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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还有一半,是一片模糊的阴影,难以

  云蓁跑出门,脑子里还是林涧松那毫不掩饰的同情的眼神。她脸上火辣辣的,没想到李素君居然能直接找了来,那样的责骂她都已经习惯了,只是当着外人的面被这样骂,还是受不了,尤其那个人是林涧松。
  她往弄堂最深处跑去,有个小岔路口,她侧着身子挤出去,来到了一条熙熙攘攘的马路上。
  以前李素君打她巴掌的时候她总会在心里数,啪,一个,啪啪,两个,啪啪啪,打歪了一个,算两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她想起李素君小时候给她定的规矩,碗里剩了饭,一个巴掌,考试八十分以下,五个巴掌,早晨起晚了,一个巴掌,顶嘴、骂脏话这种都是两个巴掌,有时候云蓁一起犯了,那么就数罪并罚,算好了一起打完。
  她的脸红红的,有点发麻,疼其实是不太疼的,这么多年已经练出来了,她怀疑自己的脸真的被李素君打得比猪皮还厚。而且疼也是其次的,李素君有时候打她的神态真的会让她胆寒,因为她的眼神一直盯着她的脸,不是在看她的眼睛,就只是看着她的脸,她的皮相,她的外貌,云蓁有时候真的觉得李素君是想把她打毁容。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就能走到海边,云蓁脚步虚浮地往前走,她现在只庆幸这件事情仅仅停留在今天,到了另一个二十四号,林涧松就会忘了它,他就会忘了她在他面前出了这么大一个丑。
  旁边是车水马龙,行人的喧哗和车辆笛声交汇成一道道虚影,云蓁突然觉得特别后悔,为什么之前不躲,林涧松都知道让她跑,让她躲,她挨了那么多年打,居然一次都没躲过,她为什么不躲,太亏了。
  云蓁浑浑噩噩地走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厉的喇叭声,一只手一把把她拽回路边,一辆轰隆隆的摩托嗡的一声从她身边窜过。
  她惊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看,抓着她的正是林涧松。
  林涧松皱起眉头说:“真想死也别去撞车啊,没撞死反而瘸了怎么办?”
  云蓁看着林涧松,她突然想到,如果按照李素君给她小时候定的惩罚标准,她现在顶嘴,骂人,逃课,谈恋爱,甚至想和男生上床,她就是数罪并罚,如果没有这个时间循环,她必须得收拾东西逃出国境才能逃脱最高量刑了。
  然而这场艰巨的审判被林涧松强行打断了,他帮助她从李素君手中逃脱了,为了这个,她也应该感谢他。
  她问他:“她呢?”
  林涧松说:“她把我骂了一顿就走了,让我告诉你回家有你好看的,我想着你肯定朝这个方向跑了,果然,一下就被我给找着了。”
  云蓁点点头:“连累你也挨骂了,对不起。”
  林涧松犹豫了一下,说:“你还好吗?”
  十几年了,她从小被李素君指着鼻子教训,批评她,教育她,谆谆教诲她。
  我难道还不够乖吗?
  云蓁经常在问自己,没有人回答她,也没有人在她挨打挨骂后安慰她,云廷山虽然不打她,但他总是装作没看见,一旦他插手,李素君的烈火就会燃到他身上。而且云廷山对她比对李素君还漠然,起码他会被李素君气得暴跳如雷,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云蓁表达过任何一种父亲应该给的感情,给她吃给她穿给她交学费大概就是他理解的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的义务了。
  云蓁想,云廷山其实根本就不在乎她挨不挨打,受不受骂,他在这个家里的表情永远是如坐针毡的,有时候云蓁甚至觉得他想让她赶紧挨完打好让他安安静静看书看电视玩电脑,李素君骂她的时候声音很高很尖,扎得人脑仁子疼,后来云廷山就在李素君打骂她的时候找借口出门了,再后来即使李素君不打骂她的时候,他也经常出门,一出去就是很晚才回来。
  林涧松这一句非常平常的,礼貌性的“你还好吗”是云蓁这么多年以来收到的唯一安慰。
  云蓁被一股莫名的情绪冲上头,她居然不知道应该是哭还是笑了。她平常是很少流眼泪的,李素君不会对她的眼泪产生丝毫同情,而且,她的理智告诉她,眼泪对不在乎你的人来说,是最无用的武器,反而是怒火的催化剂。
  然而仅仅今天一天,不到二十四小时,她就对着林涧松掉了两回眼泪。
  她哀婉又凄然的目光到他身上打了个圈,就又藏起来了,眼前的这个云蓁和今天跟着他进五院的云蓁不同,也和在墓园里神采奕奕的云蓁不同,非要说哪里不同,林涧松只能打一个比方:她就像是把自己浸没到浮着冰块的冰水之下了,她蜷着身子,任凭那溢着冷气的冰块淹没她的头顶。
  林涧松觉得他必须得说点什么,可是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好像不太合时宜,他只能闷头陪着她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股海腥味扑面而来,浪涛拍打礁石,他们走到海边了。
  已经是傍晚了,天空的静谧和海的喧嚣上下掩映,晚霞下降了,温柔地铺在他们的头顶,夜航的船只亮着几星遥远的灯光,夜色模糊渲染了他们的身影,他们并肩坐在一片海滩上,沙子底下还有阳光的余温,云蓁握起一把沙子,它们顺着指缝流下,被海风吹斜飘远了。
  “我初中的时候,那时候还和老头住在一起,老头情况不算太坏,大半时间是清醒的,有一回我正在上课,体育课,他来找我,就在学校栅栏外面大声喊我,又哭又闹的,他没穿裤子,只穿了个大裤衩,两条腿又干又瘦,裤衩后面都是屎,他上了厕所突然发病了,哭着要找我,屁股都没擦。我就在全班面前被老头抱着大哭了一场,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林涧松的声音很低沉,他不看她,就只是给她讲这样一件往事。
  “你是在安慰我吗?我听说安慰别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告诉他,我比你惨多了,你这算什么。”
  “那我有没有安慰到你?”
