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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囹春(上)

  关煜宁祖上是官宦人家,略有薄产,不过如今大清亡了,父亲没有官身,做买卖又赔了大半家产,家里的日子便艰难许多。
  他自小就喜欢闻草药的味道,父母也不掬着他,自小就跟着宫里的御医学号脉、针灸、开方子,高中毕业之后觉得大学里课业无趣,便没在继续求学。反而是潜心跟着师傅,把他一身的绝学都继承下来。
  外边总在打仗,一茬茬的人齐整地走,伤残着回。关煜宁看着前线暂退的伤兵,一时心里也燃起拳拳报国之意,他给慧仁医院、德雅医院,投了简历,都石沉大海。
  亲自去问,那科室里坐着喝茶的职员,摘下眼镜细细擦拭,说道:非美国欧洲日本的文凭,我们不认的,你是哪个国家的留洋经历?
  关煜宁没留过洋,曾经也动过这种念头,奈何成绩够不上公派,家里又捉襟见肘,只好作罢,把出国留学当做一个梦。
  后来又去私立医院,私人诊所,但人家瞧他年纪轻轻,怕是来说大话,都没给他发聘用书。
  他碰了壁,年轻人将将认识到社会的复杂,总归是不开心的,他很是消沉了几个月,觉得自己以后什么事儿也做不成了。
  父亲虽然日日酩酊大醉,痛骂世态炎凉,人心难测。可对于自己唯一的孩子,疼惜总多过失望。
  他托人给关煜宁找了份工作,去城郊的监狱做一名医士。
  大清为了和西方接轨,司法制度也做了一定改革,监狱是仿造西方监狱的样式,白墙黑瓦,红木的窗格,一间牢房里睡着9个人。
  从来这里之后,关煜宁便日渐沉默,身边没有适龄人聊天,监狱里死气沉沉,周围都是些被逼上绝路的囚犯。
  犯人们不掬男女,大多一脸死寂。可也有些刺头在高墙之内,横行霸道。
  监狱里的女犯,生活得格外水深火热,因为看押的牢头和狱卒都是男子,言语间的调戏已是家常便饭,稍有姿色的,时常会被揩油,不过他们不敢做到最后一步。
  这是民国第一所模范监狱,时常会有官员、记者来此视察采访,若是事情被捅出去,谁都得不着好。
  毕竟官办的监狱成了暗娼窝子,政府的面子要挂不住。
  初时关煜宁还会管上一管,狱卒们猜他和监狱长有裙带关系,便给他几分薄面,不在他面前乱来。
  可是久而久之,这根弦便松了,监狱里的老大都不管,他关煜宁这么个文弱的医士又算老几。
  监狱里的女囚大多有花名,长得漂亮的叫牡丹、芍药、腊梅,姿色平平的就叫狗尾巴、喇喇秧。
  第一次注意到茉莉,就是因为她被狱卒调戏。那天下着雨,她被挤在医疗室的窗下,囚服的衣领被扒开一些,手里拿着一根扁担,纤弱的两个胳膊,拼尽全力挥舞扁担,两头悬挂着的铁链,抽到了一人的眼睛上,他恼怒地大叫,咒骂着茉莉。
  和他一起行凶的人,则是幸灾乐祸,笑他能被个瘦瘦弱弱的女人给制住,不防之下头上也挨了一扁担。
  但茉莉到底是体力不支,她今天正好来月事,又受了凉,像是有钉子在凿她的肚子。
  就在那两个人骂骂咧咧地打了茉莉几耳光之后,关煜宁午睡被吵醒了,他探出头来,“我听说明日荣城日报的记者要来,还是好几位女记者。”
  女记者们自然最关心女囚的生活状态,要是茉莉身上带了伤,总归不好看。
  他们讪讪住手,踢了茉莉几脚出气,不咸不淡地和关煜宁拱拱手便走了。
  外面雨还在下,关煜宁向外探了一把,雨水聚在茉莉的下巴颏,一滴滴砸在地上,像是在替她哭。
  下一瞬,她的头上罩了件衣服,带着草药的清香,“要进来喝点热水吗?”关煜宁说。
  监狱里一切温暖的东西,都是奢侈品。茉莉没有拒绝,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上,怕自己身上的雨水弄脏凳子,说:“谢谢关大夫。”
  “不客气。”
  关煜宁瞟一眼她,在水里加了点红糖和枸杞。茉莉瘦得厉害,倒真像是雨里的小白花,单薄摇曳,一揉就碎了。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去袭击狱卒。
  “关大夫每日在诊室里很忙吧,平时都见不到您。”茉莉端着水杯打量屋内。
  “暂时还能应付得来。”关煜宁搬了椅子坐在窗边说。
