚要紧,哪个有作为的豪杰幼时不是磨练过来的,你越惯了他,他越不成材!”
  钱娇娘嘴唇颤抖,她挣开他的手,双手用力推他,“你说得好听!丑儿可是你的亲骨肉,你却将他当作路边的阿猫阿狗,不合你的心意就随意打骂,压根不管他受不受得住!你知道我与娘将他养大有多难么?我差点……”钱娇娘眼眶竟是湿了,她咬了下唇欲言又止,“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向那么小的孩子下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邢慕铮欲反驳,钱娇娘却不再理他,她再推他,出门找简大夫。
  邢慕铮深吸一口气,他走到榻边,负手俯视昏迷不醒的小儿。巴掌大的脸蛋因难受而挤成一团,额上冒着虚汗,呼一口气都显困难。娃儿看上去竟是那般脆弱,好似一不小心就会歪头死去。
  忽而邢慕铮的心口似被人捏紧了一瞬。
  简大夫将与邢慕铮说的又与钱娇娘说了一遍,保证他退了热便无事了。只是简大夫留了一句不敢说,如若小儿高热不退,那这便危险了。
  第六十章
  雨停歇了,钱娇娘上前抱着邢平淳的胳膊让他坐起来,想背他回院子。邢平淳软绵绵地由她摆弄,一点生气也没有。钱娇娘鼻子泛酸,扶着他转身要去背他。邢慕铮一把将他从她背上抱下来,钱娇娘后背一空,转头怒视,“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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