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芳年包好了人参,过来见她。
苏若华便将露珠与春桃两个叮嘱了几句,同着芳年一道出去了。
待苏若华走后,露珠便将翠儿与玖儿加来,说道:“姑娘已经走了,你们两个将寝殿洒扫干净,务必纤尘不染,地下要擦的能照出人影儿来。不然,待会儿姑娘回来,可有你们好受的!”她口中说着你们,一双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玖儿。
翠儿满口称是,露珠点了点头,拉着春桃出去了。
翠儿提了水回来,预备擦洗地面。玖儿却站在一旁,满脸阴沉,一动不动。
翠儿拧了手巾,递在她手里,说道:“快些干活吧。能得这个差事,也算是造化了。干好了,姑娘一高兴,说不准就提拔了咱们呢?”
玖儿接过手巾,却重重的砸进水桶之中,水泼洒出来,溅湿了地面。
翠儿与她共事有些日子了,从未见她发过如此脾气,吓了一跳,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
玖儿将身一矮,坐在地下,捂脸嚎啕大哭起来:“我还从未干过这种低三下四的活计呢!”
翠儿瞧着她痛哭流涕的模样,有些手足无措。她多少知道一些这玖儿的事情,料想她在寿康宫太后身边,又有一个当掌事宫女的姑姑,略微脏点累点的差事,都是沾不着的。来了养心殿,连擦地这样的差事都要干了。
翠儿隐约听人说过,这玖儿因是得罪了若华姑姑,方才被如此发落。然而她却有些不以为然,虽则她同苏若华往来无多,但看她平日里处事倒十分公正,从不凭着个人好恶来奖赏处分,待人接物是极随和可亲的,来养心殿不到一月功夫,大伙都心悦诚服。
这里头,到底有些什么事呢?
翠儿想不明白,叹了口气,去扶她起来,劝道:“我晓得妹妹出身好些,心气儿难免高傲。但既然入宫当了宫女,就得随遇而安,差事好了固然是造化,差事也要好好干了,方才叫本分。前面的事,我不知道。但我心里琢磨着,只要努力向上,踏踏实实做事,姑姑总会看在眼里的。”
玖儿哭了一阵,心境略平复了些,擦了擦泪,向翠儿谢道:“多谢姐姐开导,妹妹失态了。”说着,便捡起那手巾,同翠儿一道擦地。
翠儿看她转圜过来,自去做事,再没理会。
玖儿跪在地下,用力擦着地下的石砖,心中暗恨:来了养心殿,不止见不着皇上一面,还被那苏氏如此轻贱,竟要她干这下等宫女才干的差事!想着,不由又忆起昨日她出去后,苏若华并她那狗腿子的言语,说她是什么?哦,低三下四的东西。
思来想去,她不由便想起了昨日慧儿送来的那包东西。
玖儿的唇角泛起了一抹扭曲的笑意——苏若华不是自恃皇恩深厚么?她便想瞧瞧,皇帝对这苏若华的情意到底能值几何!
露珠与春桃其实并无事做,出了内殿,便在抄手游廊上坐了。
春桃说道:“姐姐有些奇怪,容那玖儿进出寝殿,不怕她生出事来?”
露珠咬了咬唇,自一旁的桃枝上摘下一朵花来,一片片的撕下花瓣,任其飘落泥土之中,口中说道:“我也把不能明白,但我揣摩姑娘的意思,好似她就是要留机会给那玖儿生事。”
春桃闻言微惊,脱口道:“你的意思是……”
露珠面上有些发白,还是说道:“姑娘怎么说,我便怎么做。毕竟,我所能指望的,只有姑娘了。”说着,望春桃一笑:“不怕姐姐笑话,如我这样没什么本事的人,只能认准一个主子,抱着她一起往上爬。姑娘风光了,我才能有个盼头。姑娘败了,我这等蝼蚁一般的人,怕是连命也留不下了。所以,我一定会忠于姑娘的。”
春桃听着这样一番话,心头却微微有几分难过。以往,她常听苏若华说起宫中旧事旧闻,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但身在甜水庵,到底远离是非,听来总觉得是故事。如今身处事中,方觉艰难。
她微微干咽了一下,低声道:“若华姐姐,待咱们还是很好的。皇上也甚是喜爱姐姐,我想着,我想着事情不会到那个地步。”
露珠看了她一眼,轻轻说道:“春桃姐姐,万事防患于未然呀。虽则我总说着皇上如何宠爱姑娘,定不会将旁人看在眼中。但我心里其实慌得很,皇上青春年少,后面还有一辈子呢。眼下恩爱,谁知道以后呢?不论如何,我定会好好辅助姑娘的。”说着,她歪了歪头,看向春桃,笑问道:“春桃姐姐如何以为呢?”
