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至鲜

  十二月份的涠洲岛风凉水冷,已经是很淡的淡季,但方方客栈还是营业的。
  淡季是淡,但并不是没有客人,比如那些不喜欢人多的,采风的,摄影的,拍婚纱照的,吃海鲜的,莫名其妙的……
  比如这天下午,店里就来了一位很特别的客人。
  “你好,我找住在这里陆安迪。”
  这种特别的声音,一万个人里都不会有一个 ,打着瞌睡的柜台小妹抬起头来,一看到那张脸,更惊得下巴都掉下来,天呐!没睡醒吧,做梦吧,世上竟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客、客人,不好意思,我们客栈十分注重保护顾客隐私,是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住客信息的!”
  好看归好看,原则不能破!
  洛伊挑了挑眉:“那可以住店吗?”
  小妹看着他的脸,这么冷还这么好看,眼都直了:“当然可以!”
  洛伊看了一眼价格牌,优雅地取出一叠现金,放到桌上:“至尊海景房,订一个星期。”那双雪中曜石一样的眼眸凝视着她,声音也温和了许多,“现在我也是客人了,那你可以告诉我陆安迪在哪里吗,我有急事找她。”
  穆棱给了他一个固定电话号码,是这个客栈的,营业执照上的老板姓方,他猜就是方睿姿的家人。
  噢,怎么能辣么温柔,小妹掩起脸颊,霎时腿都软了,“噢,小陆姐姐她,她她去了……”
  “哟,慢着——这位客人是谁?找她做什么?”
  眼看他就要知道她在哪里了,旁边的老板娘却走出来喝了一声,笑容可掬,眼中却尽是警惕。
  洛伊一看她的脸,便知道她可能是谁了,淡淡说,“如果陆安迪不在,我找方睿姿。”他补充,“我是个建筑师,姓洛。”
  只要确定陆安迪就在这里,其他就简单了。
  老板娘来回看了他几圈,说:“这位客人,请等等,找我家闺女,我得先打个电话。”
  不是她不爱钱,原本她也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死猪能说成活马的老板娘,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这个男人,就觉得莫名危险。
  “阿姿,有个男人要找小陆。”
  阿姿一早郑重其事跟家里说,如果这段时间有人来找陆安迪,不要随便告诉人家。
  还真的有人来找呢。
  方睿姿懒洋洋地说:“哦,什么样的男人?”
  “有钱,贵气,好看!”
  有钱贵气当然不是看那叠现金,看门口停着那辆银光闪闪的奔驰!一眼就知道是她开店十年见过最贵的一辆,还有专职司机!
  “他说他也是建筑师,姓洛。”
  姓洛?
  呵呵。
  居然还有脸来,方睿姿几乎是冷笑一声:“好啊,让他来老屋这边找我。”
  一听“老屋”两个字,老板娘大惊失色,看看客人那好看得不像话的脸:“阿姿,男人哪儿没有,你可别乱来啊!”
  .
  离开方方客栈后,洛伊在弯弯绕绕的小路上走了许久。
  没有gps,没有定位,如果不是拿着一张地图,他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
  但是他一路走来,并没有什么不耐烦,因为这张地图是陆安迪亲手画的,每一个道路的转折,都用图画标注得很清楚,他拿在手里,竟有几分亲切。
  现在他要去见的,是方睿姿。
  这是一个很老旧的渔村,住的人已经不多,村子与小路的尽头,紧挨着东海和一片滩涂荒野,森然立着几间破旧的房子,那就是方家的老屋。
  洛伊推门进去,门轴“嘎吱”地响了一声,门顶落下一层积灰。
  屋子里很简单,一个漆黑的灶台,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一张椴木八仙桌,方睿姿就在大锅前熬汤。
  洛伊走进去,在桌边坐下。
  方睿姿也不看他,一边用一个细长的木勺慢慢搅拌,一边往灶里添加柴火。
  香气慢慢从锅里逸出来,飘散在屋子每一个角落。
  方睿姿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们家世世代代生活在这条村子,和村子里其他人都一样,几辈子都是渔民。”
  “我小的时候,这个岛还没有什么外边的人知道,只有固定几艘船过来收鱼,给的价钱都很低,渔民们不赚钱,许多人的生活都不好过。”
  “但是我家不一样,在他们还住不上这样的屋子的时候,我们家就在外面建了楼房,就是你刚刚见到的那间客栈。”
  “直到今天,这间客栈还在这个岛上最好最赚钱的地段。”
  “因为我家有一门祖传绝技,别家都绝传了,就是利用这海上最独特的一种特产,加工出人间至鲜——”
  她从汤锅里捞出食材,换到一个小锅里过油,又重新浇上浓稠的汤汁 ,五分钟后,一切准备妥当,端上桌子。
  这是一条很小的鱼,形状奇怪而丑陋,肚子圆鼓,让人看着不舒服。
  洛伊皱了皱眉。
  “这就是人间至鲜,河豚。”
  “我家靠这门手艺赚过不少钱,从前最便宜的时候,都要八百一条。但后来涨到一千八的时候,终于吃死了一个人,而按照我们岛上的规矩,一旦吃死过人,就不能再做这一行了。”
  河豚有毒,极毒。
  只需0.5毫克的河豚毒素,便可令一个健康成年人死于全身神经麻痹。
  所以加工野生河豚有极其严格的工序,先从腹部柔软处剪开,去除所有鱼子及内脏,再剥掉整张鱼皮,剖掉眼睛及鱼刺,清理完所有血迹,烹饪过程中还要烧透,否则食者必死无疑。
  “我的技艺,是我家里最差的,还没有出师,就要放弃,我一直很遗憾。”
  方睿姿摆了一双木筷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有冷静,有疯狂,也有挑衅:“洛先生,我今天第一次用来招待客人,你肯赏脸吗?”