  “我听牢头说隔几天又要来一伙土匪,您一个人可有得忙。”
  他望着窗外的雨景出神,漫不经心地说:“到时再说吧。”
  见状茉莉也不再和他搭话,屋里只余袅袅热气。
  第二天,关煜宁又碰见了茉莉,有女囚做木工锯木料的时候割伤了大腿,流血不止,狱卒慢慢悠悠地把关煜宁带到地方,便坐在一边喝茶。
  茉莉守在女囚的身边,扯烂自己的囚服,将她伤口上方缠紧,以减少出血量。
  来监狱之前,关煜宁接受过简单西医的培训,外伤缝合也做得不错。茉莉在他身边做协助,她能很准确地判断出关煜宁伸手是要什么,镊子还是剪子,很快关煜宁就处理好伤口。
  他对这次默契配合印象深刻,所以在监狱里多了犯人,想找一名助手的时候,第一时刻想到了茉莉。
  监狱长听了他的要求,不想多开份工资,便让他在狱卒里找一个,关煜宁推脱说:“一群糙老爷们难免粗心,还是找个姑娘来比较好。”
  “哪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来这鬼地方。”
  “从女囚里挑一个识过字读过书的就行。”
  他选了茉莉。
  事情定下来之后,他向狱卒打听过茉莉被抓起来的理由,过失致人伤残。
  那个人是她的继父,经常打她的母亲,茉莉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打,拿花瓶砸了继父,但没砸死他,继父最终落了个偏瘫日夜躺在床上,连话都说不清楚,全凭茉莉母亲拿捏。
  而她则被送进监狱,判了十年,今年是她服刑的第二年。
  关煜宁不免有些疼惜她,不过才十九岁的小姑娘,就要因为一个烂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过上十年。
  茉莉做事很有条理,没几日就摸清了中药柜,不用看名称就知道药材在哪个抽屉。她也很聪明,教过几回,就会记得普通的方子怎么开。
  有了她的帮助,关煜宁很省心,休息日结束返回监狱的时候,会给她带些外面的吃食,茉莉喜欢吃甜腻的糕点,每每遇到合心意的,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线,嘴角微微抿起,像只贪吃的猫。
  有糕点渣子沾在她的嘴角,关煜宁下意识提醒她,却见她伸出艳红的舌尖两叁下便卷走了碎屑,在唇瓣留下晶亮的水渍。
  盯着茉莉的唇,他蓦然想起,那日狱卒说过的污言秽语,“小茉莉,让哥哥吃吃你的嘴,是不是茉莉花味儿的。”
  关煜宁羞得耳根发烫,急忙背过脸去整理药材,偏茉莉不解,说:“关大夫,我上午理过了,缺得都添上了,还有些要进的药材都都记下了。”
  “哦,好,我……我出去转转。”关煜宁觉得空气都好似变热了,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心思一旦出现,便像春日的柳絮一般,飘得到处都是,关煜宁时不时就能想起茉莉,即使她就在眼前。
  晚上茉莉要回牢房睡觉,但她上午披过的医士白袍还挂在架子上,关煜宁拿下它,搭在身上,鼻尖嗅到皂角的香气和每日沾染的草药味,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日一早,茉莉就来了,她一眼就瞧见关煜宁睡在诊床上,不盖被子只披一件白袍,她抖开床上的被子,要盖在他身上。关煜宁却早就醒了,一把握住她的手,嗓音低哑道:“帮我。”
  帮他触碰那个隐秘而烧灼的地方。
  关煜宁在这事儿上并不沉迷,二十有四了自我抚慰的次数也很少,父亲曾提出给他说个媳妇,但都被他回绝了,父母乃至周围亲朋好友的结合并不幸福,令他觉得这世间的爱欲都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一时的冲动,长久的将就。
  但此时的感受又分外不一样,他仿佛被架在火上烤,渐渐烤化他的淡薄寡欲的外壳,露出他内里羞于启齿的下身反应,他觉得可以把这些毫无保留地交给茉莉,这是他们之间专属的连接,而同时怀揣一个秘密的两个人将会更加亲密。
  茉莉并没有惊讶和拒绝,伸手触到了他的,轻轻摸了两把,问道:“关大夫,是这样吗?”
