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节
“两年多,他们吃什么?”
“等他们饿死等了半年。”
“去找找他们”
锅中倒是有半锅纸屑煮的糊糊。黏黏糊糊,拿勺子一搅, 里面一些纸片还有墨迹,看着都令人作呕。有一个大坑,坑中堆放着许多用衣服包裹的人骨。下面就是土,显然来不及填埋。别的地方还有很多填埋的痕迹。战马的骨头就没有掩埋,马骨太大了,刮得干干净净如同标本的马头有些可怖。
尹子琦捂着被张巡射瞎的一只眼睛坐在主帅帐中,想起郭子仪李光弼,想起门外的张巡,想起遥远的安西都护府,又想起脸上中了六箭,依然神色不变,不动不惧的雷万春。思来想去,想到自己年少时的志向,当年的大唐盛世。被张巡死后余威所慑,开始怀疑人生。
张巡等鬼魂们看到那些黑衣持弩的士兵,只要不是逆党,就暂时不管,也看到了黑白无常,权当没看见。他们挥舞着刀剑,容貌已经大为改观,却奋不顾身的反反复复的砍着逆党的头颅。
砍不到。
敌人就站在眼前,刀剑和长枪穿过他们的脖颈身躯,对方却毫发无损。
虽慨然赴死,谈笑自若。死后砍不掉贼人的头却让几人老泪纵横,难过的顿足大哭。
都尉看他们认清了情况,就越众而出:“张巡,雷万春,南霁云,你们定一定心神。现在都死了,鬼杀不了活人。”
都尉生前也是大将,对张巡只有敬佩,不愿意抓捕激烈反抗的鬼魂,这才让鬼卒不要急于动手,穿戴好黑白无常的衣裳,站在旁边等。
张巡须发皆张,几十人身上的气息相连,一种凶厉的气息环绕。
都尉又说:“逆党自有报应,都下了地狱。”
城隍也叹息道:“冥府自有公道。”
南霁云:“这位阴间老爷,活着这些贼呢?贺兰进明、闾丘晓又该当何罪?”他知道张副节度使认为皇帝公允,可他不怎么有信心。他为的很多,为了兄弟报仇,为了正气,为了保护家人,为了对得起俸禄,为了当兵就准备去赴死,为了坚持了这么久不能放弃,为了不对贼寇低头,为了敬仰张大人。
张巡沉沉的叹息:“城没有守住,将士们都,白白……”城破了,两年来的努力付之东流,本来有机会守住,本可以以此处为据点,反击敌军,重振大唐雄风。睢阳!多么重要的地方!!军事要地,现在竟然成了大唐的边界。
“你们奋不顾身,救下数百万人的性命,阴间人间有口皆碑,无不敬仰。两年的喘息之机对你们唐朝来说至关重要。”
“可还是…听说史思明又一次攻陷洛阳…是真的吗?”
都尉:“是真的,不过能夺回一次,就能再夺回一次。你们先稳稳心神,用些饮食。贺兰进明等人其罪当诛。都不要着急,安禄山此时已身陷地狱。”
一说到最后这句话,张巡等人心中的戾气稍减。
校尉大胆的说:“有几位古时的名相预计,唐朝起码能偏安一隅,再坚持一段时间。”
都尉点点头:“你们没有白白牺牲。两年的漕运赋税兵员,全靠你们。援军已经在路上,不日即将到达。”
城隍又说:“阎君特许你们留在这里,等着看唐军回来夺回城池。”
张巡微微的松了口气,看了看南霁云等人,忽然有些惊异,他们看起来可不像快要饿死的人。
将士们看到主将狐疑的眼神,也互相打量了一番,都惊讶的傻笑起来。
就在城外坐在地上,痴痴的凝望着城池,他们很久没有出城,能出城反击敌人,抓敌人的马回去吃还是几个月之前的事。天空中没有飞鸟,愿意飞到这里的鸟也都被吃光了。城墙外壁看起来……已不能用千疮百孔来形容,基本上都被拆了,大大小小的洞和坍塌不计其数。四百余次战斗,大部分都落在城墙上。
拿来的有粥,有鱼汤,有胡饼,还有一些被祝告过的酒。
众人分明是饥肠辘辘,看着这些东西却吃不下去。
张巡命令道:“吃。”
于是众兵将往嘴里硬塞了一气,旁边就是被攻破的城池,喉头发哽,撕咬着饼子,大口喝着鱼汤,就像在吞噬敌人的血肉。
阎君殿中在看这里的情景,听说城墙要被攻破之后,就开始看。
嬴政拍案:“应该给他神鬼丹。我已经说过了,在安禄山之乱前,他就是已经挂名的直臣。”守城不算什么,守城时能屡次出击,敢战,站而能胜……这样一个人若在我这里,得发挥多大作用!
