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夜

  顾清影在床边坐着,手里拿着那张星光点点的信封,举在眼前,透着光看。
  幽蓝幽蓝的漂亮颜色经烛光一照,在她眼前变得略微有些透明。
  她摸着纸质,好奇这是什么厉害的制法,又拿着信再读一遍,苦思冥想,总觉得上头有什么密文似的。
  然不论是沾水或遇热都没使它们有过什么变化。
  顾清影无奈一叹,将它们收回怀里。
  南宫羽没有注意她,只是专注地听着门外动静,听那些江湖人士来往的脚步声,听他们兵鞘轻轻摩擦的窸窣。
  这是她们此行最后一次投宿客栈,此地已是永宁城,处中西交界之处,多有西域人往来。
  而星罗斋具体所在根本无人知晓,南宫羽虽为南宫氏,然此脉入中域却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事——
  此星罗究竟是否为彼星罗都还有待商榷。
  顾清影拔出剑,握着一方绢帕轻轻擦拭剑刃,心思百转,总觉得此行极险,心乱如麻。
  约定之日将近,各路人马皆收到此信,已陆续出发,转往信上所写之地汇集,而这一个多月以来,各州各郡各县加派了无数巡卫,既要对他们彬彬有礼,又要防范有人生事。
  上一回的此等盛事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太久远,宗誉麒登位十年之时,宗风翊都尚未出生,更遑论如今方二十上下的青年江湖客。
  南宫羽听到楼下传来一阵阵喧闹,忽而哄堂大笑。这种热闹好像天天都有,但此时突觉近在咫尺,陌声异常,像锣鼓喧天,突兀地将失意人拉回繁杂尘世中。
  她回头冲顾清影道:“你很快就该走了,也该去打听打听情势,如今这客栈里江湖人士众多,不若我去看看。”
  顾清影低头去看苏棠,见人缩在被子里昏昏睡着,便温柔地将她落在鼻翼的一缕头发撩回,收了剑道:“我去罢,你不宜总是抛头露面。”
  她起身,将道袍整理端正,握着桌上的道冠将长发束好,横入一枚银簪,道冠顶后垂下两条白绸,轻浮上背后的一朵白莲浅纹。
  房门一开一合,人已望向楼下人群——
  正中央的紫衣男人斜着坐在桌上,仰头饮尽一坛淡酒,抬袖一擦嘴角,便听对面一人朗声道:“二少爷久居洛城,终于肯进江湖再见见世面了,不知道都要以为罗刹楼是个斋楼,不惹生杀,整天吃素?”
  顾清影一把握住扶栏上的一只小虎木雕,目光紧紧锁在洛玉阳的凤眸之上,明知旧事早过,洛玉辰命丧,不必再追究什么——
  然而沉寂了许久的悲恨突然被唤醒,想起那日岑江之上的惨状,道人便控制不住地手腕发颤。
  说话的男人将一支青鳞鞭折了两折,握在手中胡乱地甩,整个人毫无坐像地瘫在椅子上,乐呵呵地看着洛玉阳喝酒。
  再是一把玩着短枪的姑娘脆生生道:“二少爷和飞仙观的仇怕是几辈子也消不掉了,玉山更不好惹,怎么还来趟这个浑水?”
  洛玉阳还没缓过神答她,男人便道:“什么飞仙观,飞仙观哪里还有什么人?不过一帮读经读傻了的半大孩子——”
  “前阵子顾清影撂下整个道观,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荣城督令拨了个老妈子道姑去代理事务,初来乍到什么也弄不好,听说连此次盛事都没有派人来,域主大人若知道他们这样怠慢,还能高兴?”
  洛玉阳终于赶上这话头,摇摇晃晃从桌上跳下,拍了拍桌面,半是醉意半是认真——
  “不是都说,飞仙观里是仙人?哈哈哈!”