  冷静下来的关煜宁羞愧难当,胡乱应了两声,就由她去了,他心里忐忑又鄙夷,却又不想放开。
  摸过这处,茉莉又去按揉别的地方,她说:“我在您的人体图上看到过,还有一个地方很舒服。”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地方,沉默着让茉莉动作,不经意在口中泄出的声音让他脸色通红。
  后来他又带了工具,坐在圈椅里,上身衣冠楚楚,下身却裸露在空气里,茉莉站在椅子后取悦他,总是沉默着,像一株蒲苇。
  每次动作都是温柔体贴的,她尽职尽责,时刻注意着他的反应。渐渐的关煜宁便忘了隔在他们之间的鸿沟,仿佛他们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对爱侣,那么就可以做些相爱男女之间该做的事。
  结束之后,关煜宁浑身松软,心潮得像要开花,他总回身想去亲茉莉。
  茉莉偏过脸,自嘲一笑,“关大夫,我是个罪人。”
  关煜宁被她翘起的嘴角扎了一下,大夫和囚犯之间本就不平等,茉莉没有拒绝他要求的能力,而他在利用这不平等在强迫茉莉。
  这般绝非君子所为,甚至是趁人之危,但他愧疚之余仍不想改,他放不下茉莉了。
  “你不是罪人,那个人本来就不配好好活着。”关煜宁宽慰她说。
  茉莉定定瞧他,“可是这律法判我有罪。”
  她的眼睛是明澈无辜的样子,下眼睑格外圆润,眼珠亮而乌黑,衬得她越发天真单纯。而此时被她眼里的精光照射着,关煜宁竟觉得有些凛然。
  “我……我最近在帮你减刑,出去之后,你和我一块住吧。”
  茉莉不答,帮他理理衣服说:“关大夫,不早了我该走了。”
  关煜宁碰了个软钉子,但他安慰自己,他和茉莉相处不过几个月,她不敢信任自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来日方长,茉莉总能看见他的真心的。
  又过几天,关煜宁去监狱长的办公室里开会,可会议突然取消了。他返回诊疗室,看见茉莉神色如常地在誊写记录,但她的鞋子上沾了些土,监狱里只有操场是泥地,余下的不是铺了青砖就是水泥。
  那么她鞋子上的土是哪里来的?
  关煜宁放下手里的东西,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瞥见放吊兰的柜子下,有黑黢黢的一角,像是个洞。
  诊疗室养着一些植物,自从茉莉来了之后,侍弄花草的活就交给她,他已经很久都没亲自打理了。
  他拿起抹布,擦着吊兰的叶子,随口问道:“茉莉,我还不知道你的本名。”
  茉莉捏紧笔,“关大夫,那叶子我昨天刚擦过。”
  “是吗?我看见沾了土。”
  听见他说,茉莉死盯着地上未来得及盖上的一线漆黑,心跳骤然加快。
  “你还没回答我,你的本名是什么?”
  “关大夫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她吞了口水,目光游移不定。
  “我想知道。”
  “于莉。”
  关煜宁反身问她,“是茉莉的莉吗?”
