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许临的舅妈常青所住的疗养院坐落在昌平小汤山,距离市中心将近三十公里,原名北京市干部保健基地,生活设施按照星级酒店的标准设计,园区风格呈现欧洲建筑与苏州园林相结合。
  六年前,和常青正式办理离婚的江文涛把她送到了这里,那时的常青情绪不稳,后来被诊断出脑萎缩提前,那时的她五十岁不到,已经患上阿茨海默综合症。
  许临上次来探望常青,已是一个多月以前,给她带来几套春夏穿的衣裤和裙子,那时候因为医院还有工作,再加上许晓晓处于弥留之际,许临并没有在这里逗留多久。
  常青抱着破旧的洋娃娃,看到放在床头的衣物,询问护工许临怎么没有来探望,护工安慰她,许临的工作太忙没有时间。
  ……
  许临在医院结束了签署备忘录的会议,走完过场,又被邢建国拉回科室,有个重症病房的病人情况不好,需要二次开胸,这个病人原是吴韩负责,吴韩不在,只能许临操刀。
  常青穿着许临给她买的衣服裤子偷偷坐上疗养院员工下班的班车回城,车上竟没有人注意到坐在第一排窗户边的她是个病人。
  她的目光亮闪闪的,充满期待地望着外面的风景。
  进了城,下了班车,在地铁站迷路,拿地图询问站上的志愿者阜成门怎么走,她要去见侄子,善良的志愿者自掏腰包花四块钱给她买了地铁票。
  从阜成门地铁站d出口出来,常青却忘记了许临在哪里工作,只记得他是个医生,这下慌了神,到处问人,人们见她口齿不清,手脚有些不协调,没有人愿意搭理。
  正打算搭地铁回家的俞晨看到这个面部痴呆、手脚不便的老妇,惯性般也不想理会。
  她走进站台等地铁,想到常青方才到处求助的样子,又感到良心不安。
  许临在做手术,手机放在了办公桌上。
  疗养院的护工发现常青失踪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焦急地不断拨打许临的电话,却总是无人接听。
  俞晨从e口返回d口,坐在台阶上茫然无措的常青看到俞晨,眼前一亮,欣然朝她走过来,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找到了回家的路。
  她拉住俞晨的手说道:“我饿了。”
  俞晨叹了口气,把常青带到肯德基,要了个豪华套餐,不经意间发现她手腕上挂有一个蓝色塑料小牌子,忙取下来看了看,按照上面的信息拨通疗养院的电话。
  “您方便的话能把她送回我们这里吗?车费我们出。”
  “你们不会来接一下她吗?我好心找到电话打给你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可是现在我们安排不了车。”
  俞晨忍不住对着手机大声说道。“叫出租车不行吗!?你们什么疗养院啊!”
  “请问您现在是在阜成门是吧。”电话里的护工灵机一动。
  “是啊。”
  “病人的家属在同远医院工作,我联系一下他,您稍等。”
  二号手术室门口,许临没能抢救回病人的生命,家属痛哭。
  一旁的杜虎看到这一幕,心里有了莫名的快意,许临却是问心无愧的样子,脸上连礼貌性的悲伤都没有。
  病人胸口**入匕首,心脏受损,吴韩主刀的第一次手术能挽救已经是奇迹。
  警察带着病人儿子来看被他捅死的老子最后一眼,他双目含泪大声叫爸跪在跟前,却已挽回不了什么。
  许临回到办公室,掏出手机,看到未接来电,得知常青走失之事,护工把俞晨的手机号码给了他。
  俞晨跟王晞说完电话,常青已经吃完“豪华套餐”,像小孩子一样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鼻间忽然弥漫一股尿骚味,她往桌下低头一看,发现尿液顺着常青的裤脚一滴滴落到地上。
  庆幸的是肯德基的员工尽职尽责,及时拿了抹布和清洁剂出来打扫,没有怪责,俞晨一再道谢,带着常青离开。
  走出肯德基,俞晨拉着常青去了附近的超市,一路紧紧牵着常青的手,生怕她再次走丢。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俞晨一看手机来电,居然是许临的号码。
  接还是不接?…难道抵抗不住物质诱惑的爹妈已经把自己手机号给了他?就这样出卖自己亲闺女吗?…
  铃声响了半分钟,俞晨犹豫再犹豫,终于还是接起。
  里面传来低沉沙哑又冷漠的声音:“你好,刚才疗养院的人给我打了电话,你现在是和我舅妈在一起吗?”