  “顾清影这个人,是我见过……最该死的……呃……”
  他呼出酒气,又继续道:“我才是这个世上最讨厌洛玉辰的人,他死了,我还想谢谢萧念安大侠,至于飞仙观么,呵呵,残柳一般的破地方,自诩什么仙人,实则——”
  “徒弟欺师灭祖,吃里扒外……”
  顾清影气得浑身发颤,忽听那女子巧笑嫣然——
  “若这仙人的道观当真要废了,不如拿来给我们碧月谷作分舵,早闻暮颜峰夕阳绝景,想来山上景致不错,整天给一群道士看,不是浪费了?”
  男人忽将长鞭尾端一松,掉下一截状如蛇鳞的细密锋刃,“还有那些个道姑,每日抄经念文的女人必定别有一番风味,还是趁着年轻赶紧找男人才是。闻说顾清影清高,不知在床上——”
  他话音一停,只听到头顶一阵风声,整个人下意识弹起,抽身闪过间,顾清影的剑锋已险险划过他脸侧,削落一缕碎发。
  洛玉阳酒意立散,一刀旋而在手,“呵,说来就来,真是多日不见,顾道长风姿依旧。”
  他另手抄起又一坛酒,正要仰头,只觉一股凌厉剑气逼来,余光里道人衣袖轻扬,剑端未近,只挥出一道虚无,生生将酒坛震裂,转瞬在他手中炸开。
  冰凉的酒液溅了洛玉阳一身,侧脸亦被碎片割出几道小口。随着炸响,周围的人惊呼着退开好几步,顾清影握剑冷视,身侧女子短枪在手里翻旋数圈,戟锋中竟蹿出两条胭脂色的薄雾。
  顾清影未曾侧目,只左手接剑,剑风横断胭脂色,将它化成两道浅白,散毒而削。
  女子被这剑惊了一跳,当即又退两步,再抬头时,便见到顾清影冷绝的目色。
  那声如含冰:“谁说我飞仙观无人——”
  洛玉阳望着她剑锋,一时恍如隔世,不禁嘲讽地嗤笑出声。
  客栈掌柜急急从后厨跑回来,大惊失色地哀求众人不要在这里动手,洛玉阳则笑着宽慰他:“掌柜的不必害怕,我等只是闹着玩罢了,毕竟大事在前,何必在此让自己受伤?”
  顾清影缓缓垂剑,又听门外脚步声响,见得来人暗黄官服,便知是永宁城承令,本是不怕这一城之官能把一屋子人如何——
  然承令身后,持剑同行的黑衣人在看到顾清影的一瞬便狰狞地裂出一个笑意。
  是方休。
  承令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根本不是在场人的对手,也并非来兴师问罪,只是接待了方休后一同巡走到此,顺眼一瞧而已,开口声音温切,好声好气地寒暄了只两句。
  方休却上前两步,对上顾清影警惕的神色,刻意高声道:“哟,域主大人几月前还在念叨,说飞仙观养出来的都是白眼狼。欺师灭祖的有,有伤风化的也有,还有绝情自私如此的,竟抛下师弟师妹走了,不知去了什么温柔乡。”
  顾清影知道宗风翊不会关注自己这样的小小道士,不过是方休借着话头来羞辱自己而已,他官位在身,无法与他硬对,只能沉默。
  方休犹嫌不足,眉毛一挑,似忽然想起什么大事,拿起腰间应龙令道:“域主大人说了,顾道长领观多日,未行加冠之礼,是为无礼;弃观而不归,是为无义。待见其人,则令其跪上两个时辰,小惩大诫。”
  他笑意畅快,“顾道长,就跪在门外罢。”
  顾清影闭了眼,深吸一口气。
  此话一出,满堂窃窃私语,承令亦是皱眉看了看方休,然事不关己,还是莫要多话。
  顾清影剑锋一颤,洛玉阳听得此话也是一头雾水——只困惑玉山之人为何如此难为顾清影,然这说头太大,无路可退。
  方休盯着顾清影波澜不惊的脸,“怎么,顾道长连域主大人的话也不听了,难道是要听那南域稚儿的话?”
