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步步为营暗筹划,促膝长谈动君心
且说季温瑜和谢知真分别之后,离船换马,赶赴长安,径往宫中觐见太子。
太子季温珹并无同胞弟妹,待他一向宽仁亲和,见他身体虚弱,立刻召来信得过的太医诊脉治伤,又使宫人去库房中取了上好的灵芝、人参之物,命他身边的太监们小心伺候。
季温瑜屏退众人,将自己以命换来的账册交与太子,态度谦恭:“臣弟这些年承蒙皇兄护佑垂怜,心中一直感念不已,此次下江南,机缘巧合之下查出些宁王党羽私吞赈灾之银、霸占田地、盘剥百姓的龌龊事,证据确凿,令人不齿。臣弟历练的事少,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便交由皇兄做主,也算是为皇兄尽一些绵薄之力。”
季温珹手拿账册,犹如拿了个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是,留下也不是,沉吟片刻,道:“六弟一路辛苦,你且安心养伤罢,此事我自有计较。”
季温瑜冷眼看着这个宽和到过了头的兄长,知道以他的个性,十之八九又是不了了之,却没多说什么,而是顺着话头提到谢知真:“臣弟这一回被那起子歹人追杀,身负重伤,孤立无援,本以为绝无生路,再也见不到皇兄,没成想柳暗花明,竟然被一姑娘所救。那姑娘貌美心善,谈吐不俗,臣弟与她在船上朝夕相处,渐生情愫……”
他说着说着,微微红了脸,露出几分少年人的羞涩。
季温珹一直觉得这个弟弟太过阴郁沉寂,这会儿见他情窦初开,显得开朗了些,也为他高兴,连忙问道:“是哪家的姑娘?父兄可有官职在身?”
“她父亲姓谢,单名一个韬字,应是在翰林院任学士之职……”季温瑜见太子态度积极,一切尽如他所料,眼底闪过志在必得的光芒。
“原来是谢太傅。”季温珹恍然大悟,“我记得谢太傅家中共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年岁尚幼,嫡女倒是正值韶华,想来救下你的便是她了。”
“太傅?”季温瑜皱了皱眉,发现部分信息和前世里不大对得上,想了想继续试探,“皇兄甚么时候请了太傅,怎么我竟不知道?又为何会选中谢大人?”
“我和明堂——就是谢太傅的嫡子颇为投缘,再加上谢太傅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好,想来对我的课业大有助益,便向父皇求了恩典。”季温珹凡事都不瞒这个弟弟。
谢知方?怎么又是他?
季温瑜心中泛起狐疑,又打探了些长安发生的新鲜事。
得知谢知真曾与齐清程定亲后,他的脸色蓦然阴沉下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很多事件的发展都和前世里不一样?
说起齐国侯府的事,太子露出些许不豫之色,道:“也不知道怎么的,乐安瞧上了齐家的公子,竟不顾皇家的脸面和公主的庄重,从谢家小姐手里硬抢了未婚夫婿。此事说起来是我们皇家对谢小姐有愧,我便向父皇求情,给她封了个县主的名号做为补偿。”
县主?
季温瑜意识到自己和谢知真的婚事因着对方身份的抬升,或许会有些棘手。
“六弟,你先好好养伤,我已尽知你的心思,谢小姐是明堂的嫡亲姐姐,想来也是位惊才绝艳的人物。我找机会探探明堂的口风,再寻个由头见一见谢小姐,你们既两情相悦,我必竭力促成这桩婚事。”他受了先皇后的嘱托,对这个弟弟十分尽心,因此打算亲自相看相看谢知真,确保万无一失。
短短一席话间,太子竟提了谢知方好几回,季温瑜心中警铃大作,在疑团未曾解开之前,倒也不好贸然行动,便点点头道:“还是皇兄考虑得周到,既如此,倒也不必惊动谢家等人,我和谢小姐私下里往来,到底有些不大光彩,若是被她弟弟知道,惹出什么闲气,反倒不好。再过几日不是宫里的春日宴么?到时候召她们姐弟二人入宫,皇兄先见过谢小姐,若觉得她可堪相配,再问过她弟弟的意思,也是一样。”
“也好。”季温珹又叮嘱了他几句,教他好好休养,这才离开寝宫,来到文华殿,使明录去传谢知方。
过了一个时辰,谢知方换了身齐齐整整的新装觐见。
他进门先行君臣大礼,紧接着又对太子做了个揖,笑嘻嘻地献上一大堆临安金陵出产的风物吃食,道:“许久不见,殿下一向可好?”
“偏你会躲懒,当初说的去两叁个月就回,竟然耽搁了近半年。”季温珹私底下平易近人,并不摆什么太子的架子,和谢知方如朋友一般相处,堪称无话不谈。
“实是事多抽不开身。”谢知方从袖子里摸出张十万两面额的银票,交给明录收下,“去岁年景不错,微臣在江南经营的几处产业都得了不错的收成,这是其中的五成利润,留给殿下做日常开支之用。”
季温珹愣了愣,推拒道:“这如何使得?”
“殿下莫要与我客气,您久居深宫,处处受丽贵妃掣肘,人情往来又多如牛毛,花销甚巨,长此以往,难免伤了体面。君辱臣死,微臣这也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考虑。”谢知方开着顽笑,字字句句却说到了季温珹的心里。
丽贵妃一手遮天,最擅用钝刀子磨人,这几年太子宫中入不敷出,渐渐难以为继,又不好因这等事体叨扰陛下,年关之时,为了筹措打赏官员和下人的银子,竟被逼到变卖先皇后遗物的境地。
季温珹微微红了眼眶,明录身为亲信,更是感激涕零,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道:“奴才说句不当说的,谢公子真是殿下的知心人!”