总有一些人的名字,在他们还不知道的时候,就记在各部门领导的小本本上,后面标注了‘要’‘一定要’等字。吃人这件事呢,如果贪生怕死,那该下地狱。他自己不怕死,对别人的要求没有高过对他自己的要求。
另外有三位阎君表示赞同:“江淮两地的和平来之不易,靠的就是张巡。”
“唐朝是否安在不重要,但安禄山这样的禽兽不能夺取天下很重要!”要换,你也给我换个好的。
“连叛军都能被他感化,归降死战,我觉得应该给。毕竟已经有些人联名上奏,说他们是不想饿死,甘愿被杀。”去打仗没有力气,活着又饿得难受,投降又害怕,就干脆一死了之。有几个。
另外八位阎君认为不能给神鬼丹,可以招募到禁军中,或是屯田、地狱等部中,但神鬼丹不行。毕竟杀人,吃人。让他靠自己修行。
“你们如果说不行,就拿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来。当时能怎么办?开城投降?安禄山不止一次让投降的士兵自相残杀,他们所过之处化为焦土。将士不开城投降是职责所在。不投降呢?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找吃的,飞鸟和虫子都吃光了,但凡有一袋米,也不会吃人。你们即便是事后诸葛亮,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我们就不坚持给他丹药。要我看,他吃人这事儿不对,把罪责分给李隆基、安禄山、贺兰啥啥还有那个谁,就对了。待忠义之薄而保奸邪之厚邪!”
“你们忘了么,人只要竭尽全力去救人,舍己为人,不求名利,就会有优待。”优先招募、减税、减劳役……一路增加到神鬼丹或修行法门。
孙武子:“我同意给神鬼丹。”这用兵之巧妙,更胜兵书。
“让他先在智囊团中写书传名。有时候我们局外人都得协商,他能临机应变。不是所有人被逼入绝境都能想出办法来。”
刘盈最近为了关注阎君殿中时常出现的直播,混过来当阎君的扈从,正在坐在台阶上叹气。
阎君们争论了半天,搁置争议,容后再议。知道张巡忠于唐朝,但是没关系啊,这样的人不论在那个朝代都是忠臣。
三天后,河南节度使张镐收服了睢阳。
高适遥望这残破的城池,这是他的老家。
张巡快乐的往后一倒,靠在树干上乐了两声,不多时就没了声音。
“张公!”
有人探了探鼻息,大悲:“没有气息了”
留下来半陪伴半看守他们的校尉说:“呃,鬼不用呼吸。”
“别吵,张公睡着了。”
等他到了地府之后,都尉亲自请假想陪他游览,失败,被智囊团中几人抢去了机会,先带他们去殴打安禄山。
安禄山现在被捆在一个盆地中,手脚张开捆在一个x形的架子上,开肠破肚,大颗的脂肪粒流的满地都是,腥臭粘腻。身上血肉模糊,如同被人活剐了一样,下身被妇女们用金针扎成一根狼牙棒。四周有围栏围绕着盆地,有人在外面伸着脖子看,也有人展示了自己携带的小刀之后入内。
因为人太多,摩肩擦踵,刀刃的长度极限是三寸,禁止携带木棒、锤子、狼牙棒、锯子、菜刀等物。
这里还有许多架子,上面绑着的都是著名人物。不是所有叛军都在这里,有点人样的都在别处。
“真是与民同乐。”张巡看着人们,他恍惚能感受到百姓们的惊惧、仇恨、痛苦、畏惧在安禄山身上发泄一通之后变得平和。
刘备笑道:“佛家说看破放下,这先把仇人杀一次,不就放下了吗。”
张巡本来可以作为燕国安庆绪的强敌入驻敌镇,但瞅瞅敌镇,杨玉环等人还在其中,又想到他身无长物,没有陪葬品,又表现出对地府没有威胁性。虽然警惕已成习惯,常常警觉的左右打量,却也慢慢找回一点温文尔雅的书生气,就和他的士兵们一起安置在禁军大营中。
习惯于战争的人不习惯安宁,住在军营中远比住在外面更适宜。依然按习惯有人守夜放哨,张巡约束的很好,他们也军纪严明,赏罚公允,依然是一切食物均分,虽然都是普通士兵的待遇,但每个人都心满意足。
李世民近来哭了数次,感与许多人的伟烈义举,不胜唏嘘。又被杜甫的事催泪。捶了李旦一拳:“你,写封信表彰他。”每个皇帝都有不少印,除了传国玉玺之外,常用的带去陪葬的也有十几枚到几十枚不等。
李旦也很感动,只是觉得少:“我如今不能给他们加官进爵,一封信”我还有钱吗?
