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美食录 第26节
他眉飞色舞描述着当时的情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已由黯淡灰涩变得亮晶晶,闪着适才没有的光泽。
慈姑笑道:“我知道你能做什么了。”
第32章 《汴京美食录》
“嗯?”汪老三强忍着泪水, 茫然抬起头。
“你既然也中过秀才,想必读过几本书,可知道南朝时余姚人虞宗写过一本《食珍录》?可看过本朝有位夫子所著《清异录》?”慈姑和颜悦色娓娓道来。
“晓得的。”汪老三一头雾水, 不知康娘子为何口出此言。却也听过这几本书, 知道都是文人写饮食百态的。
慈姑笑吟吟道:“这不正好?你今后便收录汴京美食,编录朝报, 写多了便汇集成书。往小里说,既是自己兴致所在, 还继承了祖业。往大了说, 这许多撰饮秘方不至于失传, 你也能青史留名, 岂不快哉?”
啊?
汪老三惊愕得长大了嘴。
李大头摸摸自己的大头:“原来这文人也会写咱们不入流的厨子行当?”厨子在这个朝代本就是手艺人,不入流, 自然被文人轻视,却没想过自己日常做的菜能被文人写进书里?
“那是当然。”慈姑笑道,“食饮虽微, 不可一日或缺;鸢肩羔膝,必有振翅之时。咱靠手艺吃饭, 又比哪个低贱?”
钱百富虽然听不懂那句文绉绉的话, 可后面那一句“又比哪个低贱?”着实说到了他心坎里, 他走到汪老三身边, 重重一拍他肩膀:“汪三, 好好儿写!也叫那些人瞧瞧咱们厨子行当有的是讲究!”全然没有适才的轻慢。
“这……”汪三被这巨大的冲击震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 原来命运还能有这么一种两全其美的解决途径。
慈姑笑眯眯道:“切坏了的鳝鱼做不成炝虎尾, 那便做鳝鱼包子,一样美味不减。人生自然也是一样。莫非谁还划定了线:说这鳝鱼不成段便不能吃了不成?”
“你自小浸染声色场中,自然不是个好厨子, 也不算的上是个好当家人,可这并不代表你便人生无望了。也莫气馁。”慈姑拍拍他肩膀,“换个角度想,或许你生在御厨世家却只想吃喝玩乐,便是老天爷给你的启发,引着你往弘扬饮食的道上走呢!”
汪老三知道自然不是这样的,全然是师公在开导自己。可是慈姑眼睛瞧着他,满满的诚恳,却似乎让他在那么一瞬间迷迷瞪瞪地想:或许这真是老天爷的意思呢?读书不成,厨艺不精,贪吃好玩,这些人生经历都自有其意义,于冥冥之中交织出一条清晰的方向——
那个瘦削的小娘子身影骤然变得高大起来。
汪老三吸吸鼻子,眼泪又要落下来,但被他生生咬牙忍回去:“多谢师公。”
这一回这一声师公,叫得发自肺腑。
“予少荒唐,学文不成,祖业难就,权做汴梁浪荡儿。幸得遇康娘子师公,谆谆告诫:‘食饮虽微,不可一日或缺;鸢肩羔膝,必有振翅之时。’恰如醍醐灌顶,予方觉虚度光阴,遂奋起立传,遍尝京师撰饮,广录百馐百酱,遍访方略,集而纪之。是为记。丁卯岁除日,居士汪三渔序。”
——《汴京美食录》
灶间外面一片安静,外头两个人安安静静站在五月风光里。
甜杏巷里,是牵着马的濮宝轩。
他探查康娘子身世,开始时还算顺利,通过王家管事那里直查到了陈牙婆那边,可是再查便一无所获,眉州那边的线索被抹得一干二净。
思来想去便想来寻寻这康娘子旁敲侧击询问一二。
谁知这娘子脚店不让外男进去,他便只能在唯一通着外街的灶房处徘徊,希冀能打听到些消息,不成想听到了这一番话。
登时惊愕失色,转念又佩服不已:没想到这位区区的厨娘,能有这般了不得的见识!