  不会吧,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俞晨喉头一梗,愣了半晌,还是作答:“嗯,是的。”
  电话那头的许临微微一惊,短短三个字,已然知道是她。
  “你们现在在哪儿?”
  “在地铁站这边。”
  “哪个出口?”
  “d口。”
  “好,那你们等等,我大概三十分钟后到达那里。”
  俞晨顿时感到不耐,“要这么久?我这边还有事儿呢…”
  “我是个医生,一时走不开。”
  俞晨想到在抢救室前被这人瞧不起的一瞬,心又刺痛了一下,加重语气说道:“同远医院的主任就这么了不起吗?别人的时间也是时间。”
  “好吧,我尽快。”
  俞晨挂上电话,去超市为常青买了一包纸内裤和全棉的藏蓝色长裤,在洗手间隔间里为她换上。
  许临迅速交待完医院的工作,匆忙离开。
  俞晨拉着常青在d出口等待,喧嚣的街道上,眼见个子不高却背脊挺直、身影清瘦却自带气场的许临在霓虹灯的闪烁中朝她缓缓走来。
  “我和你,还真是孽缘不断”俞晨冷冷瞪着他。
  “你爸妈我都拜访过了,怎么能说是孽缘?”他眸子带着调侃的笑意。
  望着他的眼睛,俞晨不知那笑意是蔑视,还是其他自己不敢碰及的情因。
  她把手中装着脏裤子的塑料袋和剩下的“尿不湿”递给许临,努力学着他的调侃说道:“你把长辈丢到那么远的疗养院,还真是放心。”
  许临接过袋子,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拨了拨鼻梁,没有说话。
  常青在一旁为许临解释道:“他工作忙……”
  俞晨盯着许临,咄咄说道:“工作忙不是理由,有没有心才是关键…”
  “看见你,我就有心了。”他说着话,眼底的笑纹从未隐去。
  借着霓虹灯光,俞晨也能看清他眼袋下有青影,嘴唇的颜色很淡,眼睛里带着血丝。
  “你舅妈交还给你,希望你别再搞丢,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她转身要走,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下和他掰扯还钱的事情,讨厌此时内心升腾起来的矛盾情绪。
  常青紧紧拉着俞晨的胳膊不放手,哀求道:“不要走…我想你跟我一起回家,我不想住疗养院了,不想住了…”
  俞晨看了许临一眼,问道:“你不会这么晚还要把你舅妈送回疗养院吧?”
  他语气平和,“不会,我把她送我住处。你能留下和我一起照顾她吗?”
  俞晨真不知道这人哪来这样的自信。
  正当她想要拒绝,许临忽然掩嘴咳嗽,微微佝了腰,眉头皱起。
  “这段时间有点感冒。”他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稍稍缓下来,立刻对她解释。
  这时候一旁的常青居然有了哭腔,对俞晨请求道:“姑娘,我想和你在一起…你不要走….”
  “你住处…没有女性可以照顾她吗?”俞晨忽然明白,眼前这个看似痴呆的老人是有思维的,她很可能知道许临家里没有可以照顾她的人,又不愿意住疗养院,于是只有恳求自己不要走。
  许临深深凝望她,点了点头说道:“嗯,我目前单身。”
  俞晨微张着嘴,心想这是极为不科学的事情…
  常青拉着俞晨不放手,俞晨犹豫了一下,对许临问道:“你家住哪里?”
  “金融街。”
  她估摸着阜成门和金融街之间只有两三站路,一贯的懦弱最终还是让她妥协。
  “我先和你一起把她送回住处,你看看周围有没有人能暂时照顾一下她….”
  “好。”
  俞晨原以为许临应该对自己说的是“谢谢”…为什么他总是可以在她面前这样不可一世….
  就算这样想,又有什么用呢?…许临拎着袋子朝地铁站走去,她拉着常青连忙跟上。
  夜晚是城里人下班出城的时间,二环地铁上,人并不多,常青坐在俞晨左边,许临坐在俞晨右边,常青拉着俞晨的手全程微笑,许临用手抚着额头闭目养神。
  俞晨假装不经意地偷瞄了他疲惫憔悴的脸一次又一次,低念道:“你这人这些年也过得不怎么样嘛….”
  没想到的是,只是小声叨咕一句,这人已经睁开眼睛望向她,眼里仍是意味不清的笑意。
  俞晨咬了咬嘴唇,为了避免尴尬,问他:“你怎么还是一个人?老婆呢?”