  顾清影长睫一抬,轻哼一声,缓缓将剑归鞘,静静走向门外。
  紧接着,迎面而来的两人让她眉锋一跳,只压下惊诧,轻揽衣角,在门外直直跪了下去。
  南宫羽在楼上看尽此景,却也只能忍着不发作,心头剧颤之下,竟看见了故人风姿如玉。
  方休背对着大门,不去看外面的顾清影跪得有多端庄,只觉愤愤不平,眼中鄙夷显而易见。
  碧月谷的女子低声一笑,喜闻乐见此景,收了短枪细细打量道人的侧影,轻蔑地翻一个白眼。
  洛玉阳却是静静后移半步,又抬手将脸上的血擦了擦,方休目光所及,迁怒而去,冷笑讽刺道:“洛楼主也在啊,若非江湖武林谱还未来得及将罗刹楼之名消去,洛楼主也就不必跑这一趟了。”
  洛玉阳不卑不亢,随手扯了扯衣领,道:“若非大人全家死光,也就不必奔波官途这么累了。”
  话音一落,满堂骤然安静,鸦雀无声,个个瞪大了眼睛,顾清影都被这句彻底惊住,不由得转头相望,握紧了剑鞘。
  方休狠狠踏前一步,剑锋已出,那薄刃轻颤而鸣,晃出一道白光,与他眼中熊熊怒火相融的同时,他肩头被人一拍,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大人挡路了,让一让罢。”
  方休震惊回头——
  便看到了萧念安。
  剑客揽着一白衣少年的腰侧,后者似身体太差,脸色苍白如纸,走了半步就差点摔倒,被萧念安稳稳一接,一臂收入怀里。
  少年阴狠的目光从方休面上刮过,随即无力地将头垂下咳嗽起来。
  方休呼吸骤急,情不自禁地倒退数步,细不可闻地怒骂——
  “一群废物……”
  可是他到底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自己也说不清。
  有一瞬间他是庆幸的,原来那些刺客杀手还是没有得手。
  萧念安好端端地来了。
  而萧念安未再去打量他,环顾众人,只问:“掌柜的何在?”
  客栈掌柜面如土色地出声应和,萧念安便又问:“还有空房么?”
  掌柜的颇为为难,“这……小店客满了……”
  萧念安一笑,“哦,这样啊……”
  他正无奈,却有人朗朗喊他——
  “萧公子!我的屋子让给你!”
  那声音从楼上传下来,萧念安抬头一看,只见是个一身红衣的少年,见此颜色,他便不由得心生些好感。
  少年容貌还显得稚嫩,身边跟着三个像是保镖的大汉,他直接从楼上跳下来,红衣轻转,像一道艳丽的朝霞,几个大汉忙转向楼梯追下。
  少年脸上红扑扑的,眉眼里颇带正气:“在下洛城沧澜居,莫纵离。家门曾受洛玉辰威压许久,那日萧公子英姿在下也有幸得见。公子的师弟受伤了,不好再踏夜另寻住处,不如便受了在下好意。”
  方休皱着眉头怔怔看着萧念安,后者却未望向他半眼,只诚诚向莫纵离道谢,也不作什么虚伪推辞,将怀中少年横抱而起,缓缓上楼而去。
  方休回想自己在玉山时对他的所作所为,忽然恍如梦境,好像那个卑鄙恶毒又固执的人不是自己。
  萧念安的声音一如从前的温和,他走路的姿势也还是那么端庄,抱着一个人也毫不吃力。
  走到一半,他听到方休低声唤他。
  太低太轻,或可能听错。
  像隔了万水千山,传来的风声低吟,撞在苍茫树影里,一下子就散了。
  他无声地冷笑,停下来,未回头,只是朗声,铿锵有力,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很清楚。
  “方大人事务繁多,别误了域主大人的事。玉山剑派,萧念安,诚祝你官运亨通,荣华富贵。”
  他说的是贺语,语气也并不冷毒,还很轻快,好像很真诚。
  然而那声音就像一把冰刃,直直扎进了方休胸口。