娘子脚店里,是濮九鸾。
他得知慈姑有个哥哥,便来寻慈姑,想问问想不想安插她哥哥进国子监。
本想着等慈姑出来。谁知道店里那个唤作岚娘的小娘子见他来了,眼睛一亮。
而后冲他鬼鬼祟祟招招手,示意他进店来:“店铺巳时才开门,你先进来。”又将他带到一处窗户处,小声讲:“这里通着灶间,慈姑一会便出来。”
说完便自己蹑手蹑脚回了柜台,拿起块抹布不住擦拭柜台,眼睛却老是偷偷往这里瞄。
濮九鸾不懂这小娘子想法,只老老实实待在外头,谁知听到这一番高谈。
他忍不住要赞声好。
世间人种种,虽然士大夫口上不说,却总是轻慢厨子、工匠这些手艺人,将他们所做之事视作“不入流”,便是他自己,在知道慈姑身世时心里又何尝不是升起过淡淡的惋惜?可叹一个诗书世家的女儿竟然沦落市井,成为了一介厨娘,烟熏火燎,受尽岁月磋磨。
如今仔细想来,这想法当真是高高在上,充满了傲慢的审视与廉价的怜悯。
并不算是从心底深处尊重慈姑。
反而是慈姑自己,随遇而安,沧浪之水清澈,便笑眯眯濯我缨;沧浪之水浑浊,便坦荡荡濯我足。
她丝毫不怨恨命运,总是坚韧不拔,如那随处可见的二月兰,风将她吹到哪里,她便挣扎着哪里探出头来,扎扎实实扎根,开出满枝繁花。
先是脱身拿出身契,而后解救哥哥,开起了食铺,经营起了脚店,活得恣意,有声有色,还抽空改变了这家脚店里许多厨子的命运,更为堕入迷津的浪子指路。
比起她,自己又有什么可值当抱怨命运不公的?
自己除了年纪比慈姑大,运气比慈姑好些,又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濮九鸾站在当地,竟然涌起了许多无地自容。
“说得好!”濮宝轩冒冒失失推开虚掩的厨房门,探进个脑袋,“康娘子,你这番话说得真好!”
慈姑认出了他,这家伙不正是当初叫濮九鸾为十一叔的孩子吗?她歪着头上下审视对方:“你来这里作甚?”
濮宝轩瞧一眼屋里许多双眼睛,却不怵,呲牙一笑:“我有事寻你商量。”
慈姑想起那濮九鸾,这人总给自己一种可信赖的踏实感,他的侄儿,应当也不错罢?横竖店里这么多伙计,有事嚷嚷一声便罢,于是收起警觉,跟他往外走去。
她刚掩上门,灶房里徒弟们便叽叽喳喳开来
“是个年轻郎君!”
“生得还不错。”
“穿的衣裳都是好料子,想必是个富贵人家。”
“去去去,你把师父想成什么人了,师父才不看重家财呢。”
“那你说,师父会找个什么样的……”
“说起来我有个问题,寻常师父的妻子唤做师母,可我们的师父寻的是个男人,该唤做什么?”
……
一会子吕二姐来店里送离刀紫苏膏时,就遇到一个神色格外纠结的岚娘。
“‘一两银’早上来店里了,可是在门外头站了一会却又自己走了,也不见慈姑了,也不捎句话,这是为何?”
岚娘嘴里瓜子都不嗑了,立刻扔到丫鬟手里:“什么?!莫非是慈姑在灶房里打骂徒弟,打破他心里窈窕淑女之貌?”
两人正猜着,恰巧此时果子过来送盘子,神秘兮兮冲岚娘眨眼:“岚姐姐,适才灶间来了个身着蓝衣的美男子,约了师父去汴河边谈事哩!”
岚娘慌得眼睛圆瞪:“‘一两银’穿的是紫衣!”
姐俩齐齐呜咽一声,恨不得抱头痛哭。
果子一脸疑惑:“岚姐姐,你在说甚?听不懂哩。”
却见岚娘与吕二姐齐齐变了脸,一脸正经挥挥手:“无事无事,小孩子去一边玩去。”
*
王大娘子王月娥好容易熬到禁足结束。
等出了闺房,便得知那被她瞧不起的康娘子如今生意红红火火,而那下九流的康娘子脚店如今是汴京城里备受追捧的娘子脚店,城里有许多娘子如今闺阁聚会都时兴选在康娘子脚店。
还有些汴京城外的故交小娘子们,特意写信来请她代为购买康娘子脚店的一些点心呢。
王月娥恨得咬牙切齿,将信件团团揉皱,厉声吩咐奴婢:“梳头,更衣,我要去甜杏巷。”
偏那个侍女是新来的,不知根底加了句:“娘子这是要去康娘子脚店吧?”