钱能通神,这雪中送炭的情义则更加珍贵,谢知方敬重太子的为人,更是为自己和姐姐的将来打算,所以献金之时毫不手软。
“殿下且先用着,过几个月我再筹措些银子送过来。”谢知方顺势说起情报网的事情,季温珹听得很认真,连连点头。
他将那本皱巴巴的账册交给谢知方看,谢知方翻了几页,脸色渐渐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问道:“殿下从何处得来此物?”
季温珹并不瞒他,道:“是孤的六弟隐瞒身份,冒死换来的。孤拿不定主意,想问问你的意思。”
谢知方心里“咯噔”一声。
他前世是宁王心腹,因此再清楚不过,这账册上记录的鬼蜮交易,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可前世里六皇子没有将账册交给太子,而是直接递到了御前。陛下厌恶六皇子,根本不相信他说的半个字,这账册因此并未翻出甚么风浪。
这一次,六皇子为何将账册安安分分地交了出来,放弃借此邀功的机会?
难道是因为自己重生之后,做了许多和前世不一样的决定,间接影响到了其他人吗?
见谢知方表情有些难看,季温珹问道:“明堂,可是觉得此事为难?”
他叹了口气,道:“我早知叁弟广结党羽,私下里做了许多不利民生的事,却不知道他竟然胆大妄为到了这等地步,公然纵容下属搜刮民脂民膏。长此以往,江南必将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丽贵妃独占帝宠,宁王步步紧逼,他不愿父皇为难,一再忍让,可宁王所作所为已经伤及国家根本,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坐视不理,他实在犹豫。
谢知方回过神,笑道:“其实,殿下心里已经有决断了吧?”
季温珹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凤眸,脸上缓缓浮上一个笑容,微微颔首,道:“叁弟这一次确实是过了,为百姓计,我无法袖手旁观。”
他露出几许忧色:“我只怕父皇依旧偏疼叁弟,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或降罪于我,连累你们也跟着受苦。”
“殿下多虑了。”谢知方直言相告,“陛下一定会站在宁王那边。”
季温珹苦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让我继续装聋作哑吗?”
他已经忍耐了许多年,可近来情形每况愈下,齐国侯先是倒戈相向,没多久便垮了台,他为着先皇后的遗愿,不得不娶一个毫无根基的太子妃,颇有些难堪,陛下却对他的处境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着实令他心寒。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不,是人总免不了分个远近亲疏,为人父母者,也很难一碗水端平。”谢知方靠近一步,将声音压得极低,“江南遥远,陛下没有亲眼看见那里的乌烟瘴气,听见百姓的怨声载道,自然不会有甚么直观感受。便是您将这本账册献上去,最多责问宁王两句,绝不会深究。”
“殿下若想彻底铲除这颗毒瘤,须得让陛下有切肤之痛。”他唇角微微翘起,端的是天真烂漫之态,说出的话却鞭辟入里,老辣至极,“眼看春暖花开,殿下可谏言请圣驾南巡,赏一赏江南的好风光。”
季温珹听懂了他的暗示,眼睛亮了亮,又道:“可叁弟消息灵通,必定会早早做准备,驱逐闲杂人等,做平往来账务,父皇身边伺候的人又多是他的亲信,只怕很难抓住他什么把柄……”
“没有把柄,就做个假的出来。”谢知方眼神冰冷,“我记得陛下南巡时所住的行宫,每年都要花费上百万两银子修缮,这样精心维护的宫殿,想来不会有破损坍塌、伤及龙体的可能罢?”
反之,若是行宫塌陷,使陛下受了惊吓,乃至受些皮外伤,必会引得龙颜震怒,彻查江南官员贪墨之案。
届时,太子再献出账册,暗地里推波助澜,方能使利益最大化,重创宁王一派。
季温珹悚然一惊,道:“明堂,这话不要再提!身为人子,怎么能让父亲亲涉险境?此乃大不忠大不孝之罪!”
“在殿下眼中,到底是君重要,还是民重要?”谢知方寸步不让,双目烁烁。
季温珹被他问住,犹豫片刻道:“先贤有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孤省得这个道理。只是,你这法子太过阴毒,不是君子所为。”
谢知方淡淡一笑,道:“殿下此言差矣,微臣承认,微臣确实是一个行事不择手段之人,有些做法也落于下乘,难登大雅之堂。可殿下须得明白,想要成为一名贤明的帝王,必须知人善任,了解每一位下属的人品性情,将他们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方能使庞大的国家运转如常。只靠一群光明磊落的读书人成不了事,鸡鸣狗盗之徒也未必没有他们的长处。”
“我本是我,在枭雄的手里,可以成为一柄杀人的利器,在殿下的手中,也可做一把救人的刀。刀剑本无情,端看殿下的本心,端看您到底是想做一个愚孝乖顺的儿子,还是想做一个为社稷苍生谋福祉的明君。”
季温珹心下大震,沉吟许久,起身对谢知方行了个大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谢知方连忙起身还礼,道:“殿下既已拿定主意,便需早作布置。微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哪怕染满手污血、受万民唾骂,也甘之如饴。”
季温珹颇为感念,想起六弟所托之事,觉得若能和他这样通透的人亲上加亲,也是一桩喜事,便道:“明堂,这月二十,宫中将举办春日宴,到时候你带着你姐姐进宫罢,咱们坐在一处热闹热闹。”
谢知方不疑有它,笑着应了,自去忙碌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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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舍五入算是双更。
写着写着就成权谋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