  她依稀记得最近一次参加高中同学会是在三年前,那次许临依然缺席,却依然是同学们聊天的主题,有人说他的妻子美得就像赫本,有人说他已经是北京同远医院专家级别的人物,有人说他的孩子生病了,有人说他的孩子不是亲生….
  众说纷纭,俞晨已无兴趣….
  可是现在近距离看到他的疲惫憔悴,俞晨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想求证同学们所说是不是真的…
  “我离婚了,孩子也去世了。”他如实告知。
  俞晨心里顿时感到难过,有孩子、孩子去世、离婚,她自己却连结婚都没经历过。
  “对…对不起。”
  “没关系。”
  许临休息片刻,有了些精力,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江文涛,说道:“舅妈从疗养院跑出来了,今晚暂时留在我住处。小汤山的疗养院不能住了,你派人帮她办一下手续吧。”
  常青所住的疗养院是江文涛的朋友开设,位居高位,不想因为常青影响自己的仕途,只能安排在熟人的地盘。
  江文涛语气低沉地在电话里说:“你这说不住就不住,让我跟我朋友怎么说?你马上开车把她送回疗养院再说!”
  “我车借给朋友了。”
  “你…你这孩子怎么能随便把车往外借?那你打车总行了吧!”
  “我不会把她送回去的。”他的嗓音虽然已经低沉沙哑,却有着一种稳定的气场,不容对方辩解。
  “那你照顾得了她吗?你有那个时间吗?什么时候都想显示你的面面俱到,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江文涛在电话里讥讽道。
  “你好好照顾你的九零后小娇妻就好,放过舅妈吧。”许临的语气里有了怒意。
  “你…!?你说话怎么越来越没有家教了!”江文涛压抑已久的怒火爆发,吼道。
  “我都没有家,何来的家教?”他轻笑自嘲。
  许临不想再和江文涛说下去,挂了电话。
  俞晨在一旁一边用手机跟王晞发微信,一边竖着耳朵听许临的电话,琢磨着跟他通话的人肯定是他那位位高权重的舅舅无疑。
  “丰盛胡同”站很快到了,俞晨扶着常青,跟在许临身后下了地铁。
  许临拉住常青的手,常青含泪看了看他,请求道:“今天晚上让这姑娘和我住一起,好不好?”
  许临带着笑意回答:“好。”
  俞晨站在一边,毫无想法地望着这两人,好什么好…本姑娘凭什么要和你住在一起……
  许临扶着常青走在前面,俞晨慢慢跟在他们身后,出了地铁站。
  丰侨公寓离地铁站一公里不到,俞晨跟着许临却走了小半个小时,她一路催促:“今晚上我还要回住处,你赶紧打电话找人照顾你舅妈……”
  许临就像没听到一样拉着常青走在一旁,常青用另一只手拉住俞晨,布满皱纹的脸露出天真的笑容,说道:“我们这样像不像一家人?”
  俞晨对这句话恨得牙痒痒,心里默念:“不能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能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当她跟着许临走到丰侨公寓的门口,眼球还是被刺激了一下。
  这片公寓现在的价格已经超过十万块钱一平,俞晨不由回想自己和曹兰平的婚事却是因为燕郊两万块一平的房钱耽误下来的…。
  也许许临在多年前对她下的断言就是没错,她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许临住在靠里的楼栋十五层,俞晨本来打算把常青送到住处门口就对许临告辞,可是看到他发青的脸色,还是硬着头皮跟着他换鞋进家。
  里面的装潢很一般,依然是空荡荡的感觉,没有花草,没有金鱼,墙上甚至连个挂饰都没有,就像是房开商展示出来的样板间。
  常青喜笑颜开,拉着俞晨的手说道:“姑娘,到家了。”
  俞晨看到常青的样子,心想刚才她尿裤子了,必须得清洗。
  “我帮她冲个澡吧。”
  许临脱力般倒在沙发上,用手撸了撸头发,身子斜歪在沙发上,闭上眼揉眉心,如梦呓般说道:“你随意吧,我想睡一下。”
  俞晨不想过多搭理他,走进卫生间,放冷水洗了浴缸,试探着使用热水器的遥控。