  痛且冰冷,连鲜血的热度也感觉不到。
  永宁承令不由得打了个颤,只觉这里气氛古怪极了,忍不住拉一拉方休袖口,示意他莫再非要生事。
  方休恍惚地顺着中年男人手中劲道转身,踏过门口,冷眼看到顾清影端然而跪。
  她笔直笔直,面色沉静,毫无受了侮辱的样子,两眼直视前方,一手握着剑,道冠一丝不苟。
  哪怕方休的影子遮住面前的灯笼暖光,她也如看不见一样。
  这里没有人在意他的报复和挑衅。
  他甚至清清楚楚地知道萧念安连跟他针锋相对的念头也没有,就像在看个戏子,演一个怨妇,矫情造作,自以为是,自欺欺人,可笑至极。
  方休毫无快意,他停步,盯着顾清影看了半响,禁不住,迫切地想找回一点点胜利感,喘着气,哑声道:“你倒是听话,让你跪便跪。”
  顾清影眼睛发亮,盈盈动人,里头没有愤怒。
  她只是淡淡道:“我跪我自己心里的悔,又非跪你。”
  方休便像是突然受到了更大的侮辱,呼吸急促,杂乱无章,甩开那承令大人,长剑剑锋胡乱地颤,差点把人给误伤。
  他踉跄着扑进了夜色。
  他知道,他知道——
  他这辈子,
  再也不能回头了。
  承令沉沉叹口气,转了笑脸对顾清影道:“方大人官威大得很,在下也无法。现在他走了,道长不若起来罢。”
  顾清影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大事当前,不可授人以柄。”
  承令哑然,只得再去追那位性情诡异的方大人,徒留顾清影跪在灯笼底下,像株玉兰孤影自赏。
  一袭紫衫接近她,是洛玉阳含着冷笑走到她身边,她本看都不想看他,却听他说——
  “你第一次握住这把剑的时候,与我擦肩而过。”
  顾清影惊骇转头。
  洛玉阳苦笑两声,“小夫人在哪里?她左手是否留有后症?”
  顾清影双目一瞠,眼中彻底空洞,惊惧而颤。
  洛玉阳道:“她抱着你,拉着岑江边的一条树枝,坚持到我的人找到你们。百里婆婆说……那只手臂负重太久,要每日热敷两个时辰,不可劳累。”
  那株玉兰突然就折断。
  道人瘫坐下去,仰头看着洛玉阳一副谴责问罪的样子。方才方休借机要羞辱她,她也没有觉得羞辱,只是现在——
  她羞愧得不敢再去看洛玉阳。
  “可是她忙着照顾你,哪里有时间和闲情去管自己?”
  洛玉阳傻傻地笑了几声,“你知道吗,她身上有个蛊,那时已经将要发作,知道柳无归他们来了迎枫关,就打定主意把你送回去。”
  洛玉阳摇摇头,“她好漂亮,凭什么就喜欢你呢?”
  他低头看着顾清影,“我真是嫉妒死你了。”
  顾清影瘫在原地,听到洛玉阳远去的脚步声,她想立刻上楼去抱抱苏棠,可是又不敢。
  她想起了梦里的苏棠,恍惚好像真的看见了她在眼前,困在黑暗里,彷徨无助,周身冰凉。
  顾清影用指尖轻触着掌心,去回忆苏棠指尖冰凉的触感,呜咽声非哭非笑,诡然,毫不悦耳。
  那些看热闹的人探头出来瞧她,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些什么鬼话,道人充耳不闻,指甲在坚硬石板上抓过,断了好几只,接二连三地冒出血。
  然而夜色如此温柔,月牙儿挂在夜幕上,在顾清影看来却像个冷笑,残酷,绝情。
  春风温暖,天地不仁。
  风声过耳,她陷在回忆里,恍惚听到苏棠笑嘻嘻地问——
  “顾清影,”
  “你喜欢我是不是?”
  ·
  她想——
  她的确不再需要酥心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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