  后背已是出了一层毛汗,茉莉点点头,“是。”
  茉莉并不确定关煜宁到底看没看到柜子下的异常,因为他没有追根究底,擦过叶子之后便去二楼的病室里看病人的情况。
  明天是半旬一回的休息日,晚上关煜宁就可以回家,走时也会锁上诊疗室的门,但他今天留得有些晚,拉着茉莉闲聊,像是无意间透露出他家住何处,并无婚配。
  天色擦黑,诊室里开了桌灯,关煜宁坐在椅子里说:“在这儿当了四年大夫,也就这几个月开心一点。”
  这开心是为着什么,茉莉一清二楚,她坐在阴影里抬头看他,光线并不是无孔不入的,略过他深陷的眼眸,留下一片漆黑,那里像是孤单的夜晚,无星也无月。
  心弦骤然被拨动一下,恍如雨打蕉叶,晃颤不已。又如兜头罩上来的干燥衣物,被清苦而温暖的香气裹拢缠绕。
  她慢慢走到关煜宁身前,贴上他凉凉的唇瓣,“关大夫,谢谢你。”
  关煜宁在灯下抿出一个深深的笑,他觉得世间再没有比现在更开心的时刻了,轻声在茉莉耳边说:“记得来找我。”
  随后他和茉莉一起出门,可诊室的门却没锁。
  医疗室所在的地方位于整个监狱的最北边,最适合挖地道逃跑。茉莉在暗处观察筹划许久才得以引起关煜宁的注意,随后做了他的助手。得到建筑的结构图之后,在外接应茉莉的人规划好地道的路线,而她负责每日在医疗室里,瞒住这个通道,
  原本想着关煜宁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他们两个应当毫无纠葛,大不了逃出去之后给他些赔偿。可没成想他被情爱迷眼,还想着娶她,读书人也这般糊涂吗?良家儿女和潜逃罪犯能有什么好下场?
  真是白长了这些年岁。
  因为有手下守在外面,茉莉一出来就坐上了汽车,等晚上查房的时候,她早就回了家,褪去茉莉灰扑扑的囚服,换上剪裁得当的旗袍,听手下汇报这一年多的事务。
  自茉莉走之后,关煜宁作为主要责任人,被带去盘问了一番,但他人长得清俊,谈吐文雅,看着便不像能做出放跑犯人的事,再加上他做事勤恳,从没出过岔子,堪称物美价廉,监狱长便没多为难,只是辞退了他。
  这下倒是正合他意,赋闲在家,他拿这几年发的薪水,把家里的屋子翻修了一遍,父亲骂他瞎折腾,他却说:“日后要娶妻,总不能家里整日黑压压的,小姑娘都喜欢明亮干净的房子。”
  父亲嘿嘿一笑,知道他这是心里有人了,打趣道:“哪家的姑娘?什么时候领家里来看看。”
  关煜宁看一眼日历,已经过去十天,茉莉还没有消息,“再等等吧,过几日她应该就来了。”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茉莉还是没来,只是某一天早上,关煜宁卧房的桌上突然多了个盒子,打开一看是四根大黄鱼,除此之外是一张字条,上写两个字,‘多谢’
  是茉莉的笔迹,可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关煜宁不禁心惊肉跳,难道她是做上了杀人越货的营生?他想去找茉莉,可又从哪里找起呢?
  外面又乱起来了,纸币越来越贱,只有面额越来越大,官老爷们忙着敛财逃到内陆去,老百姓忙着抢购粮食。茉莉的通缉令被层层迭迭的广告新闻盖住,如今已经没有人还记得有个女囚潜逃在外。
  关煜宁为她感到心安。他已经习惯等待,一年两年乃至十年八年他都会等下去,茉莉终有一天会回来的,他想。
  又是雨天,关煜宁出门有事,他拦了辆黄包车,路过米高梅舞厅。
  门口来来往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和他差距极大,关煜宁本不想多看,但他瞥见了檐下的一个人。
  她身着粉色的洋装长裙,领口系着白色的丝绸蝴蝶结,头发是时兴的盘发,还夹了珠花。
  即使气质迥然不同,但关煜宁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茉莉。
  她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西装男子,好像在和她生气,茉莉笑着挽上他的胳膊,他又甩开,嘴上还说着什么,看着气得不轻。
  下一瞬,茉莉踮起脚,亲了他一口,他的脸色才和缓下来。
  茉莉从手包里抽出一根烟,正要点,却被身边的男人拿走。
  他把烟头含在嘴里,点着之后,抽了两口,侧过脸来将烟气尽数喷在茉莉脸上,茉莉也不恼,神情满是纵容,男人笑容得意,随后才把烟塞到茉莉口中,牵着她的手,进了舞厅。
  车夫和关煜宁一起盯着他们,关煜宁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活动一下自己僵直的脖子,问:“他们是谁?”