春桃目光飘忽,落在庭院之中。
庭中栽种了许多石榴,中间却有一株桃树。此刻仲春时节,石榴只抽了满树的绿叶,唯独那桃树独自盛放。
她低声说道:“若华姐姐,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说着,她抬头一笑:“你我的心意,该是一样的。”
两个丫头相视一笑。
苏若华同芳年出了乾元殿,一路逶迤向秋枫轩行去。
玉泉宫景色宜人,又正是春意浓郁之时,桃红柳绿,四处一片芬芳之景。
芳年少有这样出来闲游的时候,自是十分欢悦,忽然见道旁几株碧桃开的灿烂,便笑道:“姑娘,看这碧桃花开的多好,比乾元殿外那株还好呢。待会儿回来,不如折上几支带回去插瓶吧?”
苏若华顺她手指望去,果然见几株好碧桃,繁复殷红的花朵一簇簇的紧贴花枝,灼灼盛放,浓艳热烈,宛如一树树的火焰一般,不由微微一笑:“当真开得好,然而我却不大喜欢碧桃呢。”
芳年有些诧异,问道:“这么好看的花,姑娘怎会不喜呢?奴才记得,姑娘不是最爱这些花草么?体顺堂里,常叫用鲜花装饰呢。”
苏若华望着那碧桃树,淡淡说道:“这花开得热烈,然而这种树是没有果实的。有花无果,不可谓不是一种遗憾。花开再如何灿烂,结局却是这般潦倒,叫人伤感。”
芳年不大能明白,只是听她说‘有花无果’一词,便以为苏若华是愁子嗣一事,遂说道:“姑娘且放宽心,皇上待姑娘的恩宠,是六宫谁也比不上的。姑娘必定头一个怀上龙胎,往后也还会再有的。”说着,她又笑道:“杏花多果,奴才听说春兰苑里有不少杏树。咱们从秋枫轩回来,便折些回来。”
苏若华知晓她是会错了意,但看她一片热忱,倒也没有戳破,只浅笑道:“杏花清雅,看着令人心宁。皇上近来朝政繁忙,必定心里烦躁。折些回来插瓶,也是好的。”
两人正说话,忽听前面传来一道尖刻的嗓音斥道:“皇嗣,也是你这个小小贱婢能议论的么?!”
芳年唬了一跳,苏若华循声看去,只见一靓妆丽人正满面怒容的立在翠茵亭门上。
这翠茵亭非是西面镂空的亭子,而是由四面抱厦合围而成,墙上安有菱花隔扇门与槛窗。是以,人在其中,外头看不见里面,里面却能望见外面。
芳年一见此人,当即下拜:“奴才拜见花才人。”
苏若华这方知晓,眼前此人乃是个才人。
才人的位份也不算低微,是正五品的品阶,许多高位的嫔妃才入宫时也不过就是才人。
她从来恪守宫规,人前是不会留了把柄的。
苏若华微微一笑,向着花才人欠身行礼:“宫人苏氏,拜见花才人。”
花才人缓步走上前来,目光冷冷的瞧着眼前这宫女,口吻森冷道:“瞧着苏宫女,仿佛也是守礼的人。怎么手下教出来的宫女,如此放肆无忌?!”她便不信了,一个宫女罢了,还能成妖了?!
孙美人、童才人、李选侍乃至于贵妃、淑妃都在她这里吃了瘪。难道这大周后宫,就要成这个妖妇的天下了?!
不止如此,自来了玉泉宫,多少人想求见皇上,都被她挡了出去,自己也吃了闭门羹。
一个宫婢仗着宠幸,还真以为自己能霸占后宫?
今儿她偏要看看,这宫女到底有多少能耐!
第七十章
花才人久久未叫起身, 苏若华便也始终拘着礼。
只是听了这一句话,她微微抬首,看向花才人。
这妇人姿容亦是平平, 只是一双眼睛甚是灵动, 大而有神,颇有几分勾人的意味。难得的是她倒是有一副妖娆丰腴的体态, 丰胸臀翘, 将桃红色满绣海棠花对襟衫儿顶的高高的,只是眉眼之间很有一股浮躁情态,令其人看来俗艳异常。
苏若华禁不住的在心中好笑,这赵太后为陆旻遴选后宫, 倒是始终如一的心肠——除了她的侄女与淑妃,其余的女子总是姿色寻常,不过略有几分可看之处, 性情却皆是如出一辙的不上台面,不是轻浮短视,便是暴躁骄横, 统统蠢的可以。
赵太后是为着不让旁人踩了她侄女的头, 给了陆旻选了一群庸脂俗粉。比起先帝的后宫,如今的情形可是好应付的多,倒是省了她许多力气
花才人见她不答话,只是看着自己笑,肝火越发旺了,斥道:“你笑什么?!莫不是在嘲笑我么?!你好大的胆子, 竟敢蔑视天子宫嫔?!”