  “有一点吧,让我有点同情你。”
  林涧松身子向后双手拄在沙滩上,仰起头说:“同情可不是什么好情绪,我觉得你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太没用了。”
  云蓁不言,她并起双膝,歪着头枕在膝盖上看他。
  林涧松给她的感觉一直都像是一根绷紧的弦,蓄势待发,很锐利,让人害怕一不小心就被他刺伤了,可是现在,他看起来像在日头下逐渐消融的冰雪,很柔软,眉毛孩子气地皱着,下颌线锋利而清晰,他微微眯着眼,双眼皮的褶皱很深刻,她对他说:“我明天再来找你,我们再试一试吧。”
  林涧松看了她一眼,说:“你不是说明天我就不记得今天了吗?那你岂不是还得重新来一遍?”
  云蓁说:“重新来就重新来吧,你真的挺好的,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她攀上前去,在林涧松的脸颊上印下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吻,就像一只卸下心房的小猫的初初一蹭,满怀眷恋。
  林涧松猝不及防被这一触即逝的柔软给袭击了,过了好久,他对着蓝紫色的粼粼海波说:“如果你不是被困在这一天了,你还会这样吗?”
  云蓁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吧,因为我已经顺利的死了。”
  “如果你没去死呢?”
  “那也不会吧,我这种人,心眼很小的,你肯定不会搭理我,我会很没面子的,为了让自己保全脸面,不打破我的幻想,我大概会一直暗恋你吧。就是现在也一直是我在主动啊,你每次都是被我逼的。”她转过头,安静地看他。
  真是毫不意外的坦诚。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搭理你?”
  “就是一种感觉吧,觉得你喜欢的肯定是特别阳光自信的女孩儿,和我这种类型完全是反面。”
  “原来你连我喜欢什么类型都预设好了?”
  “难道不是吗?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林涧松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有点促狭:“如果我就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呢?”
  云蓁愣了一下,她有点啼笑皆非,是认真觉得他说了一句蠢话,她反而笑起来:“谁会喜欢我这种类型?我这么差劲,怎么会有人喜欢?”
  林涧松说:“你觉得自己很差劲吗?”
  云蓁轻声说:“很差劲啊,我觉得我就是个废物,我说自己是废物不是什么自谦或者说要让你反驳说我很好我不是废物的意思,我就是单纯认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活着没有人爱,也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因为太渴望被人喜欢所以都不知道该怎么表现的被人喜欢,这对我来说真的很难,所以干脆变得像个自闭症一样,这样别人就会说:哇这个人天生就是这种怪人,我们都别理她。”
  “对我来说,接受别人的善意比恶意要难得多,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馈善意,我不会。要不是遭了这次难,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不会有勇气和你说话的。”
  林涧松长久如顽岩一样的心突然被她的这些话砸出了一道裂缝。他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坦诚的人,心里想什么就全部都说出来,不回避,没有丝毫难以启齿,也没有羞愧,就只是在诉说,她甚至神态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林涧松说:“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要和我做?好像你来找我的唯一目的就是这个。”
  云蓁笑了:“我来找你的唯一目的本来就是这个啊,我在墓园里对你说的也都是真的,因为太无聊了,觉得很没有意义,我就想尝试一下,可是我又不想和其他人,所以就来找你了,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吧,毕竟这种事情好像只有女生会比较介意,没想到你也好介意喔,搞得我像是图谋你贞操的大色狼一样,我失算了。”
  林涧松低估了自己的脸皮,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脸皮这么薄,叁言两语地就被云蓁说红了脸,幸好现在暮色霭霭,她应该看不清自己的脸色。
  他说:“也不是说介意吧,但我们到现在才算是熟悉一点,之前差不多就是陌生人,你要我毫无心理压力地和你做,我感觉对你不公平。”
  云蓁看着他,林涧松整个人真的就和他的名字一样,他气质很独特,身上散发着一种来源不明的异质感,通俗来说就是浑身上下都有种禁欲的感觉,反而看起来更具有诱惑力,他看起来永远会有清晰的思维和自控能力,他狷介,但是有原则。
  云蓁在远远看着他的时候,曾经揣摩过他的性格,短短一天的接触,让她更笃定了,林涧松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和她很像,有的人永远都会朝着好的方向看,但这世上有些人,是根本不对自己的未来抱有美好幻觉的。她和林涧松就是这种人。
  林涧松说:“你为什么这么诚实?你难道都不伪装的吗?”
  云蓁说:“对我这种整个世界都只有一天的人来说,伪装有什么必要呢,在你面前做掩饰是毫无用处的,没那个必要。”
  林涧松看着云蓁,她很瘦,身形高挑,猛一眼看上去有股病病弱弱的样子,她的容貌是种很细致的美,含着一点温婉的愁容,她有一双动人的眼睛。可是她也时常是尖锐的,急躁的,甚至有些怒气冲冲。
  她现在抱着膝盖蜷缩在海风中的样子,林涧松突然觉得有点像夜晚淋了雨,浑身湿透却找不到家的雪纳瑞,他的心,对这野花般温柔而又楚楚可怜的眼神,半开半闭,一半浸泡在荷尔蒙里,还有一半,是一片模糊的阴影,难以看清。
  他摸摸她的头发,抬起她的下颌,给了她一个怜惜的吻,对她说:“那你明天再来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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