  车夫诧异道:“先生不知道?女的是青帮的程堂主,最近风头正好,很得翁炎帮主的器重。”
  “程堂主?她不是姓于吗?”
  车夫:“这是哪里的传言?她大名叫程映棠,道上都叫她灾格格。”
  原来连名字也是假的,关煜宁心里发冷,问道:“那男的呢?”
  “是程映棠的相好,天乐班的头牌贺老板。”
  天乐班是城中当红的戏班,关煜宁呢喃一句,“是个戏子呀,下九流。”
  “可不是嘛,可如今这下九流的,都骑到当官的头上了。”
  关煜宁给车夫塞了一块钱,车夫便眉开眼笑地把城里关于程映棠的传闻,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了出来。程映棠今年二十有二,十八岁就当上禄堂堂主,她主要负责青帮的生意往来,在城郊建了面粉厂、水泥厂、棉纱厂等等,给青帮赚了大把的银钱。
  之所以叫她灾格格,除了取印堂发黑,必有血光之灾的谐音,就是因为只要她建了新的厂房,那么同类的厂房总会被挖走技师,截断销路,没多长时间就被她侵吞。
  关煜宁越听越发觉自己根本不了解程映棠,监狱里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实际上竟然长袖善舞,手段狠辣老练,是他遥不可及的存在。
  这时他才明白,当初的相遇怕也是她的算计,只是他太蠢,连心都被她算计走了。
  他愤愤地拿出程映棠给他的补偿,把早就相中的一间商铺门面买下来,他要开个中西结合的诊所。随后他驱车去天乐班听戏。
  台上贺梦笙素衣罗衫,泪意涟涟,演着一出《王宝钏》。关煜宁并不喜欢听戏,他更喜欢听留声机里旋律悠扬曼妙的音乐,京戏剧目总是苦大仇深的,六月飘雪的窦娥,深情错付的玉堂春,还有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
  她等来的不是年少时彩楼下接绣球的薛平贵,而是身居高位身侧早有代战公主的西凉王。
  就像他,没有等到他的茉莉花,重逢的却是八面玲珑,情人众多的程映棠。
  花着她的钱,听着她相好的戏,关煜宁以为自己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可是泛上来的却是长久的苦涩,他觉得自己可笑,王宝钏等薛平贵是妻子等丈夫,可他没名没分连程映棠的情人都算不上,又等什么呢?
  台上的贺梦笙唱的是旦角,身段秀雅柔婉,关煜宁盯着他的腰,戏子身上的功夫是从小就练的,想必什么姿势都能来,程映棠这个色胚,定是相中了他这一点。
  他全然忘记当初是自己动心起念,强求程映棠,反而一心记恨上她的薄情,嫉妒上那个光天化日的亲吻。
  原来她哄人的时候,那样温柔多情,反观对他,就像是给日本人交差,毫无温情可言。
  ………………
  前线战事吃紧,程映棠刚偷偷运出一批物资,就接到消息,最近伤患增多,战地医院需要药品。
  药品进口是专门的渠道,黑市上真假混杂,她难以分辨,所以她需要个懂行的人,最好是个大夫,能买回药来,那样她大量购买药品的事也不会被人发现。
  思来想去,她想起了关煜宁。出去打听消息的手下说最近他开了诊所,请了西医坐堂。
  程映棠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晚上趁着诊所还未关门,去找关煜宁谈生意。
  关煜宁正在算账,门口突然站了个穿着长风衣的女人,抬头一看,是那个黑了心的程映棠。
  他冷哼一声,又突然记起自己没有骂她的名分,绷起脸问:“大名鼎鼎的程堂主来我这破诊所,有何贵干?”
  “许久未见,来和关大夫叙叙旧。”程映棠笑道。
  “叙旧倒是不必,我们也没什么交情。”
  “怎么没有交情,在牢里的时候承蒙关大夫照顾。”
  “那些程堂主都用四条大黄鱼还了,现在我可高攀不起。”
  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他特意挪到药柜的最西头,和程映棠离得远远的。
  不知怎的,程映棠看他这副别扭的样子有些想笑,她靠过去,“四条大黄鱼怎么够?日后我可仰仗着关大夫赚大钱。”
  “我骨头轻,怕是无福消受。”他冷声道。
  谈生意,总要被人下脸子,程映棠早已习惯,反而紧盯着他躲闪的眼睛,“关大夫,你在气什么?”