苏若华唇角微弯,说道:“才人误解了,奴才不过是看着才人这身衣裳喜庆,甚合这春日盛景,瞧着高兴,故而一笑罢了。皇上政务繁忙,听闻近来河南又发了旱情,才人穿上这一身衣裳,想必有为大周祈福的意思。”
花才人看着她面上那似有深意的笑容,知晓她心中必不是如此作想的,然而嘴上却什么理也挑不出来。难道她要说,穿这样颜色艳丽、花纹妖娆的衣裳,且在玉泉宫中晃来晃去,是为了同皇帝不期而遇,更是为了让皇上多瞧自己几眼?
苏若华瞧着她窘迫的样子,继而笑道:“然而,才人,奴才劝您一句,国有灾,皇上正在心烦,最见不得这样艳丽的颜色。您这一身若是真犯在皇上的眼里,怕是要受斥责。”
花才人的脸顿时刺拉拉的痛,苏若华这是暗中讥刺她出来闲游,就是为了勾引皇帝,她哪儿能听不出来。
她勃然大怒,当即斥道:“我再如何,也是正经的皇帝嫔妃!精心打扮,侍奉皇帝,乃是天职本分。你是个什么下贱东西,越礼勾引皇上,无人过问也罢了,竟还敢在我面前言语讥讽?!”说着,她一眼瞥见那伏在地下有些颤抖的芳年,又想起适才之事,怒道:“皇嗣身份尊贵,事关重大。皇上的长子由谁来诞育,难道也由的着你们这些低贱的宫婢们议论么?”
言至此处,花才人的神情竟有几分狰狞,她横眉冷眼的瞪视着苏若华,几乎恨不得将她一口生吞。
她切齿道:“苏氏,你不要以为一时狐媚住了皇帝,就能得意下去。皇长子,断断不会从你这种贱人的肚子里爬出来!”
花才人骂足骂够,竟吩咐身边的宫人:“宫女苏氏、还有这个……妄议皇嗣,犯了宫禁,把她们送到慎刑司去,让管教嬷嬷好生再教教她们的礼数。”
随侍的宫女,倒不似她这般没有头脑,面有难色道:“才人,这苏若华正蒙盛宠,如此怕要惹祸。再则,她也并没说什么很不得体的话。这般行事,怕是不妥。”
花才人轻笑了一声,那双媚眼一翻,大声道:“我素闻苏宫女恪守宫规,说话行事向来稳妥,颇得主子们的重用喜爱。然而今日瞧来,真是有名无实。她同这贱婢在行宫大肆议论皇嗣,甚而妄言要第一个诞下皇子,可不是言语无状么?将她送到管教嬷嬷那边,再好生学学规矩,也是为着她往后知道敬畏忌讳,能更好的服侍皇上。我这可是为着皇上的一片苦心,怎会不妥?!”
跟着她的两名宫女,面面相觑,竟是无人敢动。
苏若华看她闹够多时,竟也不待她准起,自己从地下站了起身,向花才人淡淡言道:“才人,皇嗣如何,奴才自是不敢妄议。但奴才以为,皇上第一个孩子该由谁来诞育,还是看皇上的心意,不是么?如今后宫之中,到底谁最中皇上的意呢?难不成,还是才人您么?”
花才人原本盛气凌人,但看着苏若华那双如黑玉一般的眼眸时,不知怎的,竟后退了一步。
苏若华眉眼含笑,红润的唇轻轻上扬,带着一抹似有如无的不屑。她口中自称奴才,通身的气势却毫无半点身为奴才的敬上畏惧之意。
这大概,就是受宠之人特有的架势罢。
花才人忽有几分难受,分明她才是皇帝正头的嫔妃,凭什么被一个宫女压着?
她切齿道:“我是才人,你身为宫女,竟敢犯上?!”