  眼前这个男人,颜值顶尖,业界传奇,早已从别人口中听过无数次,今日一见,终于知道那些都不是谣言。
  遇上这样的男人,陆安迪的不可自制与伤心失望,几乎理所当然。
  所以她讨厌他。
  就像她第一次看到这桌上的河豚。
  洛伊从来没有被女人用这种眼光看过,但是在他眼里,方睿姿不算女人,而且出于某种理由,他同样不喜欢她。
  他抬了抬眉:“只要我肯赏脸,你就告诉我陆安迪在哪里?”
  “看心情。”方睿姿放下手肘,撑着半边脸颊,那极有英气的眉眼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笑容,“我现在心情还不算太差。”
  能压着这个男人的气焰,心情确实不算太差。
  洛伊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雪白的鱼肉。
  如果一定要吃,那么无论河豚还是鳕鱼,对他来说都没有分别。
  方睿姿看着他优雅的姿势,也感到几分佩服,因为通常越有钱的人越惜命,越出众的人越难舍下身段。
  所以她说:“为了让你下菜,我就再讲个故事吧,权当赠送了。”
  她说的,是她和陆安迪的故事。
  “我和陆安迪,是在大一认识的,大二同专业,同宿舍。你应该知道,她对这个专业是从心底热爱的,因为一个傻气的理由……但我不是,建筑师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不赚钱,性价比低,所以我的学习比较马虎一些,整日无所事事,还喜欢到处混。”
  “我们学校旁边有个技校,那里的混子我大部分都认识,有的喝过酒认过兄弟,有的一言不合操过妈骂过娘。当然,那种场合,我是绝对不会带着陆安迪去的。”
  陆安迪,就应该在学校里好好学建筑,好好画画。
  她这么辛苦才换来的机会。
  “但有一次,我得罪了那里势力最大的一帮混子,他们纠集了十几二十人,想在一条小巷里暗算我。他们以为我是一个人,但不巧的是,那天晚上,我是和陆安迪在一起的。”
  他们是动真格的,里里外外三层四层围上来,一边猥琐残忍地狞笑,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那时我真的很恐惧,这些流氓什么都干得出来,那条巷子那么深,那么黑,两旁全是没人住的老房子,我们叫不到人,也跑不掉的……我不但害怕,还很后悔,为什么要带着她经过那里,那些小流氓,手里还拿着渗了摇头/丸的烈酒,想要灌我们!”
  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可以诬赖是她们嗑药酒后/乱/性。这些恶毒的做法,他们都一早计划好了。
  “当时我很绝望,唯一能做的,只有在退到墙角的时候,紧抱着她。”
  “但是她小声对我说,睿姿,等下你赶快跑,记住,快跑,报警,叫人来!然后她就推开了我,突然冲出去,抢了一个混混酒里的酒瓶,啪的一声砸在地上,用酒瓶的尖锐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睿姿,快!
  方睿姿的手微微发抖,那时的陆安迪,咬着嘴唇,脸色煞白,狠狠地割向自己的手腕,不但让她震惊,也镇住了那帮混混。
  她的目光看着她,她转身死命地跑出这条巷子,找到在最近的大排挡通宵聚餐的一帮同校男生,流着泪跪在地上求他们一起跟她过来,然后在来的路上报了警。
  “她流着血,在自己的伤口割了几次,对那些混混说如果他们敢对她做什么,她就自杀在那里,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最终那些混混没敢动她,我去到那里的时候,地上都是血,她就贴在墙角……”
  她全身不停颤抖,但始终握着破碎的酒瓶,放在自己的手腕上!
  那种柔弱与凌厉,让她今生难忘。
  看到人来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晕倒了。
  从此之后,陆安迪就是她方睿姿唯一的朋友,胜于生命的存在。
  那些所谓她平时对她的照顾,比不上她关键时刻为她做过的万一。
  洛伊放下筷子。
  河豚其实是很鲜美的,说是人间至鲜也不为过,但现在他的嘴里,却能感觉到一种血/腥的味道。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在路过圣心路的时候,陆安迪会那么害怕,为什么她一直不肯告诉他原因。
  原来也是一个狠人!
  相比之下,失读症,adhd,辛苦转专业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他一直小看了她。
  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卓霖铃会独独信任她,把她看作年少时仗义保护过自己的那个女孩的化身,因为她比一般人有更强烈的直觉,感受到了陆安迪身上那种别人看不到的特质。
  她有柔弱似茎的楚楚,山林水仙般的孤寂,低眉顺首的温婉,不时发作的圣母心,还有直面鲜血的孤绝与勇气。
  他确实没有真正了解过她,至少他了解的,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多。
  一个敢真正闭着眼睛走向悬崖测试自己的女孩子,他本来就不应该小看她。
  “这种事情,我都不愿意再回忆一次,因为太痛苦,太难受。今天告诉你,是因为想让你知道,如果真的有人伤害她,那么她为我做过的,我不介意为她做一次,不管那个人是谁!”
  方睿姿毫不掩饰目光里的刺,“你都离职了,她也离职了,你们还有什么关系?你又来找她,到底想做什么?”
  上次就是来疗伤的,这次才又多久?
  当她是皮球,想抢就抢,想踢就踢?
  洛伊皱了皱眉,他从来不惧怕威胁,也不接受任何威胁。
  但他现在想见到陆安迪的心情,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我跟她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她愿意做什么,或者不愿意做什么,也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他取出另外两千元现金放在桌上,淡淡说,“河豚做得不错,很荣幸成为你招待的第一个客人。我听到了你威胁我的决心,但也请你信守自己的承诺。”
  这个岛也没多大,不行就叫人来掘地三尺。
  他想做什么,也同样没有人可以阻挡。
  他一定要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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