立刻被她甩了一耳光。
侍女吓得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周围的丫鬟帮她求情:“大娘子,这是新来的丫鬟,唤做小红,不懂规矩,还请娘子开恩。”这才罢了。
待到马车粼粼驰到甜杏巷,王月娥瞧着门口冷落,冷笑一声:“说什么生意红火,原来不过是吹牛!”
其实是因为店里还未开张的缘故。
贴身丫鬟见她心绪不佳,便凑上来请功:“奴下去帮娘子瞧瞧动静?”
王月娥鼻子里“嗯”了一声,一个区区的娘子脚店,犯不得自己亲自出马。
谁知丫鬟下车后不久便惶恐跑了过来,低声道:“娘子,濮家的轩公子正在巷口哩。”
真的?!王月娥当时见过濮宝轩后便惦记上了他,谁知今儿又在这里相见,难道这便是所谓的缘分么?王月娥猛地睁开眼睛,尽是欢喜:“快快快,驾马过去。”
丫鬟忙拦住车夫,一脸为难,半响才吞吞吐吐道:“他与那位康娘子正站在河边说话哩。”
第33章 没有吃的
“什么?”王月娥血液上行, 二话不说便掀开车帘,想冲出去理论。
“大娘子,万万不可!”贴身丫鬟苍儿见状忙死死抱住她, “那个贱人不足为惧, 可若是轩公子厌弃那可是得不偿失!”
好歹一顿劝才将王月娥拉回来,可她心里的怒火丝毫没有半点减弱, 瞧什么都不顺意,回府里后摔摔打打了半日。
那个唤做小红的丫鬟却顶着一脸巴掌印, 站出来殷勤道:“主子, 我有法子能叫那康娘子当众出丑。”见王月娥大喜, 才凑到她跟前一五一十将阴谋说个分明。
原来小红当日在陈牙婆家与陈*厮混了许久也未得个名分, 反而被陈牙婆提脚卖到了黄家,她是个精乖的, 哄得王月娥身边的一个二等丫鬟高兴,趁空缺调拨到了王月娥身边。
殊料早上去献殷勤反被王月娥打了一巴掌,她也不恼, 拿了些月钱去买零食糕点请府里的碎嘴婆子吃,一来二去便套出了康娘子的发家事迹。
小红越听越心惊, 原来这康娘子便是昔日曾与自己一起被卖的那人, 她当日赎身后在陈牙婆家对自己淡淡的, 当时小红还暗暗嘲笑慈姑蠢笨:外头能有达官贵人家好?说不定到时候还会哭着来求陈牙婆赎买自身呢。
后来她便也渐渐忘了那慈姑, 没想到许久不变, 康慈姑摇身一变, 居然成了郡主娘娘的座上宾, 更开起了脚店,如今成了小有名气的厨娘。
小红气得牙痒痒:没想到康慈姑居然还害得自己被王月娥扇了一耳光。
可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个好机会呢?王月娥恨康慈姑,小红便能有机会鼓动王月娥对付康慈姑。
一个下贱平民, 难道还能斗得过贵人家女儿?
小红心里越发得意,恨不得赶紧到那一天,亲眼瞧着康慈姑倒霉。
很快便到了王月娥与小红齐齐盼望的那一天,郡主女儿百日宴。
郡主喜得爱女,自然请了许多贵人家的女眷去府上喝一杯薄酒。
说是薄酒,实际上丰厚非常,除了王家的厨子们烹饪的鲍参翅肚、珍馐山珍,更从樊楼、和乐楼叫了许多上好的席面,端的是花团锦簇。
后院里最正中的正堂里是各路皇亲国戚或掌着实权的女眷们,侧面东边的花厅里则是地位要普通些的夫人们,最小的西边偏厅则是些幕僚或管事夫人们。至于那些还未成亲的小娘子则由王月娥招呼到了稍小些的水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