苏若华一步步走上前来,低声细语道:“才人,在这后宫之中,位份高不高不重要,端看圣意如何。您是才人,那又如何?”话至此处,她探至花才人耳畔,以唯有两人能听见的嗓音低低说道:“大周的后宫,死去的才人,也未免忒多了。”
闻得这一声,花才人恍惚觉得,好似有一条冰凉腻滑的毒蛇缠在自己的颈子上,正吐着血红的信子,嘶嘶亮出毒牙,随时都能一口咬住自己的喉咙。
花才人背上忽的一寒,苏若华却后退了一步,含笑说道:“才人,奴才们还要紧赶着办皇上的差事,不敢耽搁,就不陪才人说话了,还望才人见谅。芳年,起来,咱们走了。”言罢,竟也不等花才人出言,迈步离去。
芳年自地下爬起,有些愣怔,快步追上了她。
待两人走远了,花才人方回过神来,对于自己竟被一个宫女牢牢压制住的窘迫之态,她几乎恼羞成怒,厉声道:“苏若华,你别得意!别以为有皇上宠着,你就当真能怀上龙胎。即便能怀上,也得有那个命能去生!”
花才人的宫女在旁小声劝道:“主子,罢了。她得皇上宠爱,宫里根本没人敢惹她。之前为了讨她欢心,皇上不知惩处了多少人。您何必触这个霉头呢?何况,皇上这样喜欢她,或许将来她当真第一个生下皇嗣,那身份可就大不一样了。您今日这样对她,于日后不利啊。”
花才人本就在气头上,哪里还听得下这些忠言,转身朝着那宫女抬手便是两记耳光,喝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方才我叫你们把她拿下送慎刑司去,你们怎么就是不动弹?!我连你们也使唤不动了?!”
那宫女本是她的陪嫁,在主子跟前很是得脸,今日忽遭花才人这般打骂,自是委屈羞耻,呜呜痛哭不已。
正乱成一通,恰逢柳充仪从旁经过。
一见此状,柳充仪劝解道:“妹妹这是做什么?奴才不好,交给掌事姑姑责罚就是了,如何亲自动手?叫人瞧见,只说妹妹你不稳重。”
花才人这方罢手,叫宫人向柳充仪磕头谢恩,打发了她下去,气咻咻的将适才之事讲了一遍。
柳充仪轻摇着手中的团扇,听着她的话,面上波澜不起,半晌方才说道:“妹妹,这便是你浮躁了。她眼下风头正盛,你何必去触她的霉头呢?往日,姐姐对你说的那些话,叫你戒骄戒躁,隐忍为上,你都当了耳旁风了。”
花才人一脸苦色,焦急道:“姐姐讲的道理,妹妹自然是听的。然而,咱们进宫都要三年了。皇上一次都没有招幸过咱们,这要等到什么时候?以往还有个指望,如今倒好,出来这么一个妖妇,霸占着皇上,叫别人连半个盼头也没了!”
柳充仪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说道:“妹妹慌什么?人人都说皇上盛宠那苏氏,依我看,未必如此。皇上当真如此宠爱她,为何不给她位份?真是盛宠的,就算即刻封妃也是有的。足见,皇上待她,不过如此。只是旧日的情分难舍,这也是那苏氏的造化。然而情分,从来是越磨越薄的。这一道菜再好,天天吃下去,皇上难免也要腻烦。到那时候,一个宫女罢了,还不任人摆布?”
花才人跺了跺脚,哭丧着脸说道:“然而咱们才有几年青春的光景?女人经得起这样耽搁么?是啊,过上几年,兴许皇上腻烦了,可咱也人老珠黄了。等着再进那些青春貌美的新人,踩在咱们头上么?!”
柳充仪的脸上,这方漫过一阵淡淡的气恼,她冷冷说道:“那咱们,就推上一把。姐姐依稀记得,贵妃娘娘的表兄,似是在钦天监任职来着。”
花才人不明所以,说道:“钦天监,又怎么了?”
柳充仪向她露齿一笑:“听闻河南大旱,已有两月不下雨了。不止耕地无水浇灌,甚而当地人饮水都成了难事。皇上,为此事可甚是烦恼呢。倘或咱们能出上一把力,皇上会不会高兴呢?”
花才人性子固然急躁,脑子却还算灵光,顿时明白过来,胸口堵着的那口恶气,仿佛瞬间就散了个干净,只余痛快。她掩口一笑:“姐姐说的是,这可是国家大事。皇上素来爱民,想必不会徇私护短。”
柳充仪点头微笑,说道:“闻说贵妃娘娘昨儿夜里受凉,今日有些头疼。此刻,姐姐要去向贵妃娘娘请安,妹妹可要一同前去?”
花才人连连点头:“妹妹自然跟姐姐一同前去。”
言罢,两人手挽着手,往贵妃居所玉澜堂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