武曌揉揉他的头:“你懂什么,我给狄仁杰写诗他就很高兴。”他们图的不是加官进爵,是为了热血和大义。如果皇帝能看到,知道,给感情上的回应,这重若千金。
李旦老老实实的写一篇。
李渊看完之后就撕了:“这什么玩意,重写。”一点都不真情实感。写的那么假惺惺,像他娘。
他就又写。
武曌:“你是个皇帝,别这么窝囊。改。”
李世民:“叫你稳重,没让你与人格格不入。”
李渊:“我就说缺乏感情,空洞乏味!”
武曌:“您没说出口,哦,是旦儿没能心领神会。”
李世民:“嗤。”
武曌:“让你以情动人,没让你写的好像痛哭流涕。”
李渊道:“写长点,惜字如金的劲儿随谁。”
李世民道:“贵精不贵多。这句用典不对,张巡和飞将军、伏波将军的情况不一样,换做耿恭。”
李渊:“废话太多了,罗列词汇做什么?”
自从安史之乱开始后,他们的计划就被打断,那些被塞进各个部门的宗室都忙的没时间见亲人、交换情报,更没时间向上升职。地府也一下子就放松了条件,不仅有猫阎君顶替了退休阎君的位置,还有很多生前颇有才干的人自觉主动的开始工作。他们俩反倒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
李旦讨饶:“是我的错,我慢慢写,祖宗们不要急,慢慢教我。”
长孙无病看不下去了:“你替李隆基解释什么?被奸人蒙蔽圣聪?这就是自欺欺人。大臣们不能骂皇帝,你还不能?”
武曌实在看不下去了:“起开,我来。”
李世民郁郁的说:“你一贯乐意代劳。”
武曌冷哼一声:“若在武周一朝,安禄山早就被来俊臣烹了。”只要来俊臣跟我说他要谋反,我就能信,让他试试。
一言已出,皇帝们哭笑不得,气的肝疼。
被甲方妈妈,甲方爷爷,甲方祖宗包围的乙方实在是可怜。
幸好甲方妈妈看不下去了,提笔就上,笔走龙蛇的写了一篇赋。开篇先骂李隆基及安禄山,第二段盛赞义士、烈士,为国家抛洒热血,擎天白玉柱,国之股肱。第三段劝勉众人,义举青史留名,朕心中亦知卿等忠勇。
机智的则天皇后赶在其他人鸡蛋里头挑骨头之前:“我抛砖引玉,唐朝子民谁不敬仰高祖太宗,何不写诗一首以谢忠臣?”
李渊:“早有此意,哪用你说。”
父子二人有感而发,写的极佳。
李世民惆怅道:“想不到我也有穷的时候。”陪葬品都换宝贝女儿了,虽然阎君没有都取走,但这些年花的太多。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划拉划拉还是轻易找出玉带一条,黄金百两。
李治正在和苏定方、薛仁贵、刘仁轨几人在一起喝酒,抓着苏定方的袖子:“当年为卿保全信义!今日要卿为我,再做一件事。”他说的是苏定方攻破西突厥,把西突厥可汗都曼抓了,朝堂上要求处决展览。苏定方说他已经答应都曼,免去死罪。李治震惊了一会,同意了。
苏定方:“主公,您说。”
“去劝服武士彟,让他不要再表现出对媚娘的敌意。他们父女理应和解。”
“这……”
李治也就说实话了:“若如此,媚娘再有什么异动,会告诉他,让他告诉我。”自己虽然没给她泄露什么讯息,但是郭圣通、独孤伽罗,两个女儿和弘儿、王菱等无数人,都与她有私。我看不住她。我劝过他,他劝我不要被美色所迷惑……
“遵命!”
……
颜真卿对着找回来的侄子遗骨写下《祭侄文稿》,笔迹悲恸凌乱,文字已不足以承载悲伤。他哥哥颜杲卿尸骨无存,他原是安禄山部下,安禄山谋反之后,颜杲卿设计诛杀了安禄山部将,并举兵反抗。可是失败了。
朝堂上对于张巡有争议,一些虽然逃难但还能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人瞎叭叭,但李亨还是坚定的给张巡追封立庙。
张巡正好穷着呢,百两黄金分赠给几千士兵,他就留了皇帝们的书信诗句。
太子和太孙则在找沈氏,她在史思明第二次攻破洛阳时失踪了。
国家渐渐安定下来,唐代帝后断绝了两年多的祭祀又重新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