  雾气缭绕中,常青坐在浴缸里,俞晨撩起袖子仔细为她搓洗,弯腰累了,索性撸起裤管坐在浴缸沿上、脚蹚入水中。
  “那个疗养院的人多久没给你洗了…真臭臭…” 此时常青和俞晨的年龄颠倒,俞晨倒像是一个年长的阿姨。
  她经常在诊所为小动物洗澡,这可以说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用水拂去污渍,看到它们在吹风机下干干净净地活蹦乱跳,是最开心的事情。
  照顾人,原来也是一样。
  为常青洗完澡,给她穿上衣裤,扯了浴巾裹住她的满头银发,俞晨带着常青回到客厅。
  “没想到你会做这些。”此时许临已经离开沙发,在厨房冲了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走出来,说道。
  “毕竟已经是奔四的人了,有什么不会做的。”俞晨说得不无伤感。
  许临看了看她,用小勺搅了搅咖啡,喝了一口。
  “你现在还喝咖啡?” 她疑惑地望着他。
  “刚才收到院里的微信,重症的病人又出血了,让我回去一趟,你就在这儿住一晚吧。” 他发出指令一般说道,仰头将整杯咖啡喝光。
  “喂…” 俞晨还没有把“你不要得寸进尺”这几个字说出口,许临已经放下咖啡杯,走到门边换鞋。
  她叹了口气,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也只能暂时留在这里照顾常青。
  在卫生间的抽屉里找到一把吹风机,是戴森最新款的,俞晨不禁心生惊喜,叨咕道:“我还以为这家伙不会买这样的东西呢。”
  常青的头发少,已有斑秃,俞晨想要把两鬓的头发梳得集中一些尽可能遮盖,她脑袋一歪,打起瞌睡。
  “也难怪,从昌平那么远的地方跑过来,肯定是累坏了。”
  吹得差不多,俞晨关了吹风机,轻声叫醒常青,把她带到许临睡的主卧。
  淡绿色的床单、枕头、被子,她喜欢这样的颜色,为常青多套了一层纸内裤,生怕她晚上弄脏床单。
  常青握着俞晨的手,俞晨轻声为她唱起那首回荡在自己童年记忆里的《鲁冰花》,常青渐渐进入梦乡。
  ……
  许临忍着头痛,坐在的士后座。
  “咖啡会加重头痛的。”许晓晓的幻影再次出现在他身边,对他说道。
  他扭头望向窗外不看许晓晓,不想让司机察觉到异常。
  “爸爸,你很累对不对?很累的话,可以对俞晨倾诉一下,你看你和她是多么有缘分。”
  许临记得,许晓晓生前就是医院里的“小话痨”。
  此时的司机在专注听着广播里的“德云社”,同样在驱逐深夜工作的疲惫。
  “爸爸,这是我为你和她安排的缘分,你要珍惜。”
  说完这句话,晓晓又消失了。
  手机铃声响起,是陈香云催促的声音,说病人已经做了心肺复苏,可能救不回来了。
  赶到病房时,那个七十岁的老人已经离开,床头柜上还放着许临前段时间为他买的柿子。
  陈香云哀叹一声说道:“唉,在这儿也住了一年多,刚才通知他的儿子和女儿,一个在南非一个在美国……”
  许临不发一语。
  这时白志涛进入病房,“许主任,正好你在,06床的病人也需要你去看一下,胸闷呼吸不畅,全身浮肿,有抽搐现象。”
  许临离开病房,匆忙赶往下一站。
  夜色深沉,此时的俞晨趴在常青身边睡着了,渐渐进入梦乡…….
  ……
  在十五岁少女的心跳声中,俞晨从梦里醒来,已经是凌晨。
  这个少女是谁,她记不清了,梦里的事情,她同样记不清了。
  拉开淡绿色的窗帘,望着窗外苏醒的北京城,灰白色的天空罩着一层雾,不算厚沉,俞晨心想今天的天气不会太差。
  走出许临的房间,看到这个蜷缩在沙发上睡着的人,身上什么也没盖,似乎是刚回来就扎倒在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两杯豆浆,两根油条,俞晨捡起一根吃起来,拿起豆浆喝了两口。
  “客厅卫生间里有新的洗漱工具,你自己去抽屉里找。”他闭着眼睛懒懒说道,吓了俞晨一跳,豆浆呛到了膝盖的裤子上。
  “你晚上几点回来的呀,我都不知道。”她抽出茶几上的纸巾擦了擦嘴,连忙问道。
  “刚回来,不然怎么买早餐?”