  他被看得不自在,“今日生意不错,我怎么会生气?”
  但程映棠食指拂上他紧锁的眉头,“那就别皱眉了,既然关大夫不想见我,那我就不扫兴了。”
  说罢她就要走,关煜宁这时才后悔,思忖自己是不是作过头了,让她误会。
  “等等……你到底为什么来?”
  “叙旧,不然还有什么?”程映棠耸耸肩,开始胡说八道。
  “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来。关煜宁给她倒了杯茶,但又不递给她,示意她过来接。
  “比不得你们禄棠的大红袍,将就喝吧。”
  程映棠接过,抿了一口,奉承道:“哪里哪里,比我们禄棠的茶叶强多了,香气扑鼻。”
  她就势要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但关煜宁不让,“别,那是病人坐的。”小心过了病给她。
  诊所里有关煜宁暂时的住处,干净整洁得程映棠不舍得坐。
  她挨着床边,哄他说:“当时不来找你是怕连累你,毕竟我是逃出来的,又和你有关,找你不就是在害你么。”
  “那后来也不来。”关煜宁低声补充一句,说罢又嫌自己语气软,倒像是在和她撒娇耍赖。
  “后来我怕你不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扯上关系,毕竟青帮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买卖。”
  关煜宁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斤斤计较,但总忍不住,埋怨的话顺嘴就说出来了,“现在倒不怕了?这些日子程堂主的名声我可是听了不少,人人都说你口蜜腹剑,油嘴滑舌。”
  他情绪越是翻涌,程映棠觉得越有把握,“这么说,关大夫还去打听我了?”
  “你的事,想不知道都难。”
  “那除了这些,还知道些什么?”她问。
  关煜宁不由得想起贺梦笙,这几日他总去天乐班,听见贺梦笙嗓子有一丝不对劲,便总想着是不是昨晚程映棠去找了他,晚上折腾太过,连嗓子都叫哑了。
  “我去听戏了。”
  “关大夫也喜欢听戏?最喜欢哪一出?”
  “喜欢天乐班贺老板的拿手好戏,《王宝钏》”
  说这话时,关煜宁侧头看程映棠,格外不悦。
  程映棠笑着搂住他的胳膊,“提他做什么?”
  “你晚上不去会佳人,却来见我,怕你包的粉头要吃醋。”虽是阴阳怪气的出腔,但他还是舍不得推开程映棠的亲近,僵坐着听她调笑。
  “他吃不吃醋我不知道,关大夫听着倒像是吃醋了。”
  “程堂主的醋我可吃不着。”
  但程映棠惯会哄人,她贴在关煜宁的耳边,轻声说:“吃得着,那档子事上,我可就伺候过你。”
  热气像是喷在关煜宁的腰眼上,又麻又烫,他分外不争气地塌下腰来,接着程映棠又说:“你那儿不想和我叙叙旧?”
  关煜宁低声骂一句,“我就知道,你是个色胚。”羞恼之余,他又急切地吻上程映棠。
  他早忍不下去了,夜夜都做梦想她,今晚她又故意来撩拨,他怎能不上钩?
  不知过了多久,平整的床面被翻腾得一踏糊涂,关煜宁的长袍马褂被扔在地上,身上不着寸缕。
  程映棠的旗袍也被他扯开,锁骨上被他发狠咬了个牙印。
  他伸手进去摸着牙印,问:“回去你怎么跟他解释?”
  “养的小玩意儿而已,解释什么。”
  关煜宁本想再加一句,那你还众目睽睽之下哄他。但又住了嘴,他怕自己连个小玩意儿都不如。
  程映棠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根烟,含在嘴里要抽,却忽然顿住,“忘了你闻不得烟味了。”
  她又要把烟放回去,关煜宁却夺下来,点着抽了几口,送到她嘴里。
  随后便是止不住的咳嗽,程映棠一手夹着烟,给他顺气,“不能抽还逞强。”
  关煜宁看着猩红的火星,渐渐燃到头,“他做过的,我也要做。”
  “什么?”
  “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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