  他的回答永远富含逻辑。
  “我得走了。” 把最后一口油条塞进嘴里,她拍了拍手说道。
  “先去卫生间洗脸刷牙”他懒懒的语气里带着“命令”,翻了个身又睡过去。
  俞晨莫名跑到卫生间照做,在卫生间浴柜的第二层找到了洗漱工具,毛巾的棉质很软,牙刷是松下电动,还封在包装盒里,她叨叨念道:“给客人用的洗漱工具难道不应该是一次性的吗?”
  洗漱完走出洗手间,把牙刷和毛巾装进包里,拿上包正往玄关走,忽然见那人在沙发上缓缓坐起,叫住了她:“你等等。”
  她转身,说道:“你的牙刷和毛巾我带走了,下次买一次性的吧,知道你当医生的不缺钱,但也不能这样浪费。”
  “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我一直想着…你总有一天会来这里。”
  他带着笑意的眼纹藏在青白色的眼底,清晨破霾而出的光芒从窗外照**来,脸上的温柔显得更为清晰。
  俞晨瞥开目光。
  这样的他,会让她再次产生妄想。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许临离开沙发,朝俞晨走过来,脸上的笑意渐浓,“我们是高中同学,又曾经是邻居,老乡见老乡,难道不应该两眼泪汪汪吗?”
  同学…邻居…可就是略过了她曾经那么喜欢他的事实。
  “当然泪汪汪了,你不知道在医院见到你的时候我有多么自认倒霉,倒霉到想哭,话说你擅自给我爸妈买东西,他们并不领你的情,交代我把钱尽快还你,我不想加你微信,你把银行卡的账号发给我。”
  内心不知被什么引了火星,她的语气越来越冷冽。
  “是吗?”他的目光稍稍暗了下来。
  许临走到她面前,右手放在椅背上,手背上的血管微微凸起,明显使了力气。
  “你现在应该很疲倦,不说了,休息吧,记得把账号发我。”
  她打算降旗退军,走人。
  他略迟疑地开口:“你在这附近…找到房子了吗?”
  俞晨背起包说道:“这儿周围房子这么贵,我和你可不一样……”
  惯性般想要往下怼,可是看到他白里混着青的脸色,又住了嘴。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要不…你搬到这里来吧….你可以住客房。”
  许临从来不擅长主动,在他认为,如果别人对自己有需要,那自会提出,不提,他从不猜测。
  可是这一次,似乎是自己迫切地想要她回到身边….。
  “你把我看成什么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提出的这个建议彻底惹火了俞晨。
  她冷笑着问他:“你碰见我,是不是特有成就感特有满足感?所以捎带上我爸妈也想去怜悯一番?”
  他没说话,腮边因为期待而产生的一点隐约的血色,此时已褪尽。
  “我的职业是宠物医,对,是你十五岁就学会了的事情,现在北京无房无车,住在五环开外,有时候被客户刁难,有时候被亲戚嘲笑,有时候被老家的父母嫌弃,有时候被男人抛弃…这就是我所有的生活。”俞晨带着笑,望向晨光留在木质地板上的斑影说道。
  “俞晨….”面对她的自嘲,许临除了哑着嗓子喊她的名字,什么也做不到。
  “我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一些事情,所以你是不是看到我心理就平衡了很多?一个曾经对你胡搅蛮缠的女生,活到三十四岁时告诉你,你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就算你没了老婆孩子,还是不应该选择她,你瞧,她现在什么也没有,活得多糟糕。”
  她的笑容越来越放开,他看在眼里的却是凄厉。
  “你让我住在这里?多少钱?免费吗?如果是免费,你又是存的什么心?觉得我这个老同学老邻居挺可怜的吧?”
  这是俞晨平生第一次能够笑容绽放地自嘲。
  他语塞,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
  “你就好好在医院当你的主任,我在诊所好好当我的兽医,你曾经对我说的话是非常准确的预言,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说完,她逃也似地离开,换鞋、出门、关门,再没看这个人一眼。
  许临缓缓弯下腰去,右手无力地从桌面滑向桌角,慢慢蹲下,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身子重重撞地,汗水就像从海绵里挤出来一样大滴大滴流下。
  头痛欲裂….以往在见到许晓晓的幻影时会缓解…现在许晓晓却迟迟没有出现,他的身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即将失去知觉时,看了看房间未合上的门缝,想着舅妈还在房间里睡觉,吃力艰难地从餐桌下爬到茶几旁,够到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拨通江文涛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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